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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暖花开, 气清景明。
京兆府内外,草木茂盛,芳草萋萋。
长安豪族子弟、女郎们,换上锦绣春衫, 呼朋引伴,在豪奴健仆的簇拥中, 倾城出动,相约踏青乐游原。
出城的黄土道上, 车马行人,络绎不绝。
乐游原地势开阔, 一望无际, 正值艳阳春日,游人如织,摩肩接踵。
在一处风景优美、杏李盛放的山坡前,华服豪奴们竖起屏障、围幛, 支起几案、矮榻,貌美清秀的彩衣婢女烧炉煎茶,人高马大、威风凛凛的亲兵护卫环伺左右,不许闲杂人等接近。
出城游玩的老百姓们远远看到围幛后珠翠闪耀,连干粗活的使女身上穿的也是绫罗绸缎的彩衣彩裙,知道这是贵人们休憩之所, 一边感叹侯门公卿的富贵奢靡,一边偷偷摸摸打量,想一窥世家贵妇们的姿容。
围幛内铺设毡毯, 长条桌上摆满美味佳肴,年轻活泼的郎君、女郎们或坐或卧,言笑晏晏,好不快活。
教坊歌姬引吭高歌,舞伎翩翩起舞,龟兹乐人卖力吹奏管萧竹笛,热闹非凡。
本是一派和乐景象,然而此时此刻,李令月只想一把掀翻食案,拂袖而去。
她手里捏着一只犀角杯,指尖狠狠掐着酒杯翘起的把手,发出刺耳的响声。
头一次怀孕,她过得颇为辛苦,汤羹补品一碗碗吃下去,人还是日渐消瘦,宫里的奉御、直长们束手无策,连民间偏方、婆罗门神药都试过了,依然不见效用。
薛绍心急如焚,忽然灵机一动,请来裴英娘陪李令月吃饭——昔日永安公主陪伴圣人左右,圣人因此胃口大开的事,别人只当是夸张,薛绍那时在宫中当差,可是亲眼见过的!
还真别说,裴英娘在公主府住下来以后,每天陪李令月用饭,李令月的胃口真的好了许多,脸色一点点变得红润起来。
薛绍大喜,再三挽留裴英娘多住几日。
这一挽留,李旦不高兴了。
很不高兴。
相王府几次派人登门迎接王妃,薛绍厚起脸皮,假装不在家,让长史代为出面打发走相王府的仆从。
三天之后,相王府不再频繁派人到公主府催促王妃回王府。
薛绍悄悄松口气,脸上刚挂起如释重负的笑容,向来稳重的长史提着袍角,一溜烟跑进内堂,惊惶道:“阿郎,不得了,相王亲自带着甲士来接王妃了!”
李旦动怒,薛绍不敢打马虎眼,只有老老实实听训的份儿。
眼睁睁看着妻舅领着亲兵冲进内院,他不仅不能拦阻,还得在一旁赔小心,央求妻舅看在公主的面子上,让王妃多住几日。
李旦面色阴沉如水,不为所动。
薛绍张口结舌,欲哭无泪。
好在裴英娘和李令月姐妹情深,放心不下,不愿就这么回去,三言两语安抚好李旦,虽然最后还是乖乖跟着回了王府,但此后每天巳时准时到公主府来陪李令月,到酉时才回隆庆坊。
李令月怀孕之后陡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看到庭院里的凌霄花提前开了,忍不住落泪,看到花败了,更要落泪。
薛绍再体贴,到底是男人,体会不了她那些伤春悲秋的小女儿心思,多亏裴英娘耐心劝解,她才喜笑颜开。
虽然把成亲不久的妹妹留在身边会委屈八兄,但是她怀孕了,小家伙想要亲近舅母,她也没办法!
李令月心里其实很愧疚,正盘算着以后要怎么弥补李旦……
然而现在,她决定回去以后,立刻把派去广州为八兄采购珍宝的家奴召回长安!
春日百花盛开,千金大长公主广邀宾客,携众踏青郊游。
李令月在府中待得烦闷,顺道一起乘牛车出来闲逛,裴英娘当然同行,李旦也拨冗陪同。
裴英娘本来是陪李令月一起坐卷棚车的。
才出城门,李旦故意牵着一匹健马经过车窗外,怂恿裴英娘骑马。
看到骏马,裴英娘跃跃欲试,李令月故意哼哼了两声,说肚子疼。
裴英娘立马回头关心她,没空搭理李旦。
李旦命人牵走骏马,淡淡扫李令月一眼。
李令月捂着肚子瞪回去。
那会儿她有多得意,眼下就有多糟心。
锦衣华服的郎君、女郎们策马原野,她行动不便,留在围幛看风景。
席案上山珍海味、茶食果浆应有尽有,裴英娘陪在她身旁,帮她调糖蒸酥酪樱桃吃。
风轻云淡,美景如画,一切都很美好。
然后李旦又来了。
他的锦袍上一团脏污,袖角衣摆污渍淋漓,粉底长靴也沾了尘土。
杨知恩在一旁唏嘘不已,说李显的骏马受惊,冲撞游人,李旦为了帮李显制住惊马,胳膊摔伤了。
裴英娘大为心疼,一迭声追问李旦伤得重不重,带他去围幛后更衣,亲自为他上药,净面,梳髻,递茶端水,忙前忙后,把李令月忘得一干二净。
这回轮到李令月很生气。
李旦是皇室子弟,从小练习弓马,骑术娴熟,根本没摔伤好么!杨知恩明明是随口胡说的!
可惜她没法拆穿杨知恩,因为她的好兄长李旦一言不发,任裴英娘围着他转来转去,显然乐在其中,不准备说出实情。
她把犀角酒杯往食案上重重地一摔,嗤笑一声,哼!
李旦和她视线相接,微微一笑。
裴英娘早就发现李旦和李令月私底下的动作,怕两人越来越来劲儿,才故作不知。
她今天穿的是一袭丹朱色团花锦翻领小袖胡服,底下穿小口裤,软锦长靴,袖子窄小,袍袖紧身,行动方便。
利利索索调好两碗酪樱桃,一碗用酥酪拌匀,再加几勺淡褐色蔗浆,一碗淋杏酪,分别送到李令月和李旦面前。
李令月端起琉璃碗。
李旦垂眸,纹丝不动。
裴英娘摇头失笑,舀起一颗樱桃,递到他唇边,堂堂亲王,好意思让她喂,她就好意思当众喂他吃!
“阿兄,你尝尝。”她笑意盈盈。
李旦浓眉微挑,笑了笑,眼睛望着她饱满的双唇,侧头慢慢含住樱桃。
“噗嗤——”
正在啜饮蔗浆的李令月大惊失色,琉璃碗翻倒在裙间,浆水、樱桃洒了一地。
婢女们连忙过来收拾。
裴英娘搀李令月去围幛后面换下脏污的裙子。
“八兄竟然公然调戏你!”李令月气得满脸涨红,“当着我的面!”
裴英娘脸颊发烫,她没想到李旦真的厚着脸皮让她喂食,还以为他只是开玩笑,最后会接过银匙呢!
不过那不重要,先得安抚好怀孕之后喜怒不定的李令月。
她笑着说,“阿姊,阿兄是我丈夫呀,不算调戏。”
夫妻间的情趣,偶尔肉麻一点不要紧,昨晚他们还做了更肉麻的事……
李令月呆了呆,想起裴英娘已经嫁给李旦了,而且圆房了,乖巧的妹妹变成嫂子了,以后八兄可以光明正大调戏小十七……她忽然泪盈于睫,哭着道:“我不管!在我跟前他得放尊重点!”
“好,好,好。”裴英娘连声答应,李令月最近脾气古怪,得多让着她点,免得她伤心难过。
等她将来恢复正常,再拿这些孩子气的事取笑她!
哭了一场之后,李令月饿了,“我想吃点酸酸的东西。”
裴英娘笑着刮刮她的鼻尖,吩咐半夏取来蜜煎梅子、桃干、樱桃丝,拌进刚刚做好的醴酪里,喂她吃了半碗。
李旦知道李令月身子难受,没有接着和她作对,默默坐在一旁喝醽醁酒。
李令月吃了醴酪粥,心里觉得舒服了点,抬头看一眼李旦。
他正襟危坐,受伤的左手搭在膝上,安静而沉默,侧影看起来有点孤独。
她仔细回想,发现八兄几乎没有任性骄纵的时候。
从小到大,李旦都是这样默默无闻,从不会和其他兄弟或者她争什么东西,不论是阿父、阿娘的宠爱,还是世所罕见的奇珍异宝。
每次阿父得了什么稀罕的宝贝,把他们叫去正殿,让他们自己挑选,七兄一定是最激动的那一个,李令月则肯定是头一个挑宝贝的。
李旦呢,肯定面无表情,态度冷淡。
他看都不看一眼案上的宝物,等所有人都挑完了,才随便拣一样,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
他唯一一次失态,是为了小十七……唯一一次固执地,强势地反抗阿父和阿娘,也是为了小十七……
他那么喜欢小十七,好容易把小十七娶回家,自然巴不得能和小十七日日相伴。
八兄是个好兄长,他只想要小十七,她作为八兄的嫡亲妹妹,不仅不帮着八兄,还老是霸占着小十七,生八兄的气,故意使坏……
李令月鼻尖一酸,又想哭了。
“英娘!”她抓住裴英娘的手,难过得呜咽起来,“我最近是不是特别烦人?特别暴躁?特别任性?特别反复无常?”
好像是有点……
裴英娘哪会承认,立即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挽着李令月的胳膊,笑眯眯道:“阿姊怎么会烦人呢?阿姊是这世上最好的姐姐。”
她说的斩金截铁,没有一丝勉强。
李令月破涕为笑,拧拧裴英娘红润的桃腮,把她往李旦的方向推,“你去陪八兄吧,我想歪着靠一会儿。”
裴英娘抽出湖水绿丝帕,在李令月眼角轻轻按了两下,拍拍她的手,柔声道:“阿姊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过去。”
李令月喉间一哽,暗骂自己怀孕之后越来越小家子气了,倚着隐囊,合眼假寐。
婢女捧来薄毯、衾被,撤走食案。
裴英娘等李令月的呼吸变得平稳,起身回到李旦身边。
走到坐席前,余光不经意看到一个头梳双鬟髻、穿丁香色对襟上襦,外罩石榴红宫锦半臂,高腰红黑间色裙,肩挽群青暗花披帛的妙龄女子站在围幛角落处,正远远看着李旦。
觉察到她的目光,女子没有躲闪,大大方方颔首微笑,缓步走上前,郑重俯首揖礼,“方才多亏大王出手相救,家母才能安然无恙。家母年事已高,受到惊吓,未能当面致谢。家中仆从慌乱,竟忘了通禀此事,怠慢了大王,还请大王海涵。”
裴英娘挑挑眉,居高临下俯视李旦,似笑非笑。
李旦没理会妙龄女子,抬起手,拉裴英娘坐在身侧,递了杯温好的葡萄酒到她手里,这才转头淡淡道:“举手之劳罢了,崔娘子不必客气。”
崔娘子粲然一笑,“于大王只是随手之事,于家母却是救命之恩,崔家上下不敢忘怀。”
裴英娘啜饮一口葡萄酒,眼珠一转,“崔娘子姓崔……不知是不是崔七郎家亲眷?”
崔娘子听到裴英娘开口,愣了一下,很快重新扬起笑容,“不错,七郎正是家兄。”
裴英娘莞尔道:“方才听侍婢说,七郎醉酒,差点误闯大长公主的帐篷。既是崔娘子的兄长,倒是巧了,还请崔娘子过去看顾一二,免得扫了大长公主的兴致。”
崔娘子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再次拜谢李旦,带着两个使女告辞。
裴英娘继续吃酒,吃完一杯,李旦执起鎏金银壶,为她斟满酒盅,“生气了?”
她摇摇头,抬起李旦受伤的左手细细查看,“胳膊还疼不疼?”
刚才光顾着安慰李令月,没有仔细看他受伤的地方,伤筋动骨外面是看不出什么的,回府以后最好还是让奉御或者司医们诊断一下伤情如何。
李旦勾起唇角笑了笑,“不疼。”
只稍稍蹭破了一点油皮,根本不算受伤——不过看着她皱眉担忧的样子,他想了想,没告诉她真相。
谁让她这两天冷落他呢?
他心眼很小,先小小地惩罚一下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