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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状的居延泽西湖景色优美,虽已入冬,但湖畔芦苇依然丛生,来自漠北的各类候鸟原本栖息在湖心沙洲上,今日却被人类间的战斗惊得翱翔许久。
直到喊杀渐渐平息,它们才敢回到湖面,这原本清澈的湖水之畔,已染上了大片大片的殷红,一具头埋在水中的尸体飘浮过来,雪白的鸥鹭踩着纤细的脚,站在上头。
吴汉也在湖边,看着湖中浮尸,骂骂咧咧道:“右贤王不愧是伊稚斜单于的子孙,驾骡车狂奔逃离的本领,是一点不逊其祖先!”
昨日魏军前锋追击匈奴,想要拖住他们,而吴汉则率万骑绕居延海而行,打算堵匈奴人后路。
原本是绝妙的作战计划,但吴汉显然高估了匈奴人的战斗热情。
最初被魏军前锋赶上袭扰时,右贤王还颇为悠然地派了不少部众与之作战,可当谨慎的斥候在后方远远发现吴汉踪迹后,右贤王顿时就怂了。
右贤王误以为魏军来者甚众,竟毫不犹豫抛弃了在河西俘获的数千人口,带嫡系主力撤离战场。
右贤王一走,其余各部更不会留,匈奴本就是许多个部落的聚合体,首领小王们只是想跟着右贤王来河西打秋风,却不打算将性命交待在这。单于庭“让匈奴再次伟大”的愿景,在匈奴帝国西境的小部落里得不到共鸣——往前推一两百年,这些杂胡的祖宗是不是匈奴还不清楚呢!草原崇尚强者,月氏盛时,右地各邦皆自号月氏,等到匈奴赶走月氏王,他们就又自称匈奴了。
吴汉只来得及逮住反应慢的几个裨王,一阵血战后,并州兵骑获得全胜。
尽管也斩首数百,俘虏一二千人,连裨王都逮到了好几个,可这与吴汉设想中“斩右贤王首级,献于北阙”的场面,差距实在太远,吴将军一肚子火气,便全冲那右贤王发了。
直到开骂时,吴汉才想起来一件事,询问窦友道:“这一任右贤王如何称呼?”
窦友回答:“名唤‘卢浑’。”
“卢浑?”吴汉皱眉:“难道是伪汉帝卢芳的亲戚?”
窦友哭笑不得:“将军,只是音译。”
对于右贤王避战跑路,窦友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从前汉反击匈奴开始,胡人的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这四大名王,便颇为油滑,哪怕卫青霍去病大胜连连,俘获甚众,这四位却从未被逮到过。
尤其是历代右贤王,堪称跑路界的天才,当初漠南之战,卫青奔袭右贤王部,当时那位右贤王半夜酒醉,就这样还能爬上马背开溜。而等到汉宣帝派遣五将军击胡,西边的两路将大漠都找遍了,愣是没寻到右贤王踪迹,最后才知道他一口气逃到了天山以北几千里的呼揭国去了……
今日的情形?对逃跑惯犯右贤王来说,小场面而已。
窦友说出了自己的理解:“将军,看来右部并不愿死战,或许右贤王入寇河西,本就是匈奴单于勒令所致。”
吴汉来了兴趣:“何以见得?”
窦友打了个比方:“秦末时,右贤王居西方,直接面对上郡以西,接月氏、氐、羌。月氏覆灭西迁后,河西也成了右贤王地盘,直到霍去病夺之,汉朝设立四郡,右部已痛失河西百年。”
“但如今的右贤王心无大志,亦不欲收复祖宗之地,过去十余年间,匈奴重新进入西域,侵吞天山草原,逼迫乌孙,勒索城郭各邦。匈奴使者横行于月氏以东,而西域也归右贤王管,三十六国的贡赋得来毫不费力,岂不比需要苦战河西更易抢?”
这样确实可以解释匈奴右部摸鱼式入寇的原因,岂料吴汉听罢更生气了,开骂道:
“人人都说渔阳突骑军纪差,那是军纪差么?那是穷!渔阳士卒生于苦寒之地,没见过河北富庶,第一次南下,便忍不住多拿了‘一点’。”
不管拿的是“亿点”还是“一点”,都不及匈奴这般凶狠,匈奴右部重新得到西域,对河西人丁、粮食的需求没那么迫切,但他们却非要闯进来糟蹋了!
“没错,渔阳骑确实有盗匪之风,然盗亦有道,而匈奴无道也!”
吴汉仿佛做了什么决定,怒气冲冲地巡视战场,路上遇到一队正看押匈奴俘虏,将他们反手系累,往殄北塞赶,魏军手段粗暴,遇到有匈奴人受伤走不动,往往上去就是一矛杆!
而这支小队为首的“营正”,正是吴汉从陇西带来的氐人阿云。
吴汉还记得阿云,这个氐人汉子在追击隗嚣的战斗里表现很不错,遂驻马将阿云喊来,问他道:“阿云,俘获几何?”
阿云远远应道:“斩了数十,抓了一百零七。”
“大善!”吴汉很高兴,阿云作为氐人,带的都是并州杂胡的辅骑,能打出这种斩俘比例已经很不错了,遂勉励道:“好好做,等打完这一战,汝或许能做到副校尉!”
吴汉还强调了一下:“我朝第一位氐人出身的副校尉!”
士兵们纷纷上前来恭贺阿云,但当事人却满腹惆怅,他已经潜伏在魏国三年了,最早奉命刺杀的万脩再没见着,却被吴汉相中,对这位将军,阿云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下手,最诡异的是功劳还接二连三,躲都躲不开。
阿云不知自己该欢喜还是该愁,只低头喃喃道:“又要升了么?”
……
吴汉的坐骑仍在前行,他遇到了越来越多驱赶俘虏的队伍,吴将军用冰冷的目光扫视战俘们,他们垂着头,带着伤,颇为狼藉,但里面却也有几个人,胆敢抬起来,不卑不亢地和吴汉对视。
“找死!”
吴汉决心已定,调转马头,去居延泽西湖畔看望了被解救的河西百姓们。
就在短短数个时辰前,这些百姓才是被俘获和奴役的一方,他们本是河西四郡的平民,胡人入寇之初打算吞下河西,所以只是抢掠财货,等到吴汉来援,胡人发现在河西站不住脚时,才开始大肆掳掠,将他们挟持向异域前进。
胡人人数众多,又残暴凶狠如毒蛇,披甲持弓,一路骄横奢侈,百姓们不敢反抗,只能系累如牛马,疾风吹过千里,尘沙飞扬,居延苦寒胜过四郡腹地,食物一天只有一次,还得承受胡人鞭打虐待。
经常有人走着走着就倒下,到了夜晚,累死、饿死、病死、冻死更是时常发生。匈奴人为了加快速度,更在甲渠对老弱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屠杀!眼看离开了居延地界,即将进入草原大漠,百姓无不悲痛欲绝,然而心中希望早被摧残殆尽,只有悲叹哭泣。
岂料回望故国之时,居然真的有中原的军队杀到,匈奴人如一阵风般离开,正如他们来时一样,近万河西百姓惊喜获救,自然满心感激,听说吴汉就是指挥的将军,遂纷纷朝他稽首道谢。
“将军救了吾等啊。”
吴汉现在情商高了不止一筹,竟笑道:“是我救了汝等,不过,本将军也是奉陛下诏令行事,汝等要谢,当向东稽首以谢大魏圣天子!”
若是半年前有人要百姓们这样做,他们明面上照办,心里只怕不以为然。因为河西人对魏国没有丝毫认同感——从汉、新到西汉,再到魏,城头的旗帜几经更迭,大伙都见惯不惯了,但当地士族、豪强依旧,有的郡县,甚至连官员都没变哩!河西人只觉得,这第五魏,怕不是又一个短命政权。
可如今,得到魏将魏兵相救,河西百姓心中的感觉又不一样了,一如吴汉所言,向东下拜。
吴汉告诉众人:“诸位百姓可随军返回河西,各归其家,但匈奴随时可能复返,在此之前,还是要听兵吏号令,以军治民。”
他挑了一些过去有官职的人出来协助管理,并要他们召集壮男,将战场上收集来的匈奴兵器分发,而吴汉很快就交给这群临时民兵的第一个任务。
“要将所俘匈奴人,处死于居延泽之北?”
壮男民兵们一时间有些震惊,吴汉换了一种口气,目光扫视众人:“怎么,汝等妻儿遭胡人欺凌,父母惨死于甲渠沟壑,自己又被一路鞭打,驱若群羊,难道就没人痛恨胡虏,欲杀之报仇?”
在吴汉煽动下,在路上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气的人陆续站出来,最后连那些胆子小的人也不得不从众,战战兢兢地持着刚发到手的胡人兵器,对准了它们曾经的主人!
等窦友闻讯赶到时,杀戮已经进行了一半,所俘匈奴一二千人被人数远多于他们的河西百姓围住,分批驱赶到沙坑中。先被并州兵持弓弩射杀,没死的人则由百姓补刀,想到这旬月间经历的种种苦难,大伙都杀红了眼,甚至有疯狂对着已死胡人挥刀的……
窦友连忙去见吴汉,却见这位杀神正坐于胡凳之上,喝着战利品里找出的马奶酒,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一幕。
“将军,这是……”
吴汉举起酒馕,洋洋得意道:“驱赶俘虏不便,还是这法子最快。”
他唏嘘道:“只可惜,来不及筑京观了,就让这些尸体留在居延泽以北,成为匈奴人每次南下前都能看到的风景罢,如此,彼辈才会知道害怕,明白侵犯河西的下场!”
言罢,吴汉目光瞥向窦友:“怎么,窦太守要劝我,杀俘不祥?”
窦友哪敢劝啊,这次杀戮,也是河西人的一次发泄罢,遂笑道:“胡虏死有余辜!只是下吏以为,还是得留点人,方便送回长安献俘啊!”
“没错!”吴汉一拍大腿:“首领小王尚在,再让众人收手,留一二十人活着,否则,陛下还以为我杀良冒功呢!”
这就是他们的君臣关系了,吴汉最清楚不过,第五伦为何要派自己镇守并州,抵御匈奴。
“匈奴丑类,有虎狼之心,不食德化,只能以武摧折!”
“能摧匈奴者,只有比其更恶!”
而吴汉,就是这样的大恶人啊!
尽管他劣迹斑斑,尽管他凶残好杀,但也是最适合对付北边之敌的人选。
经过方才的一战,窦友现在对吴汉也只剩下畏服了,朝他拱手作揖道:“此役之后,将军之名,已能止右部小儿夜啼了!”
“光是右部,还不够。”吴汉哈哈大笑,马奶酒沾满了他的胡须:“从乌桓到西域三十六国,匈奴疆界之地,吾之恶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匈奴单于的王子们听了都要哇哇大哭,这才足够!”
就在吴汉大言不惭时,前锋偏将蒙泽也抵达了此处,他甚至都没看正遭到屠戮的匈奴俘虏一眼,只沉着脸来到吴汉面前,向他复命。
吴汉站起身来,给了蒙泽极高的礼遇,这场仗,前锋付出了极大的牺牲,他们果断出击,拖住了匈奴人整整一个时辰,冒险突进时,又以二千余骑,承受了数倍敌人的围攻,伤亡也最为惨重。
等粗略说完战斗经过后,蒙泽又抬起头,眼中尽是血丝,告诉吴汉一个噩耗。
“后将军,下吏旅中营正耿广,率先击胡,作战英勇,立有大功,却在交战时受了重伤,耿广……快撑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