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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宗廷抬眼看她。
曾几何时,天真单纯,不谙世事的谢七娘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的每一句话,字字带刺,直接得不留一丝情面。
完颜宗廷呼出气,语气依旧温和:
“我还以为,小谢兄弟是个善良的人。”
“我是。”七娘直视他,坦坦荡荡,“但我不会普度众生。”
佛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眼前的人正提着屠刀,却想让旁人都立地成佛地待他。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自己与亲人生死相隔,与夫君两国茫茫,这些都不作数了么?
还有沦陷的故国,千千万万大宋的人命,都不作数么?
七娘永远不会忘记汴京城中的熊熊大火。
烧尽了谢府的雕栏画栋、亭台楼阁,烧尽了婢子的笑语,烧尽了她的上元节……
这些欠下的债,岂是完颜宗廷一个悲情的故事能磨灭的?
“你变了。”
完颜宗廷忽站起身。整个人僵直又冰冷,像一具尸身。
七娘脊柱猛地绷紧。
适才一腔愤慨,竟止不住地吐出来。
她忘了,自己如今人在屋檐下,哪有能力与完颜宗廷硬碰硬?
他行了两步,七娘瑟瑟后退。
谁知,完颜宗廷并未再靠近。他一个转身,举步行出房间。
听见落锁的声响,七娘方才松一口气。
不能再激怒他了!他若真恼羞成怒,指不定干出什么禽兽不如之事!如今还不是硬碰硬的时候。
七娘深知,自己要安稳地留在此处,她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而归宋,并不能一夕促成,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至于多长,她也不知。
一年?五年?十年?
或许更久……
酿哥哥,你愿意等蓼蓼么?
那时候,蓼蓼应已老了吧?你会嫌蓼蓼不好看么?
七娘垂眸浅笑,抚上自己的面颊。
一思及他,心头总是甜甜的,似乎眼前的苦,尽可以不甚在意。
“侧妃,你又同王爷闹了?”玉戈正捧了新茶进来。
七娘拂开鬓发,摇了摇头。
玉戈一脸无奈,只道:
“侧妃,你别怪我多嘴。我瞧着王爷心头不爽快,黑……”
她刚放下茶水,目光对上七娘时,忽而愣住。
玉戈有些尴尬,抬手指着七娘的脸:
“黑着……一张脸……”
七娘一怔,又朝自己面颊摸了几下,不解道:
“怎么?”
玉戈欲语不语,只端了个铜镜来。
“呀!”七娘猛然一惊。
怎的脸上沾了墨迹?
她摊开手来看,不知何时指尖染了墨点,想是方才抚脸颊时粘上的。
玉戈很有眼色地取来了清水,七娘遂对镜擦拭。
忽觉额间被轻敲了一记。
七娘双手顿住,猛抬起头。
空无一人!
额间却还泛着若有若无的痛感。
唉,又恍然了!
七娘低头,泛起个自嘲的笑。
记得初随酿哥哥念书时,她因着不服管教,故意砸笔摔墨的。到头来,陈酿波澜不惊地布置功课,她自己却弄得一身狼狈。
每每此时,陈酿总会朝她眉心轻敲一记,还说:
“脸都花了,还与我叫板呢!”
他虽狠心布置功课,却每次都替她擦脸。
他说,这是大家小娘子的体面。
从前被史雄抓上山,陈酿亦唤了清水替她擦拭;甚至靖康那年,逃难路上,七娘似乎从未不干不净过。
她对镜含笑,自语道:
“真想留着,待相见之时,再替我净面可好?”
玉戈隐约闻着,已然凑上来。
“你作甚!”七娘向后一缩。
玉戈不解:
“侧妃不是说,要替你净面么?”
七娘白她一眼:
“我自己来。”
“对了,”她又看向玉戈,“别唤我侧妃。我才不是!”
玉戈闻言一愣,忽笑起来:
“还说不是与王爷闹别扭!”
七娘噙着冷笑:
“九王府中到底有没有一位侧妃,你不清楚么?”
玉戈一时有些慌乱。她虽日日伺候着,可这几究竟出了何事,王爷为何锁了侧妃,她是丝毫不知情的。
她不过是个听吩咐办事的丫头,也不敢太多过问。
就像当初,完颜宗廷说眼前的女子是乌林侧妃,她亦不曾多问。
七娘又对镜擦脸,一面道:
“我夫君姓陈。”
玉戈霎时一颤,不敢顺着她的话问,只道:
“小人听王爷的吩咐,王爷宠着侧妃呢!还请侧妃莫要多心。”
七娘乍一声冷笑。
颠倒是非!
但,她不能再激怒他了。
七娘深吸一口气,对着铜镜,一寸一寸擦拭自己的脸颊。
这张脸,曾被酿哥哥捧在手心。
总有一日,她会回道那个掌心,回道她夫君身边。然这些人知道,她是“陈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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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金地下雪了。伴随着疾风,来得凛冽。
冬日来了。
一大清早,窗上被雪光映得明亮盈盈。谢菱推窗望去,庭院已是白茫茫一片,枯枝挂着冰柱。
金地的雪,果是比汴京更猛烈。
她披了件袄子在身上,朝手心呵气搓了搓。
不知为何,这些日子总是梦见汴京,在谢府的日子。那时,她还亲自为七姐姐解决过郑明珍呢!也是自那件事起,完颜宗廷注意到了她。
谢菱摇摇头,又将袄子裹紧,唤道:
“金戈!”
金戈闻声而入,正端了热腾腾的清水。
她笑道:
“王妃醒了,且洗漱吧!”
许是天冷,谢菱依旧偎在床上,只道:
“不急,我且问你,前日要你办的事,可都办了?”
金戈点点头,又撇撇嘴:
“那些文章已传出去了。城中颇喜汉学的学子,倒很是追捧。只是王妃,金戈不明白,你何必替她扬名呢?”
小院那位名气大了,岂不是更压着王妃一头么!
谢菱笑笑:
“我自有我的打算。”
金戈讪讪。虽不服,却也不能说什么。
“咱们去看看侧妃吧。”谢菱一面说,一面起身。
她望着窗外的大雪,忽而含笑。从前在谢府之时,案前瓜果齐备,七姐姐总是拥着她在一处赏雪。
过去毫不在意,觉不出可贵。眼下,却是再要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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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里这一篇,可是才传出来的!”一金国学子高举笺页。
一人抢过,念道:
“《老顽固论》?有意思!”
几人细细品读,有人惊呼:
“这般论调,看似诡辩,实则句句在理,字字珠玑,好生难得!”
“颇有宋廷太学之风啊!”有人附和。
众人似恍然大悟,皆朝那人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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