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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徒,长安左近宵小已尽数肃清,士卒布于北方临渭水处,大军可放心入城!”
刘伯升是更始政权入关的前锋,而他的前锋,则是自家亲戚,出身新野大族来氏的来歙(xī),字君叔。
来歙其实是在长安出生的,他的父亲是汉哀帝时的谏大夫,娶了刘伯升、刘秀的祖姑,与他兄弟二人颇亲近,刘秀在太学读书期间,来歙常来找他。
刘伯升兄弟在舂陵举义时,来歙滞留长安,差点被五威司命抓捕,亏得他与陇右隗嚣相识,得了隗氏帮忙脱身,但辗转回到南方已经太晚,错过了昆阳和围宛两场大战,只在刘伯升北征时加入。
来歙对关中颇为熟悉,又因他好游侠,交往很广,有这文武全才的好亲戚打头阵,这趟长安之行得以开一个好头。
听来歙说,第五伦虽然放弃了渭南各县,才还是留了一支兵镇守长安维持秩序,直到十天前才撤走--那些不放心绿林军纪,舍得抛家弃产的人随之一同离开,如今城内没有任何抵抗,各门也被控制。
“善。”刘伯升目光盯着城门洞开的都邑:“进城!”
刘伯升虽然莽了些,但毕竟不是绿林草莽,麾下来歙等辈都是有学问见识的豪强子弟,对入城的仪式仔细思量过。
“长安久为篡逆之贼王莽所占,第五伦亦未打汉家旗号,吾等须得旗帜鲜明,使人重见汉家衣冠。”
刘伯升本来就身材魁梧,他今日以绛服大冠,腰挂长剑,骑在高大雄骏的乌驹上,更显得他的威严和气概,为了凸显”汉家“的色彩,马匹竟是红辔头、红丝缰,披上了一副漆染赤色的具装,俨然成了小红人,极其醒目。
他左右是猛将刘稷,和妹夫邓晨,降将岑彭跟在末尾。
被选中入城的士卒亦是精锐,一律是赤甲赤帻,十分整齐,让那些趴在门缝里偷偷向外看的人暗暗颔首:这颜色,是大汉没错!
入城的地点,选在长安城南出正大门,安门。
“当年我与刘嘉在太学读书时,入城必过此门。”
刘伯升从门洞下经过,故地重游,感慨良多,而今日却与过去颇为不同,既没有市井繁茂,人来车往的安宁,也没有奔跑逃命,呼儿唤女之混乱。家家关门闭户,大街小巷中十分寂静,但闻疾驰的马蹄声和甲兵的碰击声。
这光景让刘伯升皱眉,不由得想起件往事来。他当初举兵进入新野时,百姓们男女老幼在离城几里外的官路两旁迎接,当真是欢天喜地。南阳的家乡人,常常提着壶罐,挤到他的马头旁边,拉着马缰,要刘伯升喝一碗热乎乎的粟粥再往前走。人们向他控诉王莽的无道,新军的残害,地方官吏的暴虐,对他一点不害怕,都将在家乡颇负盛名的刘伯升当救星。
他原本想着,自己进入长安市,那盛况一定比新野热闹十倍,庆祝复汉的欢呼会震得未央宫的砖瓦都颤抖,却没有料到,竟是如此这般地冷冷清清,多数人被这月余时间渭南的乱相吓到了,不敢出来。
当刘伯升走到武库附近时,城内的迎接终于来了,知道“汉兵”今日进城,第五伦没来得及杀光的前汉遗老遗少们开始浮出水面,上蹿下跳,挨里挨户通知:“大汉光复长安了,立即悬挂绛旗!”
“没有绛色怎么办?”
“那就以赭色代替啊!”
人们急切地把丢在衣柜最底层,王莽朝不太允许穿的绛袍翻出,做红衣裳的面料也成了抢手货。因为第五伦走时刮走了几乎所有宫中布匹,找不到合适颜色的遗老情急之下,竟动用了囚犯的赭服,剪一剪竖起来作为旗帜,一时间满城赭旗飘飘。
以萧何的后代,萧乡侯萧言为首,众人组织起来迎汉兵于未央宫外,及见刘伯升的服色旗号,皆欢喜不自胜,萧言更是垂涕曰:“不图今日复见汉官威仪!”
然后便是义愤填膺,控诉第五伦对老臣公孙禄等人的屠戮。
倒是来歙凑在耳边告诉刘伯升:“彼辈大多都受过‘西汉’伪帝之印。”
同受两印,反正我打出的汉旗,你还能分得清是西是绿不成?这是关中豪强的套路。
刘伯升心中恼火,好在妹夫邓晨对他摇头,他们得倚靠彼辈控制各地,现在不是清算这些的时候。动辄喊打喊杀,反而会将他们推到对立面去,作为豪强,最清楚应该怎么利用和对付豪强了。
“诸位保全长安有大功,皆复原爵位、官职。”
刘伯升伸出手,与来歙要来三支羽箭,然后当着众人的面,一根根折断。
“昔日高皇帝入咸阳,约法三章,今日縯亦是如此!”
立刻有传令官勒马出了队列,转眼间在街心将刘伯升的话,用铜钟般的洪亮声音,铿铿锵锵地向城内各里闾宣布:
“将军有令,军民谨遵。”
“约法三章,杀人者死。”
“大兵入城,四民勿惊。”
“家家开门,照旧营生。”
“三军将士,咸归军营。”
“骚扰百姓,定斩不容!”
此言惹得长安人面面相觑,都松了口气,第五伦当初进城约法五章,比这位刘将军还多了俩,尚能勉强遵守,这自诩汉兵的大军,应该也能吧?
城内紧张的气氛稍减,不少人庆幸他们没有像那些傻邻居一样抛弃贵得好命的房子和生计逃走。
给入城秩序定了基调后,刘伯升任命妹夫邓晨为京兆尹,统管民事,他则正了正衣冠,去做一件期盼很久的事。
不是进宫享乐,而是去拜谒高庙!
刘伯升想得很清楚,对众人道:“天下同苦王氏虐政,而思高帝之旧德也。《春秋》书‘齐小白入齐’,不称侯,未朝庙之故。今縯虽得更始天子封王,尤不敢受。当先祭高庙,将莽贼受诛,大汉复兴的好消息,告于高皇帝!”
他对刘玄是看不起的,虽然在南阳君臣名分已定,可到了长安却又不同。
“如今诸汉并立,但汉帝虽多,高庙却只有一座!”
刘伯升从很久前就一心入关,自有其思量:当年霍光立刘贺,故意不让昌邑王拜高庙,最后说什么“宗庙重于君,未见命高庙,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庙,子万姓”。
除了西汉的刘婴小时候可能被王莽抱着去过,那北汉之“刘子舆”,绿汉之刘玄,更别说卢芳,他们来拜过么?
第一个以汉为名号谒高庙的,是他刘伯升!
高庙位于香室街北,左冯翊府之东,作为“太祖高皇帝”之庙,是城内比未央宫还重要的建筑。然而等刘伯升满怀期待来到这时,想证明他的“冯翊王”非受于刘玄,而是高皇帝时,却惊讶地发现……
高庙,没了!
黑漆漆的一片白地,昔日香火鼎盛的高庙,终究还是没等到长安光复的这一天。
守庙的老吏禀报道:“将军起兵于舂陵,更始继位于南阳时,王莽恶汉高庙神灵,遣虎贲武士入高庙,四面提击,用铁斧坏户牖,又以赭鞭抽打洒屋壁,以桃汤泼之。”
王莽当初继位,靠的是“高皇帝亲自显灵禅让”的故事,可当他发现汉家复辟从梦魇变成事实,就又惧又惊,直接令人将好好一座高庙毁了。
但最起码架子还在,然而等到王莽逃窜时,城内大乱,高庙起了火,遂烧成一片白地。
“第五伦入长安扑灭大火,令人收敛残物及高皇帝灵牌,置于旁里,妥善保存,如今在此。”
这下刘伯升也无庙可拜了,他只能跪在焦黑的地面上,让人将烧了一半救下来,有些残缺的刘邦灵牌吹了吹灰土,心情激荡地垂泪道:“耳孙刘縯敬再拜!”
“汉家,已复!”
刘伯升和刘秀,是刘邦的九世孙,舂陵一系辈分较大,只与汉成帝相当,所以那什么刘子舆就算是真的,也小二人一辈,刘婴就更是晚辈的晚辈了。
既然高庙没拜成,刘伯升就只能先进宫去看看。
入宫走的是北阙玄武门,而非东阙苍龙门,平日里的皇帝御道,如今却向刘伯升敞开。
邓晨连忙劝他:“伯升,军中亦有刘玄眼线,如此恐怕不妥,应走偏门。”
刘伯升才在高庙憋了一肚子气,哪能听得进妹夫的逆耳之言,直接让人大开中门而入!
他往来长安多次,却只能远远看看高庙,抬头仰望未央,这高墙厚院里的高皇帝子孙不争气,居然丢了天下。如今靠着舂陵旁支光复,刘伯升觉得,自己比成、哀、平乃至于刘玄,更有资格做此宫主人。
然而等中门缓缓打开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居然是一座被扔在这的大鼎!
萧言来禀报:“此乃太一鼎,第五伦掠宫中之物时嫌其笨重,竟弃于此。”
鼎为三翮六翼,外面布满饕餮纹和云雷纹,但被扔在这日子久了,风吹雨打,已蒙泥污。
听说这是汉家宝器,刚才还在心疼高庙的刘伯升让百多人过来,将其扶起,要设法运回前殿去。
而此时提前一步入宫查看的来歙却来禀报,说省中还好,但宫中空空如也,几乎都被搬光了,还多有污损。
刘伯升还以为全是第五伦所为,却从萧言口中得知,几天前,第五伦最后一批守备长安秩序的部队撤走前,下达了“魏王”的一个命令,让全城陷入了疯狂。
“宫中殊贵异物,汉新两代所搜刮,皆为民脂民膏。”
“取之于民,亦当用之于民。”
“长安人,去拿回属于你们的东西吧!”
寿成室、长乐宫、明光宫,第五伦将精华和好带走的东西搬空,只剩下他不想要的“坛坛罐罐”,皇榻好床,雕梁画柱、汉瓦砖砾,甚至是椒房殿墙上的花椒泥,在普通人眼里都是好东西。
利益均沾,人人有份,那几天,整个常安都疯狂了,前朝的遗老遗少们试图阻止,却拦都拦不住。
一连几个日夜,几万人争先恐后进入宫室参观,卑贱的商贩老农也能踩在皇帝的陛阶上,甚至顺走许多东西作为纪念:屋顶上颇多花纹色彩的瓦当可以装在自家檐上,地上的砖能撬走去修猪圈,园囿里的树木可以砍了去做拐杖。甚至有人打起了那座被第五伦抛弃搁置在玄武门的宝鼎主意,只因太笨重,实在是搬不动。
赶在下一任主人杀到前,他们做到了第五伦做不到的事,把诸多宫室能带走的东西,搬个精光!
第五伦那一道,还只是梳,已经盆满钵满;又放任长安人进来搜了第二道,好似是篦,几乎刮得一点不剩,现在长安一百六十闾,谁家里没点皇宫的器皿,都不好意思出来跟人打招呼。
不破不立。
常安人欢天喜地,身体力行,替第五伦完成了“破”!
本来想效仿萧何,收宫室御史律令图书的邓晨也发现,自己晚来了一步。
“少府是空的,第五伦将金帛悉数带走,一匹绸都没留。”
“太仓是空的,第五伦将无法带走的数十万石粮食,在月余时间内给全长安人分了!”
“武库也是空的,甲兵器械,车马仪仗,能带走的绝无剩余!”
“第五伦连工匠、官奴婢都统统裹挟而去。”
于是留给刘伯升的,就是一个空空如也的宫室,一个犹如烧毁的高庙、倾倒宝鼎那般的烂摊子。
刘伯升恼怒地坐在阶陛上,而就在这时候,他手下的猛将刘稷回来了,高兴地说道:“大王,宫女数千人,跑了一些,又被第五伦放归民间一些,还有数百人不愿走,也不敢走,幽闭殿内,等待发落,大王是否要去看看?”
“滚!”
刘伯升气得给了这个打仗冲第一,享乐也冲第一的属下一脚,又拔剑看向渭北方向骂道:“文叔常说第五伦可结交招揽,真是瞎了眼。”
“我算看清楚了,刘婴、刘子舆只是家贼,而第五伦,便是大汉的国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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