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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二年五月底,王莽被诛后次日,未央宫东阙的苍龙雕塑上血迹仍在,第五伦故意让人勿要擦拭,让它们留在这。
第五伦是这么说的:“下雨也要撑伞护着,让这暴君之血经烈日暴晒,长留于斯,以警醒予,警醒后人!这便是今世之鹿台。”
至于处决了王莽的断头台,第五伦也让人拆卸后,搬到未央宫庙堂中安置,那里过去是汉朝悬挂斩蛇宝剑的地方,后来王莽代汉,则把象征他受命于天的十二神器迁了进去。
“汉新皆有神器,魏亦如此。”
“除了鸿门起兵的落樱神斧、齐物之镰外,再加上此台。”
无人敢表示反对,毕竟王莽干过更荒唐的:把一个井盖当神器。断头台在万众瞩目下斩杀了王莽,沾了暴君的血,当然值得留下。
第五伦还给它取了个雅称:斩龙台!
今天的事,足以让天下人记很多年,甚至很多代了,不管是站在墙头的皇亲官吏,还是广场上仰头而望的百姓,第五伦尤其要让子子孙孙记着,虽然王朝周期律不可扭转,但也不必自己作死。
“等太子再长大些,予便要带着他来看看这斩龙台,告诉他,老王莽死在上面,才几年啊?”
人总算是杀了,这让魏国众大臣松了口气,但接下来,新的问题接踵而至:王莽的尸首如何处置?
搜粟校尉任光在新朝只是乡吏,历史包袱最轻,提议道:“昔日武王伐纣,帝辛逃到鹿台,自焚而死。周武王赶到,斩帝辛头,悬之白旗,今陛下顺天应民,诛杀前朝暴君,亦当悬于五色旗上示众!”
第五伦准许,同意在东阙上挂三天,但又安排专人看护,勿让鸦雀啄食,百姓投石来砸。
而亲手处决了王莽的廷尉彭宠,更提出了一个妙想:“王莽罪大恶极,不如将其头颅处理后,永藏府库。”
第五伦白了他一眼,没同意,只令人在王莽头示众三天后,收取与尸体同葬。
“王莽较之于秦汉诸帝,有一点做得不错,那便是素来节俭,未置陵墓,以庶民之礼葬于渭陵长寿园西。”
因为王莽家族墓葬就在那,其妻新朝孝睦皇后崩后,有“亿年陵”在长寿园。但在绿林军入关期间,王莽家叔伯、老妻的坟冢统统被掘烧,那边现已是一片焦黑荒冢,第五伦拨少府专款,让人收拾收拾,好歹给老王莽一个葬身之地。
敏锐的任光察觉到第五伦虽杀王莽,但对这位前朝君主,情绪仍有些复杂,遂请命道:“陛下,既然我朝承认新室乃汉后正统,那是否要给王莽一个谥号?”
第五伦却反问:“纣王的谥号,是从何而来?”
这任光就答不上来了,非得博闻强识的奉常王隆禀道:“陛下,商人有庙号、尊号而无谥,谥乃周人制度也。故《左传》中殷商后裔宋国大夫亦无谥,这纣王之称,或是周人附会贬低而上。”
“能给王莽盖棺定论的,除了予,也没别人了。”
第五伦微微颔首:“既然如此,便给他留一谥罢。”
按照常理,这事是要交给奉常属下的六经博士们去寻经问典的,但第五伦想将这活留着,留给一个人。
“此人是当今天下一等一的博学之士,胜过了六经老叟们,由他来办此事,予放心。”
群臣面面相觑,总不会是冯衍冯敬通吧!那家伙去了成家后,至今尚无音讯。
第五伦公布了消息,笑道:“便是予之老友桓谭,这狂生,竟还活着,窦融奏报说,桓君山已至洛阳,不日便能抵达长安!”
……
吴王秀三年(公元26年),五月底,豫州沛县已经被汉军占领多时,再往西几十里的丰县,则是汉魏两方默认的分界线,如今豫州疲敝,到处都是无人区和盗匪,双方都没有继续扩大辖区的欲望。
这一日,位于沛县东部的泗水亭变得格外热闹,却是吴王刘秀亲自来拜谒当地高庙。
汉朝除了长安高庙外,郡国也立,毕竟是开国之君,后来几次宗庙改制,将其他皇帝的地方庙改没了,但刘邦的庙却颇为坚挺。尤其是丰沛之地,即便汉朝灭亡,高庙也被当地士民精心保护,视为保佑地方的神主,赤眉军过境也没为难。
但见这泗水亭,本是多沼泽的低洼地带,但地处县城东边的交通要道,泗水从此流经。
刘秀就在高庙旁的桥上,定定地看着那流水不绝,两百多年前,刘邦在武负、王媪两家酒肆里喝多了,是否也曾像他一样,坐在这古桥边呢?
陪同刘秀至此的来歙见刘秀终日没有笑容,遂指着左右道:
“想到当年,高皇帝作为区区一亭长,管着这方圆十里之地,手下只有几个求盗、亭父,却最终带着丰沛子弟,提三尺剑扫平天下。”
来歙吸引刘秀注意后,又殷切地说道:“高皇帝年过四旬尚为匹夫,而大王年方三十有一,已为诸侯,据有二州之地,霸业可期也,大王,吾辈当努力啊!”
刘秀一笑,拍了拍来歙:“君叔不是外人,在你面前,余也不故作豪情了,说说实话罢。”
“余虽常以高皇帝为榜样,但就事论事,高皇的敌人,其实不如我面对的强大。”
“高皇虽大业晚成,但作为沛公,不出三年,便入关灭秦名扬天下。但余蹉跎数载,却只打了昆阳之战,小有名声,新朝乃是第五伦所灭,连王莽也为其所擒。”
“而第五伦的性情,又与项羽截然不同。”刘秀的声音低沉下来。
“此子谨慎步步为营,本以为大败赤眉后,他会一时骄横,直接遣兵击青州,入徐州。若如此,便给了余联手张步,以逸待劳的机会。但第五伦太小心了,竟满足于收取兖、豫,令士卒及俘虏屯田。”
这样稳扎稳打,堂堂正正,让刘秀暂时没有太好的破局办法,就算玩纵横术,底气也没第五伦足啊。
刘秀看着泗水河道:“今日来到泗水亭,余倒是想高唱‘大风起兮云飞扬’,然而此时此刻,余只能唱一首‘鸿鹄歌。”
这同样是刘邦的诗歌,与世人想象中的不读书的大老粗不同,高皇帝是一个很善于学习的人,到他晚年时,已经读过不少圣人书,甚至能作点简单的辞赋了。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
刘秀转过头,将目光投向西北方,浓厚的云层正从那儿飘来。
“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
刘秀指着那片阴云:“今时今日,这横绝四海的鸿鹄,就是第五伦啊。”
那强大的敌人,已经横扫北方,展开的双翅,东至于幽州,西至于凉州,占据了最精华、人口最多的中原膏腴之地,其余的吴、蜀、齐、楚、胡汉、赤眉残部六个势力,都被覆盖在鸿鹄的阴影下,俨然是战国末年,强秦鲸吞天下的翻版。
刘秀叹息:“君叔,这意味着,吾等注定是以弱敌强。”
来歙却道:“强又如何?在昆阳,大王曾以三千敌三十万,何等英雄?”
“今日对上第五伦,二州对其七州,无非是以一敌四。”
但情况完全不同,那时候刘秀对付的,是羸弱的新朝,而现在,却是如朝阳冉冉升起,锐意十足的第五伦魏!
“大王真害怕了?”
来歙见刘秀还是这副模样,很不痛快:“若是怕了,当初第五伦令阴兴来下诏,大可接受,做他的‘大魏吴王’!”
刘秀却说起另一件事。
“君叔,汝可知,第五伦先前派阴兴为使到彭城,有何用意?”
说起这件事来歙就勃然大怒:“第五小儿,此举当然是欲羞辱大王!”
“羞辱,没错。”刘秀颔首:“第五伦刻意将将差点成了我妻家的阴氏兄弟收服,遣其为使,以此激怒我,怒而兴兵。这说明,第五伦强则强,但仍对余颇为忌惮,故行事与对待齐、蜀皆不同。”
“但除此之外,第五伦还有一个目的。”
刘秀能够体会第五伦的感受:“第五伦想必也寂寞罢?鸿门举事数年,便几乎一统北国,刘子舆、隗嚣、赤眉皆非其对手,连吾兄伯升亦死于渭水,第五伦拔剑四顾,或许也觉得寂寞了……”
“故而,他想逼我,逼我拒绝封王,早早决裂,逼我,正式与他为敌!”
“第五伦,视余为敌手!”
刘秀一扫方才的惆怅,笑了起来,这是一件让他颇为自豪的事。
来歙感受到了主公的情绪变化:“大王只是拒见阴兴,遣归而已,就这般草草回应?”
“当然不是。”
刘秀笑道:“早在阴兴抵达前,余已托付桓谭,将‘战书’给第五伦送去了!”
他站在泗水亭的桥上,凭空挽弓,瞄向那横绝四海的阴云。
“余是高皇帝的子孙,大汉最后的希望。”
“就算手中只有一支矰缴。”
“余也会直面第五伦,挽强弓,对准他的面门!”
……
熟悉的郡国满目疮痍,哪怕稍有恢复,但相比于太平时节,还是差了些。
而在进入潼关时,桓谭更得知了王莽已经被第五伦诛灭的事,不由遗憾。
“我还是没赶上看王翁最后一眼。”
唯一让桓谭欣慰的,便是在他步入长安城时,第五伦竟亲在未央宫门前迎接他,这可是极其罕见的高规格待遇了。
换了魏国的将吏,定会感动得五体投地,然而桓谭却仍是那幅狂生模样,慢悠悠地下了驴车,缓缓与第五伦行礼——平礼。
这一幕看得亲卫们勃然大怒,若非听说这老叟是陛下之友,定要上去举起兵刃,往他腿上重重一下,看膝盖骨是否真那么硬!
第五伦倒是不以为忤,桓谭又不是他的臣子,若一照面就膝行而来,那就不是桓君山了。
“君山。”
第五伦也朝老朋友拱手,发现桓谭头发已从黝黑变得花白,身体也瘦骨嶙峋,听说他一度被赤眉俘虏,又大病几死,看来确实在南方吃了不少苦啊。
“魏皇陛下。”桓谭好歹没称第五伦的字,凑近了看他,第五伦今日只穿着常服,也没有太多的仪仗,摆皇帝的谱,毕竟是知道桓谭喜好的,装太过了,这家伙可是会拂袖而走的。
但毕竟太久未见,二人身份变化太大,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讲,但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间有些尴尬。
还是第五伦先打破了沉寂,笑道:“君山还识得昔日乡里之士焉?”
这是桓谭初见第五伦时,对他的评价,然而桓谭却也不尴尬,只道:“陛下岂不闻‘君子豹变’?”
“君子都像幼豹一般,出生时丑陋普通,正如陛下初举孝廉时,年纪尚小,谨敕于家事,顺悌于伦党,可不就是区区乡里之士么?”
桓谭踱步到跟随第五伦的那些郎卫身边,伸手抚过他们的剑穗,故意招惹他们,哈哈笑道:“后为郎官、郡曹掾,则文史无害,作健晓惠,县廷之士也。”
“其后出征塞北,信诚笃行,廉洁平公,理下务上,可谓州郡之士也。”
“入主魏郡后,名行高,能达于从政,宽和有固守,则为公辅之士。”
末了又走回第五伦面前,朝他拱手:“后来鸿门举兵,推翻暴莽,天下人方知陛下才高卓绝,疏殊于众,多能图世建功,无愧为天下之士也!”
言罢慨然捋须道:“扬子云若知今日,可以瞑目了。”
这便是桓谭眼中第五伦的变化,十年之后,已经像成豹一般,矫健而俊美。
不,已经不止是豹……而是“大人虎变”了!
第五伦摇头:“过去听惯了君山的逆耳之言,如今难得夸赞,都有些不习惯。”
这就是他需要桓谭的原因之一,如今的第五伦,也开始进入“王之蔽甚矣”的情况了,哪怕是张鱼等人专搞情报的人,第五伦从他们嘴里听到的事,也经过了一层加工。
第五伦遂邀桓谭上车,往宫中驶去,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事。
“君山在东南,可见到刘文叔了?”
桓谭道:“在彭城时,有同族人在吴为官者引荐,与之数次燕语,自夕至旦。”
“刘秀现在如何?”正如刘秀感受到的一样,第五伦对他格外在意。
桓谭一笑:“亦是豹变之士,天下之士也!”
然后,桓谭就开始滔滔不绝夸起刘秀来:“刘秀经学博览,政事文辩,胜于陛下。”
“他不但才明勇略,而且开心见诚,无所隐伏,阔达多大节。”说完还瞥了一眼第五伦,仿佛在说他心思深沉。
“刘秀之恢廓大度,能得人心,则略与高帝同。然而在治国上,虽无萧曹之才辅佐,却能胜过高帝,江东淮南,已从战乱中恢复。”
再加上曾在昆阳大胜的武略,桓谭赞叹道:“刘秀,必能复汉成功。”
末了才补上一句:“当然,前提是,他不曾遇到陛下这异数。”
第五伦道:“君山为何说予是异数?”
桓谭经过被赤眉掳去一遭后,看问题更加尖锐了:“能将王莽劫至长安,明明可以流放远方不脏手得名声,却故意令世人投瓦决死。又设断头台,不诛一夫而诛暴君。”
“譬如汉灭秦毁谤秦,却用秦政,陛下杀莽而欲复其业,凡此种种,岂非异数?”
第五伦顿时乐了:“桓君山啊桓君山,亏得汝早早北上,若在刘秀麾下,迟早会因汝这张只说实话的嘴,惹下大祸!”
“对了。”
桓谭仿佛才想起来:“刘文叔还让我,给陛下带一句话。”
他看向第五伦,却见魏国皇帝止住了笑,凝神细听。
桓谭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许多年前,第五伦在南阳时送给刘秀的美玉,奉还它的主人。
“刘秀说:汉魏不两立。”
“此生既然不能为友,便为敌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