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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说的是,你这是非常典型的不要命往前冲。”县委副书记、县政法委书记赵程大说。
“是吗?”
“我说了你可能不相信,我就姑妄言之,你就姑妄听之吧。”赵书记说。
“那你说吧。”我说。
“我不是在吓唬你,我也不想吓唬你。我想说的是,焦作斌、黎西煌两个矿老板背景复杂、深厚,跟上面的人交往很深,他们有能力抗拒,有能力报复你,有能力给你致命的一击。我强烈地觉得,你不应该趟这趟浑水。”赵书记说。
“任凭他们把红庙乡弄得乌烟瘴气啊?任凭他们欺压百姓啊?任凭他们横行霸道啊?”
“话不能这么说,焦作斌、黎西煌还是有营业执照,是依法经营,照章纳税的。”赵书记说。
“我不赞成你的说法,他们有营业执照是不假,可他们依法经营了吗?”我问。
“当然依法经营了。”
“怎么依法经营啊?”
“他们是按营业执照批准的经营项目经营的啊。”
“可他们的环保达标了吗?”我问。
“可他们有合法采矿的权利啊。”
“我不知道他们的营业执照是怎么办下来的,从环保不达标这一项,就足可以说明,他们不可能是依法经营。”我说。
“我再说细一点,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环境保护法》,一切单位和个人都有保护环境的义务。你觉得,他们履行了保护环境的义务吗?”我说。
“就环境保护来说,他们是有些瑕疵。”赵书记说。
“还有,企业事业单位和其他生产经营者应当防止、减少环境污染和生态破坏,对所造成的损害依法承担责任。你觉得,他们防止、减少了环境污染吗?他们对所造成的损害依法承担责任了吗?”
赵书记不语,闷着头喝茶。
“你刚才还说,他们照章纳税了。你还是怎么认为吗?”我问。
“是啊。我还是这么认为。”
“你凭什么这么认为啊?”
“他们连年都是我们县的纳税先进单位啊,焦作斌、黎西煌还是纳税先进个人啊。”赵书记说。
“你觉得按照他们的个性,他们会规规矩矩照章纳税吗?他们不会偷税漏税吗?”我问。
“至少没有这方面的过硬证据啊。”
“我说了你可能听得不高兴,他们之所以没有这方面过硬的证据,不是他们做的好,而是我们没有查。如果我们认真起来,认真去查。肯定一查一个准,他们绝对是偷税漏税的典型。”我说。
“如果你这么认为,那你可以派人去查啊。”赵书记说。
“我当然会查,我不可能让他们逃避惩罚。我再把话说开一点,我也不想让任何人逃避惩罚。”我说。
“我们刚开始聊天时,就确定了聊天的基调,就是把话说开,把天聊透。我觉得跟你共事一场,无论你对我是什么看法,我必须跟你说出这里面的利害关系,让你心里有个准备,防患于未然。”赵书记说。
“那就谢谢你了,你接着说吧。”
“你不要命往前冲的第八件事,就是以空前严厉的手段,追究矿老板从看守所脱逃的相关责任人的责任。”赵书记说。
“怎么严厉啊?你说具体一点。”我说。
“在常委会上,你拍板了六项决定。为了加深印象,我跟你复述一下。”
“行,你复述吧。”
“第一,你连留置都不用了,直接开除曾福清、冷学剑等五名看守所直接责任人的公职和党籍,将这五名直接责任人,直接移交司法部门依法处理。”赵书记说。
“第二,撤销看守所所长孟先登、教导员陈水生的职务,直接作为看守所干警安排,一撸到底,中间没有过度。第三,撤销县公安局分管副局长袁飞鹏的职务,降为看守所所长。同时,由县公安局再选派一名同志担任教导员。在局里的统一领导下,对看守所进行整顿。”赵书记说。
“第四,同意由纪委、政法委、公安局组成联合调查组,继续调查。调查组由纪委牵头。第五,鉴于管理失职,对我、钱县长、文局长提出批评。实话说,这一条还不算严厉,没有把我们怎么样。”赵书记说。
“第六,你,马志作为月光县的主要党政负责人,要承担领导责任,作自我批评。向市委、市政府作检讨。”赵书记说。
“你记得好清楚啊。”我说。
“我是政法委书记,在我负责的领域出的事,我怎么能不记得呢?”赵书记说。
“我不打扰你,你接着说吧。”我说。
“不仅如此,这件事还在《山河日报》上,头版头条做了报道。醒目的主标题是《自我揭短,自曝家丑,问责追责不手软》,副标题是《月光县严肃处理犯罪嫌疑人“脱逃”事件》。”赵书记说。
“的确如此,你想说什么?”我问。
“遇到这种事,一般是依法处理,有情操作。我觉得,你是依法处理过重,有情操作不足。”赵书记说。
“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理为好呢?”我问。
“我觉得前三项决定对相关当事人处理过重,一下子打击一大片。涉及到这么多公安局的人,还有公安局的副局长,你就不担心他们打击报复你吗?”
“这我到没想过,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理为好呢?”
“柔和一点啊,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给他们党内一些警告处分,行政一些记过处分就行了。何苦把他们往绝路上逼呢?尤其是对那五名值班干警的处理,我觉得过于严厉了。”赵书记说。
“尤其是通过市党报把有可能内部掌握、内部消化的事公开捅出去,把相关当事人再踩一脚。做的很不近人情,很绝情啊。”赵书记说。
“一次拿公安战线这么多人开刀,只有你能干得出来,只有你干干得出来。”赵书记说。
“你这是表扬我,还是批评我呢?”我问。
“既不是表扬,也不是批评,只是实话实说。这八件不要命往前冲的事连贯下来,我深为你的命运担忧啊。说不定焦作斌还说中了,你的命运有可能比前四任县委书记更惨。”赵书记说。
“你为我担忧什么?”我问。
“中央铁腕反腐,老虎苍蝇一起打。中央有警卫,防备森严。中央领导人、中纪委领导人,有严密的安保措施,保护着他们的人身安全。”赵书记说。
“我们不谈人,就是鸟,甚至是一只蚊子都不可能向他们靠近。可以说,他们绝对处在一种安全的状态下,你有吗?”赵书记说。
“你就一个人,势单力薄,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没有任何安保措施。你还经常到街头巷尾、田间地头,找市民村民聊天。你毫不设防,无论是人、鸟,还是苍蝇蚊子都可以向你靠近。你这样不要命的往前冲,出事才正常,不出事才不正常。”赵书记说。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已经玩命往前冲了,我能说怎么办?”赵书记说。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么做,没有充分考虑后果,没有充分考虑问题的严肃性和危险性啊?”
“是啊。我觉得你过于感情用事,过于意气用事,过于匆忙,过于严厉,过于无情了。用我们这里的话来说,是刀子磨得太快,下手太重了。你这么做,必然给自己带来危险,或者使自己处在一种危险的状态中。”赵书记说。
“我可能跟你看法不一样,我觉得我这么做很正常。至于危险,至于后果,不是我没想到,而是想得很充分了。”
“你想得怎么充分啊?”
“我说过,要把话说开,把天聊透,我就跟你实话实说吧。”我说。
“好,我在认真听。”
“首先,我觉得焦作斌说的对,我的下场肯定比前四任都惨。”我说。
“那你觉得,惨到什么程度呢?”赵书记问。
“前四任县委书记,无论干得怎么样,至少他们可以好端端地活着回去。我没有他们那样的奢望,我也不可能活着回去。如果我被打残,能够活着回去就是万幸了。”我说。
“所以,我已经写好了遗书,做好了不可能活着回去的准备。我就像古代那些抬着棺材出征的将士们一样,已经义无反顾了。我有时甚至觉得,古代将士们比我还幸运,他们可以马革裹尸还,而我只能是骨灰还了。”我说。
“我只希望料理我后事的那些人,能够把我的骨灰移交给我的家人,我在遗书里有交待,我的家人知道怎么处理我的骨灰。”我说。
“你说的有些悲壮啊。”赵书记说。
“应该有悲壮的成分吧。”我说。
我想起了告别省城的情景。
“年轻人,原谅我,‘风头’不应只有年轻人来出,老人也是可以向年轻人学习,赶赶时髦,出出‘风头’的。”省委书记上官云飞同志握着我的手,极为动情地说。
“谢谢,谢谢各位领导!谢谢大家!我一定好好干,我一定不辜负你们!”我两手握在一起,缓缓举向头顶,向省委领导、向妻儿、向所有为我送行的人作揖。
我放下手,心里感到沉甸甸的。
我想起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诗句,远古的、慷慨悲壮的乐曲声似乎从心头徐徐响起!
汽车启动了,沿着警察疏开的一条道慢慢向前走,省委领导和众多人一道站在道两边,为这辆陈旧的、油漆斑驳的、哐哐当当作响的、玻璃残缺不全的长途客车送行,为这辆车上的三十多岁的中国共产党月光县委员会书记送行。
汽车驶向大道,背向省城,风驰电掣。
啊!省城,如果我辜负了您,您能热情拥抱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