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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失将军……”
“公主……”
两人同时出声。
执失云渐意识到自己叫错了, 作揖以示赔礼。
裴英娘顿了一下, 想了想,微笑着说:“执失将军可以唤我十七娘。”
执失云渐鬓边梳着特有的小辫,好像是信奉袄教的,可能不习惯叫她“真师”。袄教教徒神秘莫测, 家族内部代代信奉火袄教,从不对外招揽信徒,外人除了知道他们会定期举办赛袄会以外, 其他的一无所知。
不知是巧合还是怎么回事, 武皇后命人把裴英娘的名字添在武家族谱里时, 愕然发现以她的年纪,在武家刚好也是排行十七。李治和武皇后觉得有趣,反反复复和身边内侍提起此事,等内侍们不厌其烦、一遍遍奉承说裴英娘果然和宫廷有缘分,说得口水都干了,帝后二人才罢休。
“十七娘!”
一声带着惊慌的呼唤, 却不是执失云渐喊出来的。
回廊深处想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裹幞头、束革带、穿小团花绫罗窄袖圆领袍衫的俊秀男子慌慌张张跃下台阶, 抢上前, 深深一揖, “真师可是要回永安观?”
裴英娘吓了一跳,盯着男子看了好半天,才认出他来。
王洵很有分寸,绝不会当众叫她十七娘, 这会儿脱口而出,肯定不是听到她和执失云渐的对话才这么叫的,更像是情急之下不小心喊出口的——看他满头大汗、魂不守舍的样子,显然吓得不轻。
执失云渐回头看一眼黑黢黢的回廊,皱眉道:“不是让你躲在门厅么?怎么进来了?”
相王府可不是徐府,郑六娘不敢硬闯。
王洵叹口气,昏黄的烛火映照下依然难掩羞赧之色,苦笑道:“郑六娘子派人回公主府取来大长公主的帖子,护卫不敢拦她,她追进来了。”
“六娘?”裴英娘恍然大悟,盯着王洵,慢慢道,“六娘抢走的人,是王侍郎?”
王洵嗫嚅了几声,脸更红了。
傍晚时分蔡四郎向裴英娘禀报,说郑六娘趁着公廨下衙,百官相约去平康坊吃酒的时候,把尚书省的某家小郎君当街捆了。那小郎君不肯束手就擒,挣脱了束缚,逃进隆庆坊。郑六娘带着奴仆一路追赶,把小郎君堵在徐员外郎府上。
因那郎君没有露面,围观的人群并不知晓郑六娘的心上人是谁,只知道公主府的壮仆豪奴守着徐府的大门,只许进不许出,连徐郎君出府去鸿胪寺办差,也得先和郑六娘说一车子的好话,求她通融。
裴英娘听完蔡四郎的话后,惊愕不已:郑六娘并不是跋扈任性的人,竟然罔顾礼法,当街抢人,不知是哪家俊俏郎君,让她这般爱慕,以至于连小娘子的名分和矜持都不管了。
没想到那个小郎君,竟是张氏的外甥王洵。
八卦的两位主人公,都是裴英娘的熟人。
说起来,王洵当年进士及第时,宫里的人确实对他的相貌风度多有赞誉,还有人说他风度翩翩,赛过美三郎薛绍。李令月那时候很不服气,拉着裴英娘窥看樱桃宴,想看看王洵是不是真的比薛绍更清秀俊美。
薛绍俊秀斯文,性情内敛,王洵俊雅秀逸,看起来是个腼腆的小郎君,其实性子和薛绍截然不同,他是个倔强固执的人,哪怕他这几年沉寂下来,看起来好像成熟稳重了许多,骨子里还是桀骜不驯的。
这时,几名使女匆匆跑进前庭,“郎君,郑六娘子进来了!”
王洵的脸由红转黑,甚至隐隐有些泛绿。
看他吓成这样,裴英娘想笑不敢笑——怕王洵恼羞成怒,“执失将军求见相王,是为了帮王侍郎?”
执失云渐点点头,缓缓道:“我方才去徐府找徐郎君议事,恰好碰见王侍郎,郑六娘追得太紧,坊中门户紧闭,只能就近把他带到相王府来。”
冯德早就猜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再听执失云渐一番解释,笑着道:“原来如此。某这便让人去打发六娘子。”
这种小事,不必惊扰郎主。
他挥挥手,四五个家奴领命而去。
王洵焦头烂额,衣衫尽数汗湿,听到廊外的说话声,意识到郑六娘和自己只有一墙之隔,下意识躲到裴英娘身后,“求真师帮忙为我遮掩一二。”
裴英娘挑挑眉。
天不怕、地不怕,敢当面给武皇后脸色看的王家小郎君,也有如此狼狈恐惧的时候。
六娘真厉害呀!
执失云渐抓紧佩刀,道:“我去引开她,你随十七娘出去。”
他和王洵说着话,眼神却看向裴英娘。
裴英娘明白他的意思,朝他微微颔首,郑六娘今天的行为太过出格,闹大了对谁都不好,还是先把王洵带出去比较稳妥。
王洵松口气,红着脸感激道:“多谢将军和真师施以援手。”
两边人达成默契,分头行动。
执失云渐径直穿过回廊,去吸引郑六娘的注意力。
裴英娘让王洵混进蔡四郎他们中间,领着他从夹道另一头出府。
走过长廊时,她忍不住回头看。
廊下站了很多人,烛火透过槅窗,落在庭院里,光线昏暗。
相王府的仆从把郑六娘和她的贴身侍婢围在中间,不许她往里走。
“王洵,你这个缩头乌龟!你明明喜欢我,为什么不敢娶我?”
郑六娘踮起脚,双手搭在唇边,“是男人的话,你就出来和我当面对质,不然我不会走的!”
执失云渐高大的身影穿过幽暗的回廊,皂靴踩过木板,哒哒响。
郑六娘脆生生道:“王洵!你给我站住!”
提着裙摆追了过去。
出了相王府,王洵心有余悸,悄悄抹把汗,“劳烦真师了。”
裴英娘坐进卷棚车,轻声问:“六娘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是王洵始乱终弃的话……
王洵顿了顿,敛容正色道:“真师放心,我不曾对任何小娘子有逾矩之事,亦没有随意和别人许诺什么。”
这么说,就是六娘一厢情愿了?
裴英娘叹口气,“王侍郎恕我多嘴,躲也不是法子。”
王洵笑了一下,眉间蕴着苦涩,“郑六娘子百折不挠……为今之计,只能躲。”
别人的私事,裴英娘不好多管,车驾驶过长街,回到醴泉坊,路上碰到巡逻的金吾卫,查问过身份,放他们继续前行。
王洵在快到永安观时提出告辞,预备去坊中寻一家逆旅歇宿。他身上穿着官袍,没带凭证银钱,裴英娘让蔡四郎跟着过去照应他。
第二天一大早,裴英娘用过早膳,坐在廊下软榻上翻看账本,半夏跪坐在一旁烤茶饼,絮絮叨叨,把打听到的八卦讲给她听。
“六娘子闹着要嫁给王侍郎,大长公主坚决反对,公主府闹腾了好一阵呢!昨晚六娘子追着执失将军走了,执失将军是个冷面人,一点交情都不讲,带着六娘子在隆庆坊绕了一圈又一圈,把六娘子气哭了。”
裴英娘忍俊不禁,拈起一枝鲜绿莲蓬,“后来呢?”
“后来?”半夏把烤好的茶饼放进铜缶里,歪头想了想,“后来执失将军抬脚走了,六娘子哭了一阵儿,也走了。”
闲话一阵,蔡四郎走进庭院,“贵主,王侍郎回王家了。”
裴英娘嗯一声,撂下王洵和郑六娘的事,转而问起卢雪照。
八卦虽然好玩,但一定得和八卦保持距离,尤其是这种少年男女的情感纠葛,更得敬而远之,万一不小心掺和进去,成为老百姓茶余饭后八卦的主人公之一,那就不美了。
“卢郎君几人在邸舍住得很好。”蔡四郎道。
裴英娘挪出宫之前,卢雪照一行人搬去附近的邸舍暂住。邸舍是裴英娘名下的一处几进宅院,本来就是为招待各地仁人志士预备下的,房间整洁干净,食物精美丰富,院中还布置了假山流水,修有曲桥凉亭,风景优美,环境清幽,很适合那些南来的学子居住。
裴英娘低头剥莲子,道,“让卢郎君他们收拾行李,准备换个住处。”
蔡四郎答应一声。
如果是阿福和阿禄,肯定会忍不住好奇,追问裴英娘卢雪照的新住处在哪里,蔡四郎则只知道听从裴英娘的命令,对其他的一切漠不关心。
忍冬脱下木屐,走进回廊,走到裴英娘身边,“娘子,这是长史送进来的。”
裴英娘接过她手里的帖子,翻开细看几眼,“武攸暨?”
忍冬道:“武家僮仆候在门外。”
裴英娘皱了皱眉,“今天还要去隆庆坊一趟,打发了吧,让他明天来见我。”
她给李旦准备的礼物还没送出去呢,昨天李旦喝醉了,忘了和他提,今天不能再忘了。
武攸暨的僮仆得到回信,回到武家,“郎君,真师今天不得闲,请您明天再去醴泉坊。”
武攸暨正坐在矮榻上吃饭,吃的是酸汤索饼和芝麻羊肉胡饼,是家奴从坊间买回来的,“真师在忙什么?”
僮仆迟疑了两下,“听观里的人说,真师今天要出门。”
武攸暨点点头。
僮仆看他没有其他事吩咐,默默退出正厅。
刚走到二门外,背后响起一声阴沉的呼喝:“小子,三郎让你去永安观干什么?”
僮仆转身,看到问话的人,心底隐隐发寒,小心翼翼道:“郎君让小的给真师送帖子。”
“武英娘在观里?”
僮仆听他直呼真师的名字,头垂得更低,“真师似乎要出门一趟,小的看见观里的仆从在套车。”
他心头惴惴,出了一身冷汗,半天听不到男人吭声,悄悄抬起头。
石榴树下空空荡荡,男人已经走远了。
僮仆拍拍胸口,长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