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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概是多灾多难的一年,这一年里,很多事情的变化,超出了七音所能想象的范畴。
林家被关押在紫金宫的刑部天牢中,托冉家与陆家以及暗中言成蹊的发力,奉圣娘娘被各种琐事烦得头重脚轻,六部会审的日子一次一次拖延着。
南秦州发生了百年难遇的灾旱,土地龟裂,河水断流,山石崩塌,烈日灼心。南秦州的百姓民不聊生,流离失所者达数百万众,紫衿乡更是首当其冲的闹起了饥荒,形式险峻。
青丘的荒漠又向东延展了数十里地,所到之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了无生机,从十几年前青丘便饱受西边的沙漠侵蚀,一点一点的缩减绿地,东海的海啸也时时侵扰,整片青丘大地像是遭受到上天的诅咒,日渐荒凉。
界海处的结界发生震颤,有些不太稳定,近几日来更是频频有南瞻部洲的妖族在毗邻东胜神洲的地方举兵操练,意寓明显。
前日,东胜神洲白帝、阎帝、黑帝、荒帝于天山论法,未见青帝,众仙生忧,不知其所踪。
这其中七音所能触及到的、所触及不到的密辛,大抵也就这么多,她现在唯一想做的,便是医好荆茗的病。
初秋的拂风还有些燥热,夜雨初霁,蒸腾起昨夜散落一地的百合花香,花香伴着蝴蝶飞舞,与铁树和鸣,花草丛里面,荆茗兴奋地追逐着竹蜻蜓,有时栽倒在地上,便淘气的打一个滚儿,站起身来又去捉红色瓜瓤的瓢虫去了。
七音搬过一张竹凳,静静躺在上面,浅浅的眉目被熹微的日光洒照,像是浸了五彩斑斓,轻抬的眼帘看向花草丛里,嘴角微扬,微不可见的叹口气,像是在对小孩子讲话,“荆茗,不要在地上打滚,弄脏了衣服,阿音要打你屁股的啊!”
那边嬉戏的人影跑累了,席地瘫在草上,两只手臂半撑住身体,顾盼神飞的眼眸炯炯的看向七音,痴痴的笑着,“不会的,阿音,很好很好的,阿音,才不会打人。”
一双大眼睛仿佛会说话,七音看着荆茗兴高采烈的样子,一齐弯下了眉毛。
九月十五,月圆夜。
还有两天。
那天夜里七音哭着问白衡,荆茗的癔症该怎么办,白衡也是束手无策。
要不就让孩子一直这样傻下去吧,反正清醒过来也是遭罪的主儿。白衡觉得荆茗这样挺好的。
那怎么可以,人孩子现在傻成这样跟个三岁幼童一样,万一哪天自己不在了谁来管他呀,孩子本就傻了再没有人要了岂不是更悲惨。七音深怕自己万一哪天不在了,荆茗会被人欺负的。
白衡托着腮想,七音静静的等,终于想出主意,在月圆之夜白衡可以借着旺盛的真气用一招梦魇之术,无论九尾狐族或是她这种天狐一族都是天生习得的,可以籍此进入别人的梦境。白衡想着可以让七音的元神进入荆茗的脑海,或许可以探查到关于那片小世界的蛛丝马迹。
只是七音的元神稍有不慎,会遭受创伤,有什么不可预知的贻害也不一定。
七音只是重重的点头答应,笑语连道谢谢。
七音前几日突破到了炼体五重天,距离天枢城的考核标准只有一步之遥。
荆茗呀,等你的病好了,我就可以陪你去天枢城了呢,到那时候,你就不用整天忧心以后没有我在该要怎么吃红烧肉了,阿音,天天做给你吃。所以,荆茗,你要快些赶快马上的好起来啊!
孟倦这几日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向七音要来战王府的令牌后,便整天的朝九暮五,仿佛化身成了勤勤恳恳的老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问他在做什么,孟倦只是挠挠头皮,朝着她嘘声:嘘——小点声讲话,莫吵着荆茗啦。
说完,孟倦便摆摆衣袖走回房,步子有些轻微的踉跄,稍后,会有沾满酒气的衣服从房间里丢出来,“阿音,拜托一下,帮我洗了衣服。”
陆紫月跟冉梧两人也整天黏在一起,当然不是那种粘,否则冉梧做梦都要笑醒。两人四处给奉圣娘娘制造小麻烦,有时被人追的抱头鼠窜,还是言成蹊跳出来摆平。
每个人都在忙碌起来,好像唯独七音不太忙,其实她忙得,已经是这天底下最了不得的大事。
“荆茗,快来吃红烧肉啦——”
七音摆好桌子,手上将一柄精致的小刀握着,油光可鉴的切下去,整齐的鸭蛋便分成几瓣,配合着桌面上一块块小巧玲珑的红烧肉,着实令人胃口大开。
“嗷嗷嗷,有肉吃,有肉吃!”
荆茗蹦跳着从花草丛里探出头来,俊脸上脏兮兮的,像是小花猫,飞奔过来泥污的手直接就要捏起肉放进嘴里。
却被七音按住了,七音将荆茗拖到水盆边,让他洗手,脸上不恼不怒,却精致的让人觉得好看,“吃饭前,要洗手,记住了吗?”
荆茗老实的点了点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洗完手,便兴冲冲的去捞红烧肉吃。
当然,大多数情况下,荆茗是不这样的。
入秋以来,神都城难得的见到太阳,大多数时间晴空万里却唯独太阳被浮云遮掩,扰了人的心。
没有太阳的时候,荆茗十分安静,像是于这世间隔绝开,总是一个人静静抱着膝盖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呆呆的看着南面,一看一整天,那才是失了智。
荆茗安静的时候从来不会吵着要吃肉,七音做什么出来,他便吃什么,带着荆茗去胡同吃街边摊,他会傻兮兮的将一整碟芫荽倒进嘴里,然后脸上做出极其难吃痛苦的表情,快要哭出来。然后七音便会心疼得将他嘴里的芫荽重新抠出来,喂他喝水,以后吃饭,都不再要芫荽,怕他难受。
吃螺蛳粉的时候,荆茗一口一口的吸溜着,有时吃到一半便会停下来,嘴张得大大的,仰头看在房檐上结网的蜘蛛,筷子悬在半空一动不动,发了呆。
“荆茗,怎么不吃了呀?”七音摸摸他的脑袋,宠溺的不像话。
“......家......”荆茗看着结网的蜘蛛,嘴角含着口水,目光凝滞。
七音满心疑惑,却不再询问,由着他看去。
......
那天晚上,大雨滂沱,雷鸣电闪,房间里的油烛都在微微发颤。
噼噼啪啪的雨点疯狂打击在屋檐的瓦片上,像是要打翻这尘世,狂风卷着骤雨像无数条鞭子,狠命地往门窗上抽打。风追着雨,雨赶着风,风和雨联合起来追赶着夜空的黑云,整个天地都处在雨水之中。
肆虐的大雨并不像以往“万根银针竖地面”一般竖着拉开雨帘,而是被风折磨成变形的“巨浪”,一道白光闪过便是轰隆隆的闷雷响起,震耳欲聋。
房间里的烛火昏暗摇曳,将整间屋子的气氛带得昏沉起来,忽地,火苗被风熄灭,房间登时化为漆黑。
啪啦——
楼上,传来什么物件被打翻的声音。
“荆茗......荆茗!”
七音突然紧张的喊出声音来,急忙掀开被子下了床,在黑暗中摸索着火折子,踉踉跄跄不时撞到东西,膝盖被磕肿了。
终于,摸到东西,于是急匆匆的打开门闩,摸索着楼梯爬上楼去。
敲了三下门,却并没有回应,七音直接把门推开。
噼—啪——
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轰隆的雷声在夜空中炸开,是一团红色的惊雷,霎时照亮神都,映衬得半边天穹显出了云层。
“啊......呜呜呜......”
屋子里看不到人,但是有低声抽泣的声音传出来,七音神情跟着一动,用火折子急忙点燃了蜡烛,漆黑的房间亮起来,小小的烛火承担起了照明一方小空间的重任。
七音握着蜡烛四处打量,终于,一把拉开衣橱,果然,荆茗瑟缩着身子藏在里面,筛筛发抖。
衣橱打开的瞬间,夜空又是一道电光划过,紧接着惊雷四起,清脆的霹雳声。
闪电照亮在荆茗的脸上,俊朗的面孔此时面无血色。
“啊......”荆茗痛苦的捂住了脑袋,将头使劲的往膝盖埋下去。
七音看得一痛,于是放下蜡烛,折身走到窗前,将窗子紧紧合上,拉起窗帷,终于再也看不见了闪电。
转身走回来,荆茗依旧捂着脑袋蜷缩着。
“荆茗不怕,有阿音在的呢。”七音温柔的摸了摸他的脑袋,指尖的温暖传递过去。
荆茗抬起头来,眼角挂着泪痕,却轻点了头,听着七音的话从衣橱里乖乖出来。
“乖乖上床睡觉,不要哭了,阿音在的呢。”七音推他上床,外面雷光乍现,被帘子遮挡下却终究没了那些恐怖。
但是雷声依旧骇人,仿若索命的修罗。
“啊...啊......啊......”
荆茗痛苦的在床上打着滚儿,雷声一动便如撕心裂肺一般,如坠无尽黑暗,难受到窒息。
七音心疼他,斟酌再三,跟着一起爬到了床上,轻轻抱起荆茗,温婉的开口哄着,“荆茗呀荆茗,阿音在这里的呀,不要害怕,有什么危险,有阿音保护你呢。”
接着,双手死死捂住了荆茗的耳朵,嘴上说的话顿时含糊不清。
一瞬间,他的世界里安静下来,再没什么可怕的。
两个人固执地以此种姿势拥抱着,睡去。
一觉醒来,七音手臂酸的发麻。
却看着身旁甜甜沉入睡梦的荆茗,笑得水秀山清。
......
家里的仆人还没有回来,七音像带个孩子一样整日照料荆茗,累死累活,有时候忙着做饭,终有不顾。
“荆茗,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玩,不要碰着。”七音小心叮嘱,见他若有似无的点了头,这才系上围裙跑进后厨收拾蔬菜。
噼噼啪啪!
七音被爆竹声吓了一跳,连跑出门去,荆茗的手心滴血,一抹焦黑。
七音急忙跑过来,捧起来孩子的手轻轻的吹,掏出手帕,洁白的丝绸勾引着秀气丝线,按在手上便沾染了血迹,污了清白。
“怎么这么傻,爆竹怎么能放在手上呢,不要命啦!”
七音一面揉着骨节分明的手,一面轻声地呵斥,脸上既是紧张又是埋怨,荆茗脑袋使劲埋下去,不知所措的像个摇尾乞怜的小狗。
七音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眼睛里带了柔光,细腻的小脸挂起暖人的笑,“荆茗乖,阿音不怪你了,在这里乖乖站着,我去拿药箱。”
说完,七音抬袖擦了擦眼睛,跑回屋子翻箱倒柜的找东西。
手臂碰倒了荆茗房间里的一筒卷轴。
七音连忙将放置卷轴的竹筒扶起来,地上零散摆放了几张画卷,墨色已干缱绻书香,风拂过窗柩,摆动青色帘帷,地上的画卷被风吹展开。
下意识的想要合上,七音却被画卷的内容吸引住了眼睛。
画的是一涓水流,一叶孤舟顺流而下,两岸青山苍翠欲滴,薄雾笼罩之下若隐若出的几头海东青孤傲翱翔。船尾处,一男一女两人盘膝静坐此处,笑语连绵,笑的水墨山青。
七音看着,嘴上挂起了好看的笑容,秀手轻拾起,小心的将画卷插进竹筒,目光,却又定格在剩余几幅画卷上,内心突然有了强烈的欲望想要打开看看。
一幅画的是漫天银河,流星扇坠,九天流转之下是一座雷觉寺,圆弧状的天坛上,同样两个小人静静躺着,脑袋枕住手臂,做着毫无边际的春秋梦,嘴角泛白,该是哈哈大笑。
另一幅画则是神都初雪,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鹅毛一般的雪片盈盈洒落大地,覆盖江山,其中有五座雪人在院落里俏皮林立,几道人影围追着一人笑闹,楼阁上,老管家喜笑颜开。
看到手上最后一幅画卷,笔墨冷清多是留白,像是草草绘完却并没有结束的图纸。
画卷上半幅用了极其夸张的笔墨描绘红日,血色朝阳拔地而起,在红色墨晕之下便是万丈光辉洒照。下半幅则是绘出一驾马车,青篷双辕,简单勾勒几笔而出,便没有了下文。
七音捧着画卷浅浅一笑,心想该是之前荆茗闲来无事的涂鸦之作,也不知画的是哪一次,于是一并插进竹筒,摆放整齐,找到药箱,挎在肩上出了房门。
院子里,秋风吹起碎叶,冷冷清清。
“荆茗!荆茗——你在哪里啊?”七音焦急地喊起来。
声音回荡在院子里,清清楚楚,并没有人回答。
七音放下药箱,脑中空白,急忙从院子里跑到大街上,四处呼喊,喊着喊着突然就委屈了起来。
蹲下身去,白净的脸上留下两行热泪,七音胸口堵得难受。
踏踏......
朦胧的视线里,一双靴子站定,白色的鹿皮靴,上面精致的勾勒着几朵青莲,是自己亲手绣上去的。
“荆茗!”
七音倏的抬起头来,对上的是那张俊朗到骨子里的面孔,桃花眼里泛着点点星芒,伸出了手递给她东西,“阿音,冰糖葫芦。”
磨破的手心上,紧紧攥着一根剔透琉璃的冰糖葫芦,泛着日光闪烁,糖衣细腻。
扑哧——
看着荆茗一脸认真的小表情,七音忍不住破涕为笑,一把搂过荆茗,或哭或笑,手掌轻轻拍打着他的屁股以示惩罚,“荆茗,答应阿音,以后不可以再四处乱跑了,要不然,阿音会生气的!”
荆茗哦了一声,机械地点点头。
“荆茗,你知道我会有多痛吗,你知道我会有多累吗,你知道我是多么期望你赶快好起来的呀。”丫头红着眼睛轻言细语,荆茗的眼睛里隐隐有了不一样的波澜。
不远的街道上,呼哧呼哧的传来忿忿骂声,“哎,就是这个臭小子,怎么能拿了老汉的冰糖葫芦不给钱就跑呢!”
......
夕阳西下,温和了岁月,流沙一般的金黄色。
两道影子斜斜拉长在神都城的街道上,街道两侧旌旗翻飞,秦楼楚馆鳞次栉比,有一座酒楼在余晖映照下格外的大气磅礴。
酒楼前面用四根粗硕的立柱支撑起来一搭延展出来的棚子,其中一根立柱下,一道白色的身影正在扶着醒酒。
“呕——”
白色的身影脸色惨白,跑出来吐了一次又一次,扶着柱子的指节隐隐发颤,几缕发丝漂浮在眉眼上,随手撩开,峨眉微动,抬眼看向前面。
七音正立在那里,身后牵着面无表情的荆茗,前面的视线是盯住自己的,后面的视线则是漫无目的四处游离。
孟倦站直身子,有些勉强的朝七音咧出笑容,指了指身后,又指了指自己,脸色微苦,“嘿嘿,酒桌上谈事情就是痛快,他们要喝,我就陪他们喝咯。”
七音喉咙滚了滚,有些不忍,刚想要说点什么,酒楼上的窗子打开,从里面探出一具身影,赤红色的大红将袍,朝着孟倦热情地招呼,“孟老弟,快上来喝酒啊,兄弟们就等你啦。”
“哎,这就去。”孟倦抚了抚胸口,看着七音以及跟在她身后的荆茗,嘴角微笑,转身走回去。
“命是自己的,不是别人的,少喝一点。”
身后,丫头吸了吸鼻子说。
“知道啦。”
孟倦头也不回的往前走,手臂抬起,高高的往后挥了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