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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宛城城头,刘玄似乎也能看到博望坡的火光。
“胜了么?”
上月下旬,赤眉两路大军分道攻来,北路被昆阳关拦住,南路则越过伏牛山直扑宛城。唯一挡在他们面前的隘口,就是位于宛城以北数十里的博望坡,其地北负伏牛山,南面隐山,西倚白河,为伏牛山延伸于此的漫岗,地势险要。
绿林仅剩的诸王们汇集了大军在博望设伏,想要利用当地秋后林木茂密,放把火使赤眉动乱,一举将这群乌合之众击溃。
岂料赤眉最擅长的就是大乱斗,双方在火场中鏖战一日一夜后,绿林诸王战败,奉命在前方督战的大司马朱鲔满脸灰黑撤回宛城,将噩耗告知刘玄。
等刘玄敲钟召集群臣商议对策时,大殿上人已经站不满了,当初被他提携的那些“灶下养,烂羊胃,烂羊头”官儿们,逃的逃散的散,刘玄感受到了什么叫众叛亲离。
剩下的人也争执不休,舂陵宗室的燕王、元氏王觉得,既然赤眉军立了那“刘共和”为皇帝,毕竟是汉家同宗,或许可以派人去议和。就说绿汉愿意归附赤汉,所有人都可以去掉王号,只要封为刘玄长沙王,划江而治即可。
朱鲔大急:“什么刘共和,抓到赤眉俘虏总算问清楚了,赤眉就没打算复汉,彼辈五公共和,是不要皇帝,无君无父之贼,如何谈!”
主降派顿时哑了火,然后就是李通等几个等主战的南阳豪强了:“请陛下即日招募城中敢死之士及朝官,各率家僮子弟守御。宛城曾被严尤、岑彭守了半年,如今城中粮食充足,令百姓坚守死战,或能等来勤王之师……”
哪还有什么勤王军?刘玄不抱任何希望,但还是颔首同意,他知道,南阳豪右已经和自己不是一条心了。
“朕要御驾亲征,登上城池守御!”
说着还把宫廷的钥匙郑重交给李通,在宫中介甲练兵,连嫔妃们都要穿甲,好像真的要出征迎敌一般。
然而当天入夜,刘玄就偷偷离开了宫城,进入朱鲔、申屠建、廖湛三人位于城南的军营中。到了营帐后,刘玄的两位亲兵才扯下了马尾巴伪作的胡须,原来那力气大到能抬旗的竟是他最宠爱的韩夫人,另一人则是赵夫人。
刘玄也知道事态紧急,百多嫔妃没法全带,只能忍痛仅取二瓢。
更始皇帝将带出来的丝帛分予这最后的绿林军,挑选了九百匹马待命。次日凌晨,初秋的蒙蒙细雨之中,刘玄便与朱鲔、申屠建、廖湛三王,带着上万人脚底抹油,不去北边亲征迎击赤眉,反往南逃了!
南下途中,刘玄不断回首宛城,脸上也不知是雨还是泪,韩夫人则道:“陛下,按照南阳规矩,离家前,当下谢城!”
刘玄颔首,叫停了队伍,下马朝宛城一拜,复上马,故作欢乐地对韩夫人道:
“宛城虽好,却非久留之地,天子当居上游,朕这就带夫人南渡,回乡去!”
……
刘玄这次逃跑实在是太不地道,这天清晨,听说城外绿林军一哄而走,还在焦急组织城防的西平王李通大惊,立刻去叩宫门禀报。
岂料宫门一打开,里面可就全乱套了,只见被刘玄扔下的那上百名嫔妃们大呼小叫,四下乱跑,都说皇帝找不着了!
“这竖子,竟然真跑了!”
李通直跺脚,消息瞒不住,宛城顿时一片混乱,城里的豪强著姓一看,这还怎么守?遂让家丁护着各自逃回坞堡,城防顿时崩溃,百姓们也常听闻赤眉凶恶,还吃人,唯恐继去年漫长的守城后宛城再遭浩劫,也匆匆出逃。
“兄长,如何是好?”舞阴王李轶万万没想到,刘玄和绿林诸帅竟然连招呼都不打一声,枉他这两年鞍前马后,只以为自己已经混入绿林核心圈子,也得刘玄依赖了,岂料到头来还是弃子。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李通瞪了弟弟一眼,刘玄和绿林这一走,宛城彻底没法守了,两年前举事失败后,李家被新军围攻,差点灭族的惨剧,他可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李通也打探过赤眉的成色,明白这绝不是能和他们相容的势力。
坏消息是,李家恐怕也得抛弃田宅,落荒而逃了。
好消息是,宛城李氏的大多数人,在反新举事时就被王莽的大尹和窦融屠戮殆尽,五十六口人死难,核心成员没剩几个,一辆车就能拉下。
“兄长,吾等追着陛……刘玄南下去随县?”
李通回想起来,上个月,刘玄曾派遣舂陵宗室的定陶王去长沙“祭祖”,这次南逃,多半是途经随县,再跟绿林跑到江夏郡,渡江去荆南舂陵刘氏故土。
但李通经此教训,再也不想和刘玄这平庸之辈再共事了。
“不,往南阳东南的冥厄三塞(河南信阳)走,吾等堂弟李松奉命带三千人守备于斯,提防淮南王来袭,我家正好去那避难。”
冥厄三塞一共四个县的地盘,理论上隶属于江夏郡,但如今被绿林控制,介于南阳、江汉、汝南、淮南四地之间,山川林立,颇为险要。
之所以选那去避难,除了有自家人掌握兵权外,李通依然对那个人心存期望。
李次元回首宛城,依依不舍,若是当初他没选刘玄,而选了刘伯升兄弟,又会如何?
“上次我没选对,可这回,李通绝不会再错!”
“吴王虽不愿来宛城接烂摊子,但以刘文叔之才,迟早会席卷淮南,届时冥厄三关,便将成为反攻南阳,光复故土的前哨!”
……
刘玄及宛城李氏相继南逃后,城郭以北聚集的“勤王之师”也一哄而散,赤眉践踏着绿林的血肉尸骸,逼近宛都。
宛城作为五都之一,将是他们转战天下数年来,进入的最大城市。
王莽如今是樊巨人身边的红人,被拜为“祭酒”,经常会被叫过去咨询。
他是老祭酒,出身城阳景王一系的刘恭则是小祭酒,赤眉经过一连串流亡后,也开始吸纳士人,这一老一少得到了优待,各自骑着一头骡子。
当得知宛城已经不战而下后,刘恭对更始颇为失望。
“刘玄居然逃了。”
曾几何时,作为第一个喊出“兴复汉室”口号的政权,绿汉和更始曾经是刘姓的期盼与灯塔,但如今这个政权却在裹步不前中沉沦,惨遭各方势力分食,而同样起家草莽的赤眉则给了它最后一击!
如今看来,果然是长沙舂陵小侯家的儿孙,格局小了,注定坐不了帝位啊!
而对于刘玄的前途,刘恭也颇不看好,遂对王莽道:“田翁,当初王莽也是弃都而逃,名为‘南狩’,最后却在汉中身死授首。”
“我看刘玄也和王莽老贼一样,命不久矣!”
“田翁你为何瞪我?是弟子有说得不对之处?”
先前在汝南,刘恭为“田翁”学识折服,非要拜他为师,希望能学点五经,田翁却兴致寥寥。
刘恭也没放弃,经常在田翁面前跑腿,却不知他眼下心直口快,这老师是再也拜不成了。
被人拿他和刘玄做对比,王莽却只能忍着怒火滔天,也不好说自己还活着,遂在心中大骂:“小孺子无知!这能一样么?予是遭了国贼第五伦背叛,不得已而巡狩,刘玄则是昏庸无能,将大好的形势败坏,遂出奔……”
绿林起势时,王莽对刘伯升颇为忌惮,只说若能砍了他的头,封邑五万户,赏黄金十万斤,至于刘玄……不过千户,黄金百斤而已。如今想来,陈、项且犹未兴,况此类庸庸者乎?
但若非要比,好像王莽刚当上皇帝时,形势比刘玄要好无数倍,时间也比刘玄多,外部环境较绿汉更好,以此看来,刘玄败事的能耐,较王莽还是差了许多。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王莽如今已然新生,找到了自己的新目标,又混迹在赤眉这支纯粹的“三皇五帝”之兵,昔日做不成的事,如今却可以亲手一一推行,再无庸官奸佞来阻止他!
赤眉前锋已去接受宛城,而樊崇的大部队也抵达其北部二十里外的“屈申城”休憩。这是一个乡,原本是绿林的最后一道防线,如今尽数逃走,这儿的粮食和甲胄辎重就全部便宜了赤眉。
王莽拄着鸠杖前去拜见樊崇,是时候了,在进入宛城,正式接管南阳前,赤眉……不,是他们的赤和政权,必须先做两件事。
“樊公,有一句古话,纵然有离娄那样精明的双目,公输班一样的巧匠,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
“赤眉从东泰山转战数州,终不能立足,究其缘由,就是到达一处后,未能立好规矩,使当地人知赤眉之所欲。”
樊崇对这位首倡共和的老祭酒还是比较尊重的,虽然对方说话总是文绉绉的,啰里啰嗦抓不住重点,但樊崇总感觉,这老叟比起徐宣等愈行愈远的老兄弟,更能理解自己。
总这么一直当流寇也不是办法,许多人都累了,樊崇的目标是带着手下三十万兄弟姊妹找到能安稳过日子的“乐国”,但又不愿走绿林的老路。
他确实想听听田翁如何为赤眉规划,但却先板起脸道:“过去来规劝我的士人也不少,所进之言根本不足污我耳。老樊今日丑话说在前头,田翁有三事不必说。”
樊崇伸出食指:“第一,优待刘姓宗室之言不必讲,彼辈过去两百年散布各州郡,早已吃够了膏腴。如今到了赤眉治下,该饿饿肚子了!不管过去是宗主还是族长,大宗小宗,祖宗是侯还是王,统统都要入俘虏营做活!”
又伸出中指:“第二,厚待豪强不必谈,若能打开坞堡粮仓,将粮食悉数交出,还可饶彼辈一命,可若拒不投降,便强攻下来!”
“第三……”樊崇抚了一下大胡子,哈哈大笑:“这点就不必担忧了,田翁绝不会劝我称王称帝!”
总是苦大仇深的王莽,此刻也欣然大笑,樊崇的话正对他胃口!
相见恨晚啊,王莽只觉得,自己与樊崇真是知己!只可惜……
但现在共建三代,也来得及!
王莽已经将前汉余孽与坏了心肠的豪右,视作他过去十余年改制失败的原因。而为了重现三代之治,王莽已坚定了去除暴秦残制,包括皇帝头衔和整个帝制的目标!
“樊公所思,亦是老夫所想!”
王莽道:“春秋时圣贤管仲曾言,夫王道之所始也,以人为本。”
原话本是“夫霸王之所始也”,但王莽不喜欢霸字,遂只提王道。
“我要说的第一件事,正是关乎人!”
“还望樊公进入宛城后,便宣布共和后第一法章,那便是……”
王莽说出了那两个他想做,却一直迫于时势,遮遮掩掩的字。
“废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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