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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王学谦侃侃而谈,神采飞扬的样子。
翁婿二人有些恍惚,仿佛王学谦天生就是一个外交家,反而他们却成了门外汉。尤其是那些庞大的数据,从那些冗杂的数据中,循序渐进的分析,在西方文化中,盐税的尴尬地位。
英国人虽然课税很重,但是英国是海岛国家,盐价非常低廉。
但是在法国,王朝时期,盐税是国王委托贵族征收的税种,往往负担很重。以至于,在法国大**时期,盐税竟然成了人民对贵族宣泄怒火的主要愿意。
……
王学谦忽然停住了,发现唐绍仪和顾维钧都直勾勾的盯着他,还以为自己脸上长花了,尴尬的问道:“两位,有不妥的地方吗?”
在常人的眼中,最合适王学谦的专业所长的工作,或许就是去天文台,退而求其次,就是大学里当教授。
可明明是一个物理学的学者,却开口闭口,亚当-斯密、李嘉图、马尔萨斯,从人口,产业经济,这些让唐绍仪和顾维钧听起来都非常陌生的经济学知识,反而随口说来,滔滔不绝。
“子高,你在美国学的是物理吗?怎么,我总感觉你好像是学错了学科?”顾维钧首先忍不住纳闷道。
王学谦眼前一亮,惊喜道:“我也这么觉得。”
“行了吧,说你胖你还真喘上了。”顾维钧酸溜溜的撇了一眼王学谦,他虽然涵养极好,可也受不了有人在面前臭显摆不是?再说了,王学谦的这套说辞,说不定是哪儿听来的,要是真的相信了,那就是他傻了。
唐绍仪却从王学谦的话里话外,听出了一个重要的信息,反而皱起眉头道:“子高,你说的都在理。收回盐税,确实又可能,但是眼下的国际大环境,工业国家以贸易聚集财富,盐税是否会成为削减的趋势?”
“贸易的关键在关税。民国缺乏了可以自主调控贸易的关税,当然是非常被动。同时,对于民国这个拥有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来说,任何一个列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让民国获得关税。因为盐税,对列强来说影响不大,但是关税就不同了。”
唐绍仪点头道:“这也在理。看来要另谋蹊径了。可是关税不收回,国内的工厂就始终会在最不利的情况下,和列强的工厂竞争。这对于国内的工业发展是非常不利的。”
“眼下看,似乎是如此。现在我们能够做的,只能控制更多的原料源头,供给本国工业,希望能够缓解缺乏关税保护而失去的竞争优势。”王学谦点头道:“只是这样一来,国家层面只能在政策上调控,缺乏更多的手段。当然,国家投资的工业,估计就更加难生存了,冗官,冗员,太严重了。”
王学谦倒不是看不起洋务运动中建设工业的热情,为的就是抵制贸易逆差,造成白银外流的情况。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工业化对于国家战争潜力的挖掘。训练新式军队,让国家首先有自保的能力。
最显著的就是日本,在明治维新才短短的二三十年中,接连战争了东方最强大的两个国家。
如果说,清朝的腐朽,已经是烂到了根上去了。
北洋舰队的短暂辉煌,也不过是昙花一现。可是俄国呢?俄国就是再没落,其战争潜力还是让欧洲非常重视的。但是在远东,俄国的远东舰队全军覆灭,陆军的战果虽然还好一些,但最后还是失败了。
介于这种外部的鲜活例子的出现,让很多民国知识界对于研究日本的兴趣越来越强烈。
确实,获得了一些感悟,但都是皮毛。原因多半是出在自己身上,文化。
一个强势的文化,注定是要影响周围,辐射全世界的。
华夏文明,传承了5000年,在十几年前,还是一个强势文化,是高高在上的贵族。怎么可能真的低下头来,认真的学习别人的先进技术和制度?或许学习技术还容易一点,但是学习制度的话,就会受到传统文化和制度的重重阻碍,造成了现在国家四分五裂的局面。
虽然,王学谦对此感受很深,但他为了尊重唐绍仪,顺着对方的思路,问道:“伯父掌管过国家的中枢,要不是图遭变故的话,想必现在已经实现了您的政治理想。那么伯父就不妨给我们开导一下,民国,到底该何去何从?”
这个问题,却把唐绍仪给难住了。
从袁世凯在朝鲜的时候,他就是袁世凯身边最得力的助手之一。作为亲眼经历过甲午战争,庚子事变,看着一个庞大的帝国渐渐走向末路……
对于唐绍仪来说,感慨万千。
之后民国的政局,简直就像是拉洋片一样,变幻。从来没有一个稳定的时候。和孙逸仙政见不同,从最初的争执,最后被打压。唐绍仪不得不说,甚至有些怀念起清朝的时候。至少在甲午战争之前,清朝作为一个主权国家,还是能够挖掘一些战争潜力的。
要不是清朝末期,慈禧一直是得过且过的混日子。也不见得在甲午的时候,大清政府也不会一败涂地,甚至连最后一点元气都消耗干净。
想着该如何回答王学谦的问题,唐绍仪陷入了沉思,洋务运动、组建新军、制定西方制度……似乎一切都围绕着钱。国家积弱成这样,已经拿不出任何一点钱,就是有,也被当权者给糟蹋了。
现在还要一些,地方军阀有点钱就去购买军火。
只有枪杆子硬了,腰杆子才会挺起来。
于是乎,现代陆队,各省组建的越来越多,虽然良莠不齐,但不得不说,眼下的民国,已经成了一个刺猬。虽然弱小,但是背上长满了刺。
军阀割据,虽然让中央集权形同虚设,但同时,如果要是碰上了八国联军侵略的战争发生。就是一个地方军阀,比方说卢永祥,就能把当时的八国联军那么几万人,‘灭’个七七八八。
唐绍仪和顾维钧是翁婿,就是女儿不幸病故,但这层关系还在,他们就是一家人,关起门来,说什么话都可以。
可王学谦不一样了,就是和顾维钧这段日子走的比较近,都是互相利用的关系。真要说校友的层面,还真没有那么深的交情。唐绍仪虽然在家里骂孙某人,好大喜功,眼高手低;陈某人固步自封,鼠目寸光……但是真要让他说出来,对于国家来说,也不过是癣疥之疾,民国的庞大,可不是一个广东就能囊括。
列强,军阀,还有各种各样的政党,乡党,商团……
一股股势力,过山车般的在唐绍仪的眼前,飞速而过,似乎都是问题,可都不是大问题。
想了很久,唐绍仪竟然发现,他根本回答不了王学谦的问题,可是他还想着自己两次当选国务总理,数次担任总长。最让他汗颜的是,他竟然不知道国家该何去何从?
真要是国家在他手里,那不是祸国殃民么?
一个人发些牢骚话,也就算了,可要是四亿五千万国人因为自己的无知,而陷入更大的困顿中,他就感觉置身于冰窟之中,从脚底冒出寒气。可是他的脑袋上,竟然还在冒虚汗。
顾维钧其实也和唐绍仪差不多,只不过他在政府中的职位,没有唐绍仪那么高。看待的问题,也不会那么遥远。
“治国之道,古来有之,吏治清明,百姓明理,已然是德政。但是眼下的局势,内有狼,外有虎,显然沿用老祖宗的那套办法,行不通了。可是西方的民主,在国内推行举步维艰,不仅无法自上而下的实行,就是民众也不认可这些……哎……难啊!”唐绍仪长叹一口气,想着宦海三十年,竟然一事无成。倒是跟着袁世凯的时候,反而做的事最多一些。但那些腌臜事,不仅让他脸上无光,甚至暗暗痛恨,国家想要富强,如此之艰难。
眼下,关税、盐税都成了洋人手中牵住民国的一根缰绳,什么时候,列强只要手中轻轻的一拉,民国这个庞然大物,就只能乖乖地跟着去。
国事家事,一事无成啊!
不能怪唐绍仪如此悲观,自从和孙逸仙闹僵之后,他处境一直非常不妙。对于政治自然悲观了不少,可是他又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想着满腔的抱负,最后只能是一场空,只能悲叹生不逢时。
顾维钧看到唐绍仪如此失落的样子,简直无法形容。在他的印象中,唐绍仪一直是一个自信满满,从来不服输的人,哪里会看到眼前的这一幕,仿佛丧家之犬一般,锐利的眼神不见了,反而是浑浊的眼眶中,流露出的是一种让人不忍直视的迟暮。
“子高,你就别卖关子了,眼下的宁波,不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用不了多久,宁波或许是另外一个上海。”顾维钧点播道:“我就不信,你心里就会一点办法都没有。”
虽然他的心中也非常想要知道答案,可是他也知道,答案不是那么好找的。
自从鸦片战争之后,国人一直在想找答案,尤其是天平天国之后,国人中的精英,更是走上了工业救国的道路。洋务运动轰轰烈烈二十多年,好,最后落下一个甲午惨败。
王学谦苦笑道:“少川兄,你也高看我了。眼下的国家四分五裂,军阀横行。宁波眼下还看不出成绩,是否能够存在下来,都是一个问题。你们也不是不知道,当初宁波可是孤注一掷,和福建督军李厚基在丽水一带血战之后,才保住了眼下的局面。这只不过是地方保护,乡土观念促使民众背水一战。要是换一个地方……恐怕,结果就不会这么幸运了。”
“子高你是说,宁波眼下的局势也不稳?”顾维钧诧异道。
“不是不稳,而是缺乏信仰。”王学谦的话,似乎点醒了唐绍仪,信仰,没错,西方列强,那个国家都是拥有很强烈的信仰的。
不管是宗教,还是大国思潮。
信仰这个东西,看不到摸不着,可一旦一个国家想要崛起,民众必须要有一个坚定的信仰。
就像是一个方向,竖立在远方。只有不断的往前,总是能够最后抵达目的地的。
“信仰,不错是信仰。”唐绍仪附和了两句,又沉默了起来,他想起来孙逸仙的‘三民主义’,或许在也是一种信仰。可是作为‘三民主义’的创始人,孙逸仙的行为就有些让人不齿起来。
当初他刚到广东的时候,建立了海陆大元帅府。当然,他当大元帅是没有问题的,因为军队的制度和政府是分开的。但是随后孙逸仙迫不及待的召开人数不足半数的国民大会,实名制投票选举大总统。
这种做法太明目张胆了,等于是无视民权,将大总统的宝座揽入怀中。
虽然大家都知道,大总统的人选除了孙逸仙也不会有其他人,或许陈炯明可以争一下,但恐怕失败的可能性很大。但也不是‘国党’私自召开国民大会的理由。相反,唐绍仪绝对,孙逸仙应该大气一些,陈炯明毕竟在民望和资历上,和他无法相比,竞选失败也是必然的事。可孙逸仙连这点气度都没有,给人一种吃相难看的场面。
唐绍仪和孙逸仙的分歧不仅仅在选举非常大总统上面,还有孙逸仙的《工业计划书》,简直就是异想天开的闹剧。洋务运动,工业救国运动,唐绍仪都是经历过的。
国家资本主义,其实就是掠夺。
让老百姓出钱,国家获利。其实就是加重税收,但是孙逸仙不这么干,反而还搞出一个民生,还要平均地权。这个想法,等于是得罪了整个社会中掌握最大财富的一个群体,商团。
而加入‘国党’的精英,大部分都是出身良好,甚至是巨富子弟,他们会怎么看?
**,总不能革到自己身上,自己父母身上吧?
好吧,就算是孙逸仙没打算从老百姓身上收税,把建设工业化的钱拿过来。那么就只剩下一条路,向列强贷款。别说看少孙逸仙的列强没有一个,原先还有一个日本,可是随着这些年日本和‘皖系’之间的合作越来越密切,日本也知道,投资孙逸仙是亏本赚吆喝,但是和段祺瑞、张作霖之间的合作,几乎是立竿见影,一下子能够挣的钵满盆满。
日本人放弃了孙逸仙,可是英美列强看不上‘国党’这艘小船。所以,广东临时政府,现如今的状况就是处处受制。除非自己打下一片天下来,但是凭借广东一地,真的能打下整个民国来吗?
陈炯明就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实权派。
外敌环视,内乱又起。这才是唐绍仪负气离开的原因。
“伯父,您老对孙博士可是怨气不小啊!”酒桌上,王学谦脸颊微红,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杯了。
三个人,从上午谈话到中午,一直到晚上。
“他算是什么博士,当初就是一个医学生,当过几年乡郎中。”既然话说开了,唐绍仪不在乎了,顾维钧倒是想拦,可没有拦住。看来喝酒对于抒发心中的郁结还是很有帮助的:“子高,你小子不地道。”
“怎么了,请伯父明示!”王学谦放下酒杯,看向已经有些醉意的唐绍仪。
“你小子对孙逸仙的那套‘主义’了解的够深的啊!连我们这些人,也只是在开会的时候,装模作样的翻看一二,我就不信,他里面写的都是金玉良言?老实说,你是不是存着跟孙逸仙去闹?”
“我不过是好奇,鲜有涉猎。”
“别打马虎眼,老朽火眼金睛,能看不出你小子的想法?孙逸仙也时常说起你,似乎对你没有加入‘国党’也是非常失望。”唐绍仪打了一个酒嗝,哈出一团酒气,继续说:“能让他惦记的人可不多,你小子也是一个人物。”
王学谦心虚的摸了一下鼻子,他竟然是一个人物,自己怎么没有看出来?
不过,唐绍仪继续开口道:“可是你小子也别太开心,孙逸仙看重你,多半是看重了你们家的钱……”说话的口气,像是孙逸仙是山上的大当家的,看中了王学谦这头肥羊。其实眼下的‘国党’就是再不济,在拥有了广东之后,已经不靠着捐款募集活动经费了。
顾维钧见唐绍仪说话越来越不像话,显然是醉的已经开始说胡话了,平时他虽然喜欢贪杯,但也不至于如此毫不顾忌,劝阻道:“岳父,您老醉了。我们先回家,明天再聊好不好?”
“我醉了?我醉了吗?”唐绍仪瞪眼道:“你小子也不是好东西。当初看上我女儿,是不是存着走夫人路线啊!”
顾维钧没想到,他做好人还做出错来了。
这口气,当然不敢对唐绍仪发,只好怒气冲冲的瞪着王学谦,显然是把这些算在了他的头上。
可看样子,唐绍仪是真的醉了。
一把推开顾维钧的手,挣扎着嚷嚷:“你们说我醉了,我要说我没醉,你们肯定不信。不过老夫有妙招……你们看好了,老夫给你们走一条直线!”
说话间,唐绍仪踉跄着迈开步子,还没走两步,拆点扑倒在放在房间内的落地大花盆上,差点一张脸撞在一颗铁树上面,看的王学谦都心惊肉跳的。
顾维钧和王学谦其实没有喝多少,倒是老头子一杯,接着一杯的喝。
两人急忙跑过去,将倒地的唐绍仪搀扶了起来,顾维钧气的差点破口大骂。
可是唐绍仪却一把抓住了王学谦的手,拍着胸脯道:“小子,我看你顺眼。把话撂在这儿,你只要你回答我,孙逸仙的那套主义,到底有没有用,这广州老夫就替你走一遭。”
虽然唐绍仪连站都站不稳了,但是王学谦挣脱了几下,却没有挣脱出去。
这才注意了对方的眼神,唐绍仪的眼神虽然微微眯了起来,但是却给人一种清醒的感觉。或许是唐绍仪在试探他,只不过,王学谦没有不回答的理由,因为有求于人。
算了,说就说。王学谦措辞道:“‘三民主义’缺乏群众基础,老百姓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但是眼下,在国内缺乏一套更有用的主义,相信信奉的人还是很多的。未来的趋势,谁也说不好。但是我认为,‘三民主义’中,民生是空想,未来‘国党’想要走上统一道路,民生是第一个要丢掉的,民权是中央集权所无法调和的,最后也会丢掉;至于民族主义,更是难以实现。”
唐绍仪的眼神亮了一些,其实他看到的,和王学谦说的差不多。
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小子,你的忙,我帮了。不过你给我找一个什么由头去广州,你可要帮我找好说辞。”
“放心吧,伯父。我已经准备好了。”王学谦笑道。
这一夜,将唐绍仪和顾维钧安顿在客房。最后虽然少不了顾维钧的埋怨,但是顾维钧还是扶着唐绍仪去了客房。
当顾维钧退出房门,唐绍仪躺在床上,双眼直勾勾的看着天花板,自言自语道:“老了,再不服老,可真不行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