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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2章交换,诚心
但无论如何,夜绛洛没有往昏君的方向走,而这所谓“异象”也来得太怪异,太突然了。
聪明的人想一想就知道,所谓“天谴”大多是有人以心算计,借刀杀人罢了。而如今,这把刀对准的不是别人,是那高高在上,九五之尊的皇帝!
凤袍朝服的广袖曳地,夜绛洛冷戾了明眸,淡然无波的说:“既然上天觉得朕有罪,那朕可真的要好好赎罪才行,知错能改,想必上天亦不会再降天谴。拟旨,由丞相晏君卿代朕发罪己诏,昭示天下,朕自请罪于天地之间,以平天怒。”
“臣,领旨。”低垂在笏板下的狭长凤眸微微一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皓白银发掠过了清睿的眉眼之间。
“至于这块石碑……”夜绛洛将视线落在碧峥身上,淡淡开口:“由碧家家主碧霄,携云陵礼官,恭送回云陵吧。”
“什——”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都瞪大眼睛,难以相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尤其是碧峥,他脱口而出的质问在瞥见夜绛洛森寒的目色后,猛地收住。
四大世家中的碧家,那是整个帝国最神圣的家族,代代家主都是一国之师,甚至连皇帝登基的玉冕都必须由碧家家主亲自戴上才算。自夜绛洛登基,她拒绝了碧霄为她加冕,而是由晏君卿代为加冕……这本已经惊世骇俗,因为是晏君卿,他的地位极高,且盛名冠于天下间,虽然觉得很惊诧,倒也没有引起轩然大波。
而如今,夜绛洛竟然要碧霄携碧家人去云陵处理这石碑——她,到底想做什么!
在场的人都是出类拔萃俊杰,稍加一想立刻发现这件事情的不寻常,夜绛洛不是不知道四大世家在南晋的地位,她偏偏一而再的挑衅碧家,究竟做了什么打算?
是单纯的想平息天谴,还是另有所图——如果是前者,他们可以劝解,但如果是后者,那这高傲于丹陛之上的女帝,该是何等阴沉心机的人!
“怎么,诸位似乎有意见?”
问完这句话,夜绛洛端臂,慢慢地走下丹陛,一身凤袍迤逦在地,上面暗绣云凤在衣料摇摆之间,傲然翩飞。
“朕是天子,上天之子,朕有罪,天可诛。碧家身为国师,为历代君王加冕,朕不敢与天相比。碧家既然能为朕折腰加冕,怎么,如今是连上天都请不出碧霄了吗?”
这——
碧峥几乎想立刻反驳,但想不出一句能驳倒夜绛洛的话来。
确实,碧家在南晋是高人一等,但再高也没有皇帝高,皇帝再高也没有上天高——碧家或许可以拒绝皇帝,却不能拒绝上天。
想到这一点的不止是碧峥,几乎在场人都对夜绛洛这句话提不出任何质疑,毕竟连皇帝都为了这块石碑下了罪己诏,碧家凭什么能置身事外?
龙椅旁的碧云,惨白着素颜,跪在地上的双腿止不住的颤抖……
夜绛洛走到石碑旁,看了一眼上面的诡异线条,顿了顿,道:“众卿无议,就此颁旨。”
说完,她倏然回身,一扬广袖,“退朝——”
依仗甚大的回了朝凰宫,夜绛洛换了衣裳,坐到御书房里随手抽了奏本。
碧云跟在她身边,全程一言不发,沉默是金。
御书房里只有夜绛洛与碧云两个人,一坐一站,中间隔着一张巨大龙案。
室内气氛沉重,且,压抑。
夜绛洛静静地批了几个重要的奏本后,放下竹笔,端过一套三件的瓷杯,轻轻拂开茶末。
白瓷摩擦的撕划声在这个过分安静的御书房里尤其刺耳,声声拉朽着神经,突然,夜绛洛手指一松,杯盖“珰”地砸在杯身上。
那响声幽鸣响脆,打破了一室沉默,也压断了最后一根理智稻草——碧云手指一抽,突然跪了下来,“陛下!”
夜绛洛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怎么?”
“陛下!请陛下放过碧家吧!”碧云双手搭地,额心点触,行了大礼,“碧家只是祭祀之家,并没有实权,陛下,奴婢求您,放过碧家吧!”
夜绛洛端着瓷杯,轻嗅茶香,淡淡地说:“我只是让碧霄去云陵,并没有要杀他。”
当真没有吗?
额心下的双眼闭起,她维持着跪拜姿势,心如死灰,“陛下,奴婢可以保证,碧家绝不会成为陛下的阻碍,求陛下——”“碧云。”夜绛洛仿佛没有听见她的告饶,放下瓷杯,抬眸看着跪在地上的她,“你是碧霄的妹妹,但据我所知,你并不是碧家人。”
碧云心里一紧,颤声道:“奴婢,是碧家收养的孤儿。”
“没错,你与碧家其实并没有关系。”夜绛洛脊背靠在椅背上,黑亮的眼睛略略眯起,极轻柔地问道:“既然你不是碧家人,怎么能保证碧家不会是我的阻碍,又有什么资格为碧家求情?”
“……陛下,奴婢虽然不是碧家人,可自小长在碧家,且家兄对我恩重如山,无论如何奴婢都要是试试……”碧云抬起头,对上了夜绛洛纯真无垢的眼睛,“陛下,请饶了家兄吧。”
“……哦,你现在是让我饶了碧霄,而不是碧家了啊。”夜绛洛微笑着,像五月天最纯美的桃花,“听说碧家家主碧霄,年过三十还未成婚,我们的国师大人到底为什么不成亲呢……啊,我猜,他是不是有难言之隐,比如——他爱上了某个不该爱的女人……”
碧云绝望地闭上眼,事到如今,无论夜绛洛说出什么,她都不会感到惊诧了,因为她知道,在夜绛洛眼中,任何人都没有秘密。
女帝陛下,有翻天覆地的手段,洞察人心的算计。
纤纤玉手再次端起瓷杯,她轻抿了一口后,视线笔直扫来,悠悠道:“碧云,他是在等你,对吗?”
碧云吐出一口气,自己最大的秘密被戳穿,没有丝毫惊慌,反而高悬的心,平稳落下。
这么多年,隐藏了这么多年,甚至将大半年华葬送在皇宫,无非是为了……他。
明明没有血缘关系,偏偏全天下都知道他们是兄妹……兄妹,兄妹,他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哪怕,他是尊贵的碧家家主,她是高位的女官大臣……也不能……那是遗憾,亦是她对他的亏欠。
如今哪怕还有一点机会,她都希望能救他——哪怕,希望渺茫。
“是,陛下,他是为了奴婢。”碧云安静的回答。
夜绛洛听了她的回答,将茶杯里的茶水尽数喝完后,眉眼弯弯地笑了:“真好,有一个男人为了你终身不娶……碧云,其实我很羡慕你呦~碧霄他不是一般人,他可是四大世家之一的主人啊。说不娶就不娶,完全不考虑自己的地位和身后各方势力打压,恩……碧霄,可真是个大胆的人,恩?”
“是,陛下。”碧云依旧平缓的回答。
“如果在我的算计里,碧霄会死,而且,是一定会死。”夜绛洛笑眯眯地说,“可是,如果是碧云求情的话,说不定我会饶了他的。”
“陛下——”碧云满目惊喜,她知道夜绛洛说一不二,答应的事情绝不会改。
夜绛洛的爪子挠了挠头,颇为心疼遗憾的直叹气,“不杀碧霄,总觉得不放心,杀了碧霄,你又会恨我……其实这世上,我不愿意有人恨我,尤其是你,我总是需要一个忠心的人,碧云,你让我很为难呢。”
碧云听了这句话,慢慢直起身子,她双膝跪在地上,脊背却挺得笔直,那张平凡温和的脸上一派凝重,清睿明亮的瞳眸已然重若千斤,“陛下不杀家兄,奴婢愿意以终身侍奉陛下,永不叛心。”
“恩?”夜绛洛的目色犹如墨染,唇畔笑意收敛起来,字字沉落,“我虽然不杀碧霄,但碧霄必须要死,以后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碧霄这个人,而你,则一辈子不能离开我身边,到死为止,永远不能再见碧霄一面。碧云,你想清楚了?”
龙椅上的女帝正含笑看着她,一双水蒙蒙的大眼睛看似无垢,实则深不见底,那懒散嬉笑早已消失,此刻,帝王之尊,睥睨天下。
答应了,可保碧霄一生安全,却也会失去再见的可能性。
不答应,则是碧霄的死,同样天人相隔,永久别离。
那么,还需要犹豫吗?
碧云缓慢的闭上眼,没有说话,而是重重地磕头在地。
她,答应了。
与这个深不可测的女帝定下终身约定,效忠她,服从她,永远以她为尊——永世不变。
然后,她就听见头顶上飘来夜绛洛的声音,委屈得像是被踹了好几脚的小狐狸,“碧云……我屁股好疼啊!”
“……”碧云抬头,就看见刚刚还威严万千的夜绛洛,正抱着屁股,可怜兮兮地瘪着唇。
所以,她刚刚答应的是不是太快了?
跟着这么一个抽风的女帝,真的好吗?
在两个疑问的夹击下,碧云从地上站起来,弹了弹宫裙上的薄灰,以眼神询问夜绛洛:陛下您又抽什么风?
小狐狸瞪着毛茸茸水汪汪的眼睛说:“前几天被相爷丢出房门,内伤了。”
那是你自作自受——碧云很想这么打击她,但鉴于刚刚才签订了“终身合同”,她决定稍稍履行一下身为忠仆的职责。
所以,她抿了抿唇,说:“陛下您屁股大,而且,肉皮厚,会好的,很快会好的。”
“……”
受打击过度的夜绛洛抽了抽鼻子,毛茸茸的狐狸眼眨巴眨巴,“碧云,其实我觉得,下次去生扑相爷的时候,多穿几层衣服就好了……要不然,你说我要不要先弄一堆迷·药丢进他饭菜里,再让大内侍卫拿麻袋把他掳回来,然后扒了衣服开吃,完事儿再对他负责——碧云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
碧云抬头看了看屋顶,莫名飘过这么一句话:不怕流氓会武术,就怕流氓懂技术。
相爷,您自求多福。
所以,扑倒晏君卿的路,漫漫长远啊……
夜绛洛看着窗外的半月,蔫蔫地惆怅了一把——又何止扑倒晏君卿的路长远,铲除四大世家的路只怕也不会顺利的。
所谓四大世家,是百年前辅佐开国帝君,功劳最大的四个人,南晋立国后论功行赏,一代一代传承下来。
白家,司财,家主白若溪长年居于江南,他的夫人沈欢颜是天下第一富豪。
虹家,司兵,家主虹影是少年将军,自十七岁起便戍守幽城,抗击邻国大沉。
蓝家,司文,家主蓝清初所居的琅琊山庄是天下读书人心中圣地,且蓝清初的弟弟蓝清让还是先帝夜素的皇夫,当今女帝的父君。
碧家,司命,家主碧霄是如今国师,身份高贵,深居简出,神秘莫测。
夜绛洛若是有心要铲除四大世家,首先要动的就是碧家——一方面是因为碧家并无实权,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碧家参与朝权的人最少。
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切都会以她所计算的那样顺利,四大世家相依相辅数百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夜绛洛既然有了要动碧家的念头,其余几家自然不会罢休。
圣旨发出的第二天早朝,四大世家在朝的所有后人联名上书,请求夜绛洛收回成命。
看着底下黑压压的又跪了一片朝臣,夜绛洛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百官之首晏君卿,他低垂俊容,静静地站着,长身玉立,广袖华曳,好似这场翻天覆地的大事与他无关。
“既然这件事大家都反对……”夜绛洛看了看天——额,看不到,那看房梁好了,“那就投票吧。”
投票?
众人相互看了看,没明白女帝的意思。
“母皇驾崩时立有十位顾命大臣,除却相爷外,另外九人表决,倘若有超过五人觉得朕不该让碧霄去云陵,那朕就收回成命,否则的话……”黑漆漆的大眼睛缓缓一眯,“就只好请碧家家主为朕向天告罪了。”
幸好。还不是不能挽救。
四大世家的人算是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了最前面——但见那白衣广袖,风采倾世的银发男子,一声轻叹之后,躬身道:“臣,遵旨。”
祸水东引的结果就是,一下朝,晏君卿就已经被人团团围住,内容无非是,相爷您可千万要秉公啊,相爷您可千万不能被陛下左右啊,相爷您可千万要坚·挺住啊!
坚·挺?
素来雅致的眉眼抽了一抽,晏君卿甩开身后的尾巴,默默回了相府。
紧接着,一道最无耻的小尾巴从皇宫角门追了出去。毕竟是大白天的,小尾巴谨慎地穿了一身内侍——俗称太监服,一路往相府晃悠而去。
小尾巴是个认死理的人,“一辈子只在一棵树上吊死”是她的原则,于是,她又去找那棵树了……
这次和往日不同,相府后门青瓦白墙上,居然竖了一个梯子!
梯子耶!
相爷你一定是舍不得我再摔~啊,相爷啊~你真是我最爱的相爷啊~~
小尾巴自恋地捧胸,歌功颂德“其实只是不想再看女帝丢人才弄了个梯子”的晏君卿——反正有梯子了,她卷着衣袖,呼哧呼哧开始爬,爬上墙还不够,躲躲闪闪地摸到了相府书房的门。
“进来。”不轻不重的雅韵飘出门,显然已经恭候多时。
摸了摸鼻子,想制造“惊喜其实等于惊吓也许会是一场雷人惊吓”的小尾巴推开门,进去的同时反手关了门。
晏君卿的书房简单雅致,左手边几排黑檀书架上整整齐齐摆满了书,涉猎极广,经史子集、天文地理,几乎都能扒拉出几本来。右手边是一张琴台,上面架了焦尾古琴,想象着盛夏炎炎,那倾世男子一身白衣,端坐在琴台之前,以皓白莹润的手指奏出一曲青竹雅韵,那该是何等绚烂的一副画卷……
“臣参见陛下。”清雅的男声飘渺如烟,他已从正中间的案几后站起,朝她微微躬身。
夜绛洛把视线挪回到他身上,下了朝的晏君卿换了一身青色衣裳束白纱腰带,衣襟袖口滚了一指宽的云纹,衣摆下以浓墨描绘了几片竹影,未有微风,却以为竹影流动,而那张脸,许是因为穿了这身青丝广袖的素衣,少了平日里的病羼素素,眼角眉梢犹似勾画,长发银丝如绸如缎,无暇俊容倾国倾城,当真君子如玉,玉树临风!
美——噢不!
何止美男!
简直——绝世美男!
脚步根本不受控制,几乎是飘着,往美色的发源地而去,夜绛洛的口水直流,心想美男你就让我抓两下吧,求求你了!
但是,美男不愿意!
当她一路飘到他跟前,美男秀拔的眉尖一动,赶在她手指即将摸上他脸颊时,凉凉道:“陛下,请自重。”
美男……总有一天我压上你,你就知道我多重了。
缩了缩贼爪,夜绛洛委委屈屈地瘪着唇,用一双黑白分明,纯然无垢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晏君卿,指责他的不配合——配合着让你生扑么?不好意思,他相爷的品位没有那么低!
缩回来的爪挠了挠头,夜绛洛道:“相爷,一会儿你会很忙吧?”
“拜陛下所赐。”他闪身,让她看清楚身后足够三尺高的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