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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到太后,琴袖和她之间都互相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整整六七年间,物是人非,二人都已大变。
琴袖变得更为成熟老道,而太后则不过三四十岁已经银丝满头,星鬓惨淡。那旧日威势赫赫的样子,竟不能复见。所以两人才刚见面,倾时泪下。
“琴袖!是你吗?”太后虽知眼前之人是谁,可还是忍不住凑近了她问了问,琴袖忍不住与太后相拥对泣起来,此情此景,连钱皇后和理王妃陈氏都不禁红了眼圈。
“娘娘,娘娘辛苦了!”琴袖哽咽着,眼中只有不舍。
太后用颤抖的手拂过琴袖的鬓角,也哭道:“你也受苦了,你在外面还好吗?我听说你们逃到了深山里面,以务农为生,这些年你是怎样过来的?吃了多少的苦啊!”
“儿臣不苦,儿臣每念娘娘才觉得艰辛呢!”
钱皇后看她们哀伤不已,忙道:“母后且请上座,总算这几年熬过来了,往后都是好日子了,今日大家不能再你哭完我哭了,可伤了儿臣备办宴席的本意。”
太后一听哭中带笑道:“你说的是,琴袖你终于回来了,母后我也安心了。”
于是众人欢宴,太后必要叫琴袖坐在自己身边,琴袖推辞不过就只能坐在她身边,没想到趁着燕乐声起,钱皇后饮酒数巡之后,太后忽然低声对琴袖说:“母后有话与你说。”
琴袖笑着吃菜,并不作答,太后便压住声说:“今上已不能生育。”
这话差点没把琴袖吓出冷汗来,她紧张地看了一眼太后太后却道:“你不必怕,这是理王继位千载难逢的机会,只是钱皇后之心未必肯,你要多多笼络于她。后宫嫔妃众多,她亦不堪其苦。”
琴袖假装举袖饮酒,却实则悄声问道:“母后之意是……”
“母后这些年已看透了今上,朝政混乱、民不聊生,母后认为只有理王继承大统才能扭转这一切。”
琴袖将手边之酒,一饮而尽。
席散以后,琴袖跟着彤飞去太后宫中小坐,钱皇后请陈氏跟自己聊聊这些年的经历,四人分别,琴袖便自去清思殿。
清思殿本是冬暖夏凉之所在,没想到一开朱门,满殿寥落,阶前梧叶纷飞,往来人物甚是稀少。枯松倚墙,桐枝森然,这六七年间太后所住的地方竟然是这样一个绝境。
如此寂寞之节又在如此寂寞之地,怎能不教人伤心呢?
琴袖看着此情此景,不禁眼角湿润,忽然宫中之人出来迎接太后,琴袖一看,都是自己的熟人:鲁尚宫、彤飞、凝香、春滨、秋澈、妆碧、兰澄、舒可至、房和,听说他们都被除了公差赶来这里侍奉。众人之中只有一个瘸腿的宫女她不认得。
琴袖一一与他们问好,他们见琴袖安然无恙,姿容仍好,十分高兴又十分好奇,拉住琴袖问个没完。
只有那个不认得的宫女并不说话。
“这位看起来有些面熟,可却又想不太起来。”琴袖走至她跟前问道。
“她叫仪冰,原来是李贵妃宫里的。”
李贵妃?不就是当年的纯妃么?琴袖便生出一丝好奇,疑惑地望了望太后玉容。
太后颔首一笑道:“她当年向我告密李贵妃谋害嘉王之事,被纯妃宫里人踩断了指骨打断了腿。纯妃死后许多宫人都纷纷调往他处办差,反倒是她想要咬舌自尽。本宫看她可怜便叫人把她带出来,好说歹说劝她不要寻死,如今时时在我身边陪我说话。”
琴袖一听,十分惊异道:“我听说当年纯妃宫里的人如今都得到皇上重用,采佩、采锦都在尚宫局,你却为何想要自裁呢?”
仪冰低头叹道:“回良媛的话,贵妃娘娘终究是奴婢害死的。”
琴袖赞叹道:“你这才是真正的女中君子啊。为了大义揭发纯妃之恶行,但你秉性忠义又要为你旧主而死,比那些道貌岸然口蜜腹剑之人好上千百倍。你虽是身份低微的都人,但着实值得佩服。”
太后也道:“琴袖此言甚是,孤也是如此看她,若是她手脚还好些,孤就让她去钱皇后身边伺候,省得陪我这个老婆子虚耗日月。”
仪冰一听忙道:“娘娘之恩重于泰山,奴婢岂敢再择他用、侍奉他人?”
琴袖一叹道:“你这样的人世上不多了。”
太后笑着拉过琴袖的手说:“来我这里是有要事跟你说,别耽搁了好日子。”说完便把她往殿内领去,可是走了两三步琴袖又不走了,乃问:“娘娘?周若中周公公在哪里?”
太后一听,太息了一声,彤飞上前说道:“周公公两年前生病去世了,那时候皇上都不许我们宫人看病……”说时眼角泪光盈盈,琴袖也不免沉沉一叹道:“公公灵位在何处?我先给他上炷香。”
于是琴袖先去偏房祭拜过了周若中才随着太后边走边聊。清思殿本来花草繁茂,一到秋冬之节,满地落叶甚是雅致。琴袖踩着沙沙的落叶问道:“娘娘今日在承乾宫似乎有没说完的话。”
太后道:“不错,母后我正想告诉你,要争夺大位着实不易,但谋事在人,你要处处小心。赵舒心这个人是许王安排进来秽乱后宫的,但孤将计就计,撺掇她暗自不服于皇后。”
琴袖一听就明白了道:“钱皇后为人甚是正直,恐怕不许我们在后嗣上争权夺利,这是她可敬之处,也是她不通事情之处。若不能激一激她的脾气,恐怕不会属意于我们王爷。所以娘娘就利用赵舒心让皇后娘娘看清许王是什么人。”
“这么些年,你真越发聪明了,本宫才说了两句话你就都知道了。另外你不知道,母后我如今稍稍能够在宫中走动,就派人联络被赶到惠民药局去的成太医,他托人把皇上的进药底簿和病历记档都抄出来了……”
琴袖一吓:“这若被查到不是死罪么?成太医正是冒了好大的风险。”
“孤为了你和理王爷管不了这么多了,孤发觉皇上的身体已经衰败至极,不出一二年间恐怕会有大变动。”
“这……”琴袖瞠目结舌,不知说什么好。
“对,今上才只有四十不到。”太后顺手折下一枝尚留在枝头的枯叶道,“长期乱用丹药,夜里与嫔妃欢爱也罢了,竟然连在经筵①的时候都要行乐。”
“什么?经筵怎么行乐?”
太后把那枯叶用拳头捏紧道:“你不知道,那个奸臣杨兆符撺掇今上以经筵的名义把经筵用的承明殿重修了一遍,修得富丽堂皇不说,每次经筵完了,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都是要赐给讲筵的大臣一席酒菜。杨兆符便亲自领衔讲筵之事,并让皇上赐宴时让舞女歌姬跳舞唱歌取乐,久而久之经筵不像经筵,把祖宗立下的规矩都破坏殆尽了。朝廷能不乌烟瘴气么?”
“这成何体统呢!翰林院就没有闹过么?”
“闹!怎么没闹?结果那些正直的大臣都被贬黜出京,小人当道,朝政一片混乱。官吏贪墨成风,而宫中开销比之先帝在要超出两倍不止,这两年连朝廷官员的俸禄都一拖再拖,听说朝廷已经两个月没有发钱粮,都是发些库房里积的柴火、粗布之类的充作俸禄。”
琴袖点头道:“是这样,儿臣听父亲说,户部已经一丁点儿钱都没有了,现在只能靠礼部的香炭钱和花捐银支撑一会儿,官员无计可施只能靠贪污养活,地方官入京办事都要打点京官送一笔钱去,夏日叫做冰敬,冬天叫做碳敬,平常时候叫做别敬。冰炭之敬都是民脂民膏啊!”
太后苦笑道:“哼,堂堂天朝上国,竟然要靠一群妓女的花捐银来供养,难怪各地造反,以前母后太过迂腐了,真没有看穿今上的面目,想来女人不应该在朝政和立嗣上置喙,没想到一步退让竟致天下生灵涂炭。”
琴袖闻之,不置是非。
太后看了看她道:“你是对的,即便是女人,在这世道之中也不能自轻自贱。孤在宫中一定会尽全力帮助你和理王,你现在可要多多讨皇后的欢心。”
琴袖点头道:“儿臣明白。”
太后看她懂事,便道:“孤是这样想的,今上只要知道自己大限之期将至,一定会怨恨许王,所以孤预备让太医院可靠之人提醒圣上注意龙体。另外,思怀孝恭太子之死也甚为可疑,孤想一定是许王所为,也要告诉皇上。只要圣心深恨许王,那么理王继位就顺理成章了。”
听太后口气,事情是这样容易简单,可是多年经历告诉琴袖,这一切不会如此轻松就解决。今上再怎么愚笨,为什么连自己身子是好是坏都搞不清楚呢?他虽崇信道士,也没有重用吕吉用,可见今上不是傻子,既然不是傻子,怎么会轻易把国家、朝政和自己弄成这样一团糟呢?
这背后一定有她想像不到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