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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稷下学馆的清谈会高朋满座,座无虚席。
稷下学馆呈回字形建筑,入了宽敞的大堂之后,里面便是一处极为宽阔的露天广场,今日的请谈会便设在此处。议题乃是随机抽取的,稷下学馆的赵馆长从签文中摸出一题之后,今日的清谈会便开始了。
方才赵馆长抽出的议题乃是‘为人之道’。
宣布议题之后,在场慕名而来的人有半个时辰的思考时间,半个时辰之后,众人便要一一登台,开始陈述自己的观点。
稷下学馆每每逢此类清谈盛会都会在旁边设专人记录,为的便是在这些名士陈述其观点时记载成册。
孔怀德早就接到了端王的命令,要他务必在今日的清谈会上大出风头,一战群雄,博一个极好的名声。
是以当赵馆长宣布开始之后他有意拿乔,并未第一个出头。
人群中有一些忌惮孔怀德实力之人,唯恐自己在孔怀德之后陈述论点会吃亏,更有一些人害怕前面论谈的人会将自己所想抢先说出,于是便争先抢后地开始陈述起自己的观点来。
很快,一个身着茶色长袍的老者便当先登台,开始摇头晃脑地陈述着自己的观点。
这老者的来头也是不小,乃是永安城中有名的东林书院的院长,其学识也很是过人。他之所以来参加今日的清谈会,无非便是为了会一会这些有识之士,体验一下舌辩群雄的酣畅感。
东林书院的院长陈述完自己的观点之后,又有几位辩者上前一一陈述了自己的观点。
台下之人或拍手叫好,或有所争议,一时之间场面十分热闹。
约莫过去一个多时辰之后,孔怀德见时机差不多了,突然从自己的坐榻上起来,对着在场的各位拱手一礼,随后道:“孔怀德愿呈己拙见,望诸君指教。”
孔怀德行到上首的讲坛上道:“矩不正,不可为方;规不正,不可为圆。为人者,自有为人之道。为人者,必修其德,德行重也……”
孔怀德与旁人不同,他一上来不谈‘道’,反而是论述了为人者,必须修德。
这番言论一出引得下方提笔记载今日言论者目光灼灼,手中毛笔如飞,生怕将其言遗漏了去。
孔怀德论述完为人‘必修其德’之后,又将这‘为人之道’引述到了不同人的人,需有不同的‘为人之道’上面。
“何为为人之道?需分而论之也。为君者,须仁也,为臣者,须贤也,为民者,须忠也。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伦理纲常不乱,方能固守其本……”
孔怀德所谈的这番‘为人之道’其核心便是伦理纲常。
孔怀德刚好提到夫妻之道时,下面便有人提起了前段时日净明庵和安平郡主与郑雍的事情。
孔怀德在上面一听,不由抚掌,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诸君说得极是,前些时日,这事给孔某带来极大的震撼。是以今日既然谈到这‘为人之道’,那我也不妨说说这‘为妻之道’,以及身为女子应守的道义。为妻者,须忠于夫,忠于子也。从一而终,方为美德,一女先后事二夫,实乃大谬,万不可取也。女子不可抛头露面,不可……如此家宅和睦,方为兴旺之本。”
在场的多是男子,他这番言论正中这些人的下怀,于是叫好声连连。
可来参观清谈会的不止有男子,更有一些女子。南秦民风开放,于诗词上有造诣的人也是不少。
是以听了孔怀德这话,当即便有人不满,尤其以雅文诗会的会长冯二娘为首。
她站起身来反驳孔怀德的话,“孔先生方才所言怕是极为不妥,且其言辞太过激烈,对女子更是苛刻。我南秦素来开化,孔先生这一言一行,倒是有些故步自封的滋味儿了。”
面对冯二娘的质疑,孔怀德并不慌忙,他一番引经据典,将冯二娘驳得哑口无言。
公孙仲早已隐在这些人之间,他看着孔怀德今日的表现很是满意,不由下意识点了点头。
宁玖等人今日自然也是早早便来了此地,此外宁玖今日还专程叫上了韩嫣。
宁玖挑眉问道:“如何?”
韩嫣自小深受其父熏陶,也是极为有才的,当即便道:“先前他所论的为人修德,伦理纲常我自是赞同。但后面的……”韩嫣下意识皱眉,“对女子未免也太过严苛,他这番话让我庆幸我生在南秦,若南秦的女子真是孔怀德说的那样,‘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不许抛头露面,只能呆在家中,书也不让读,那实在是太……”
韩嫣有些无法想象了。
宁玖道:“没错,若当政者真的采用其观点,对于南秦的女子而言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事实上,上一世薛昱重用孔怀德之后,便打着纲常的旗号迫害女子。
南秦乃是一夫一妻制,便是纳妾,也有严格的明文规定。
南秦律有言:媵犯妻者,减妾一等,妾犯媵者,加凡人一等。至于平妻这种事情,想都不要想。
但孔怀德却倡导平妻,评判妻子贤惠的标准便是肯为夫君纳妾。是以上一世这一条例一出,便深受当朝男子欢迎,上至天子,下至百官,皆效仿此道。
至于女子们的辛酸,又有谁人理会?
宁珏和孙琰二人在宁玖前面的位置上细细地听着孔怀德的这番论述,为他们接下来的辩论做着准备。
孔怀德继续在上面引经据典,侃侃而谈,眼见他就要收尾之际,却听一青年朗声道:“今日孔先生所谈字字珠玑,令嘉行大吃一惊,为之惊叹啊。”
说话的同时,孙琰便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众人见他发声之后便明了他的身份,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立时就变了。
尤其是孔怀德的首徒李二郎当即便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是你这个欺师灭祖之辈。半年前的事情,你还嫌不够丢脸吗?今日竟敢还有脸来此。”
对于李二郎的讥讽,孙琰下意识的握了握拳,脸上一派凛然,“我说过半年前之事,实在是有所误会,我孙嘉行自问行得端坐得正,今日来此,又有何不敢?”
李二郎讥笑道:“有何不敢?那这半年里,你缩在屋里不出,又是为何?你缩在屋里半年不出的时候怎不言行得端坐得直了?”
李二郎对在座的众人一礼道:“诸位,这孙琰乃是个品性败坏,不折不扣的小人,清谈会这等圣地,自是容不得这等品行拙劣之人来污了,依李某之言,还是将这种人早些赶出去才是,免得坏了众位的雅兴,降低了清谈会的格调。
孙琰冷笑,“好歹你我也曾同为师兄弟一场,今日我不过说了句话,你便要急巴巴的赶我走,师兄的肚量,孙某实在佩服。”
李二郎如何听不出孙琰的冷嘲热讽,当即便要不依不饶的赶他出去。
见孙琰这边出了变故,稷下学馆的赵馆长也出来了,不待他发言,孙琰便上前一步,走到殿中对着在场众人一礼,随后目光凛凛朗声道:“如今孔怀德在这‘为人之道’上大放厥词,孙某斗胆在此问一句,在谈这‘为人之道’时,谈者本人是否应当修塑其身?”
底下有学者答,“这是自然。”
“若毫无德修者空谈德行,岂不是笑话?”
“是极,是极。”
孙琰点了点头而后道:“很好。那如果有品德败坏之人,在这今日的请谈会上大放阙词,大谈德行大道,为人之道,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在场众人也因孙琰这话心思浮动,不由得面面相觑,交头接耳起来。
见孙琰从始至终都是对着孔怀德发话,狐疑的下意识落在他身上。
莫非,他口中说的这个品行败坏,不修德行之人便是孔怀德?
孔怀德听他这话意有所指,原先绷着的笑意也僵了。他本想让自己的弟子出面为他了解此事,自己好维持那一身高风亮节的气度,可眼前这话他若是再不出口解释,等到他将脏水泼到自己的身上,那到时候想洗也洗不清了。
孔怀德眼眸一沉,一副痛心疾首地模样看着孙琰,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孙琰,我知道半年前我因偷盗一事将你逐出师门,你因此怀恨在心。可事情已过了这么久,未想你心中非但没释怀,今日居然还借着清谈会的机会来辱没我的声名,你实在是让我太失望了!”
孔怀德这话一落,众人原先落在孔怀德身上的目光一下便落在孙琰身上,目带鄙夷。
是了,这孙琰和孔怀德有龃龉,今日他必然是存了心要来怀孔怀德名声的。
孔怀德平日里颇有才学,素来高风亮节,他们怎可听信这孙琰的一面之词?
于是一些性子正直,嫉恶如仇的人便道:“馆长,此子言行拙劣,实在不适合呆在此地,还是快些将他请出吧。”这个请已经用得十足客气了,自己偷盗被逐,他如今竟有脸回来。
“这孙琰真是我此生见过最不要脸之人,孔先生先前见他年幼,觉得甚是可怜,便将之带在身边教导,谁知竟养了只白眼狼,做出偷窃之事。半年前将他逐出师门,也是他该受的,如今倒好,竟跑来倒打一耙,反而是污蔑孔先生的名声。”
一时之间稷下学馆内议论纷纷,七嘴八舌。
但无一例外,在场的许多人对孙琰都抱着极为不善之意。
正在此时,宁珏也出列了,他对着在场的众人一礼,随后道:“我乃东阳侯府长房嫡子,宁珏。”
在场的人自是听过东阳侯府宁珏的才名的,对于宁珏痴傻多年,忽然转好,一跃便成国子监魁首的事情更是有所耳闻。
出席今日场合的多是有才之人,这些人素来最赏识,最钦佩的便是有才之人,当下看向宁珏的目光便变得友善了许多。
稷下学馆的赵馆长和东阳侯也曾有些交情,于是便道:“原来是宁大郎,大郎今日来此,也是要参加清谈的吗?”
宁珏先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他对众人道:“实不相瞒,我与嘉行二人志趣相投,十分合拍,今日来此便是与他一起参加这请谈会的。”
此话一落,赵馆长的面上便扬起了一抹为难之色,“大郎词,此子品行败坏,切莫被他所欺。”
宁珏却不在意,他对赵馆长笑道:“多谢赵馆长提醒,他的品性如何,我自然是知晓的。今日我来此主要是为了另一事。”
“何事?”
宁珏的眸光如冰一般在在场扫过,轻启红唇,一字一顿道:“揭穿一个沽名钓誉,欺世盗名的假道学。”
韩嫣闻言呼吸一滞,看着宁玖道:“这,你兄长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宁玖一笑,“你接着往下面看便知晓了。”
宁珏忽而转首,面色淡淡,目光忽而如刀,直直的落在了对面的孔怀德身上,“孔先生可知这个假道学,是谁?”
宁珏这话意有所指,孔怀德再次成为人群的焦点。
孔怀德被他这样的目光看得一寒,不由下意识的紧了呼吸,面露怒色,冷声道:“这位郎君慎言,你今日出口如此污蔑老夫的名声,怕是有失君子之风,实非君子之行。”
宁珏未答,孙琰却上前冷声道:“私吞故人之财,儿媳无夫而孕,孔先生你这样的人还有资格在此谈君子之风,君子之德吗?”
此话一出,满场哗然,众人齐齐,带着极为惊骇的神色看着孔怀德。
孔怀德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但他到底是经过风浪的人,很快便冷静下来。
就算二人知晓此事又如何?他们没有证据,凭他们在此空口白牙的胡说,便能给他定罪了吗?笑话!
虽做此想,孔怀德的后脑已然被汗水浸湿,于是当即便反驳道:“胡说八道,一派胡言!此事根本就是无中生有的事情,老夫从未做过此事,你们尽扯出如此荒唐的言论来污蔑老夫,实在滑天下之大稽。”
“哦,这么说来,孔先生是不承认了,那现在你还承不承认?”一道女声响起。
人随身至,来人是姜婉莹。
除了她本人外,她的旁边还带了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
姜婉莹牵着她的手缓缓缓缓而来。
那女子虽戴了帷帽,但她的肚腹圆圆的鼓起,显然是怀有身孕之人。
姜婉莹看着上方的孔怀德,忽而露出一抹讥笑,启唇道:“旁的东西能作假,总不能你儿媳刘玉儿这肚子也能做假吧?”
刚才被孔怀德的驳得哑口无言的冯二娘见此,当即便站了起来,冷笑的道:“原来孔先生便是这样修的德,实在是佩服佩服。”
冯二娘这话说得委实不客气,在场的几位才女也出面讥讽:“当着一套,背着一套,孔先生应该去学百戏才是,让你来此还真是屈才了。”
耍戏的人是下九流,岂能和读书人相比?无非是在讽他是个下三滥的。
一时之间,人人面露不屑之色,看向孔怀德的眼神,就像看着什么脏东西一样不屑之极。
孔怀德耳中嗡嗡作响,随后眼一发白,跟着便晕了过去。
孙琰接着道:“半年前孔怀德将我逐出师门,污我偷他钱财,完全是无中生有的事情。事实上我母亲交与我的财产全被孔怀德吞掉。我一分未取。”
“我想着我与他到底师徒一场,此事我寒了心,就此罢了。谁知半年之后,我们得知刘玉儿突然有喜,追问之下才知是孔怀德强迫所谓。此事让我深感恐慌,实在不忍心旁人在为如此道貌岸然之人所骗,便将此事捅在了诸位面前,也算是为我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应当的!今日你若不出来,必然有更多人的为他所欺。”
“孔怀德其人道德竟如此败坏,实在枉为人!”
孙琰对着众人一礼而后到,“关于孔怀德的事情,事后诸位若想得知,我再细说。今日的论题‘为人之道’,孙某也有感而发,在座诸君能否容孙某发言?“
赵馆长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众人的神色,随后到点了点头,“自然可以。”
孙琰向前一步,走上讲坛。
时隔半年,再次回到这个地方,实在是让孙琰的心中百感交集。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他侃侃而谈,十分精彩。
之后,宁珏也在请谈会上陈诉了自己的意见,比起孙琰来说也是不逞多让。
赵馆长直叹,“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总之,今日的的清谈虽因孔怀德闹得十分不愉快,但最后的收尾却是十分平和的。
请谈会结束之后,便有人去查明了刘玉儿的身份,发现她肚子里的孩儿确实是孔怀德无疑。
而孔怀德的女儿也招认了半年前,孔怀德的确是为了贪图孙琰的家财,嫉妒他的才华,便将他逐出了师门。
经此一遭后,孙琰的污名洗去,名声由此大振,他今日论述的那篇策论也被人记下来,被永安城的读书人相继传看。
孔怀德的名声由此一落千丈,甚至因奸淫儿媳一事,受到了官府的传唤。
最后按照南京律法,他被杖责了二十杖,罚判了三年。
*
同日,宣德帝与太子于皇宫相谈。
宣德帝询问了太子对于此番空出的职位是否有合适的人选。
于是太子便向宣德帝举荐了一些人,顺道也举荐了孔怀德。
太子举荐的其余几人宣德帝自是相识的,唯有这孔怀德,却是极为陌生。
“孔怀德何人?怎么从未听过?”
太子道:“此人极富才学,乃是一个品性高洁之辈。儿曾多次去稷下学馆有幸听得他的清谈和策论,都做得极好。如今虽是白身,若能入朝为官,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宣德帝听此,来了兴趣,于是便道:“哦,是吗?既然得太子如此赞赏,想必自是不俗。朕倒是可以好好考虑考虑。”
太子走后,宣德帝便差人去打听了一番孔怀德的生平。
宣德帝发现此人的确如太子所言是个有才之人,尤其是他写的那篇有关君民关系的策论,更是被人誊抄到了宣德帝的跟前。宣德帝看罢之后,当即抚掌大笑,连叹,“好!好!好!”
可未想没过多久,陈德却行色匆匆而来,对宣德帝道:“陛下。”
宣德帝见陈德的神色不好,便道:“说吧,又有什么事情。”
陈德近前俯身附耳,在宣德帝的旁边低语几句,宣德帝听完之后,眉头一蹙,面上含着愠色,怒道:“什么?这孔怀德竟是个欺世盗名之徒。哼!好在发现的及时,若是晚了……朕正想将他调个合适的位置,届时再以太子举荐的名义卖太子一个人情,如此也算是为太子添了一分力气,未想……”宣德帝摇头,而后冷声道:“去将太子叫来。”
宣德帝将太子叫来之后,好好的斥责了他一番,并让他日后看人务必小心,切莫再出今日这种岔子,省得累了自己。
太子当着宣德帝的面自是不敢多话,连忙认错,将所有过错都揽到了自己的心里。
出了东宫之后,太子的心里其实有一丝不服气的。
这孔怀德其人,乃是他与端王二人有一次无意谈话之中,听端王说起,感了兴趣,所以才叫人去查的。
未想此人,竟是个沽名钓誉之辈。
回想起端王与自己谈论孔怀德的事情,太子的心中忽然有种怪异的感觉,可随即一想,便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当时端王与他谈起孔怀德,也不过随意一提,想必他也是因为孔怀德的才学所欺,应该不知道此人乃是这般的德行。
而端王本来因为晋王的事情,心中欢喜得很,未想今日孔怀德在清谈会上竟出现了如此大的变故,不但声名尽毁,还因奸淫儿媳锒铛入狱。
本来孔怀德若是利用得当,将会是一名极好的棋子,谁知却这般稀里糊涂就毁了。
端王面色极沉,对下属道:“将今日稷下学馆里发生的事情,一字不漏,事无巨细的全部说给我。”
听罢,端王的手不由得握成拳头,指节发白,后槽牙紧紧的咬着,东阳侯府,又是东阳侯府。
想了想,他道:“今日舌战群雄那个孙琰是何人?你们去替本王查查,务必要查仔细了。”
孙琰的生平并不难查,日近黄昏时,端王的暗卫便调查回来了,孙琰的所有资料都掌握在手中。
孙琰自幼无父,跟随其母在孔家村生活。三年前,其母意外亡故,便将孙琰和所有的家财托付给了孔怀德。
孙琰其人,才思敏捷,尤擅辩,乃是一名极富才学之辈。随着他的长大,才华越来越显露,孔怀德生恐其假以时日便能超越自己,于是便生了隐晦的心思,将之逐出门,不让其风头盖了自己。
半年前,孔怀德因嫉妒孙琰才能,于是便设计了一场自导自演的戏,以偷窃为由,将孙琰逐出门下,还贪了他的全部家财。
孔家村乃是毗邻永安城的一个村子,出了孔家村有一个青林镇。孔怀德设的私塾便是在青林镇上。姜婉莹的家族便是青林镇上数一数二的富户。
姜婉莹虽生在商户之家,却对诗文一道尤为痴迷,加之孔怀德在青林镇也是小有名气,是以姜婉莹从小也没少往孔怀德的私塾里凑。
姜婉莹的父亲在世时,对他这个女儿尤为偏重,于是便在她几岁的时候,送入了这个私塾。由此一来,姜婉莹和孙琰便在私塾当中相识。
姜婉莹的母亲在她五岁的时候便去世了,姜父怕她被继母苛待,于是一直未娶,但又因膝下无子,加上老母催促,于是便在姜婉莹七岁那年续了弦。
续弦夫人进门一年之后便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尤得姜婉莹父亲喜爱,虽然得了儿子,可姜父对于姜婉莹这个嫡长女仍然是极为疼爱的。
可惜好景不长,姜婉莹的祖母和父亲后面双双去世,这诺大的家业便落在了续弦夫人马氏一家的身上。
半年前,孙琰从孔家被逐出来之后,便是姜婉莹一人在接济他。
而三个月前姜婉莹在与马氏的谈话中,偶然得知马氏要把她许给郑州一户人家做续弦,那户人老得她都可以叫父亲了,嫁过去无疑是要将她推往火坑。于是姜婉莹便趁夜逃了出来,与孙琰二人一同上京。
伴随孙琰信息而来的,还有他所做的策论以及一些著作。端王看后极为满意,一看便知这个孙琰是个极富才学之人。
今日他虽然失了孔怀德,但却因此稀里糊涂的得了这个蒙了尘的珠。
这样一想,端王的心中也算是有些宽慰。
这个孙琰俨然是个璞玉混金的材质,只要一经打磨,必然会有出彩的一日。
只是就这样一块好苗子,怎么和东阳侯府的人扯上了关系?端王的眉几乎是下意识的一蹙。
不过就算和东阳侯府牵扯上了关系又如何,只要他有意,自然能将他与东阳侯府断得干干净净。端王的目光落在那张写着姜婉莹的纸上,忽地他的唇畔掠起了一抹笑意,他抬头对下属道:“姜婉莹?”
“孙琰待此女如何?”
下属回道:“孙琰对此女尤为看重,视若珍宝,二人似乎已然私定了终身。”
端王面上笑意更甚,“视若珍宝吗?如此甚好。”
*
珍馐阁
薛珩与顾修远二人正处于珍馐阁最顶级的雅座之内,地板是以上好的木材铺就的,透着淡淡的木香,木板之上又铺着锦绣的筵席,席上置一桌案,桌旁分设一几。
桌案临窗而放,正好将毗邻的朱雀大道之上车水马龙,来来往往的繁华景象尽收眼底。
来了珍馐阁,若是不吃上一遭,实在是遗憾。但眼前薛珩和顾修远二人的几案上,并没有放什么吃食,只有一些简单的佐酒小菜,和几壶上好的剑南烧酒。
这剑南烧酒又烈又呛,几杯酒下肚之后,二人都觉腹腔稍疼,一阵暖意融融。
薛珩挑眉,看了对面的顾修远一眼,随后一笑,“说吧,今日邀我来此为何事,瞧着你最近心情似是有些不好。”
顾修远笑道:“邀你前来喝酒罢了,废话那么多。不过,心情不好倒是真。”
薛珩闻言,眉头一蹙,想到这些日子听到的消息不由问道:“我听玄衣卫的人说,你近日恋上了平康坊的一个女子。”
薛珩本以为顾修远会如以往那般一笑而过,然后道逢场作戏而已。
谁知他却抬眸,看着他皱了皱眉。
“虽然有些糟糕,但我确实对此女……确有些在意。”
薛珩眼眸微微一睁,没有说话,默了片刻才道:“你是顾家嫡子,将来是要袭位的。那女子不过一个卑微之人,还是尽早抽身为好。”
顾修远闻言,不怒反笑,斜着头看他,“那若我叫你此时尽早抽身,和宁六娘保持距离,你可愿意?”
尽管薛珩自认将自己的心思隐藏得极好,但经过回逍遥谷取药这一遭,虽然他嘴上不说,但熟悉他的人,譬如林管家,譬如顾修远,自然是体味到了宁玖对他的不同。
既然他们已经知晓,他也懒得再去说明解释什么。
薛珩对于顾修远将宁玖与一个青楼女子类比有些不悦,下意识便道:“先不说旁的,宁六娘乃是东阳侯府的嫡女,但那女子,不过是一个卑微之人罢了。”
忽地,顾修远唇畔的笑容凝住,“原以为你会懂我,未曾想你也是这般浅薄。”他顿了顿顾修远又道:“这么说吧。若以你这种思路,如今那宁六娘已是太子妃,你的侄儿媳妇。薛九,你也该是时候放手了。”
薛珩的眉头拧住,握住酒盏的手不由收紧,语气也冷了几分,“你今日找我来,便是要说这些的?”
顾修远道:“放不下吧?”言罢,随后不由唇畔的笑变得有些涩然,“明知她非世人眼中的好女子,明知她并不单纯,却还是忍不住靠近,忍不住想要庇佑……想来也是好笑,我顾三从未料道会如此。最开始我只是觉得此女神秘,于是便留了几分神……,未想到我也有这样的一日。”
顾修远的话,让薛珩眼眸微微一睁,握住酒盏的手收得更紧,舌也不由自主的抵住后槽牙。
是了,顾修远这话何尝又不是他的写照,他明知宁玖并非善类,明知她并不单纯。
他知她狡猾如狐,狡黠至极……
最开始他只觉宁玖身上疑点重重,于是便派了玄五、玄六二人监视她。
谁知越往后,他便越发现,宁玖的狡猾,非一般人所能及,真真是像极了那狡黠的狐狸。
她时而狡诈,时而淡漠,时而精明,时而冷漠……
薛珩原本只是觉得她与京中其他的贵女有所不同,便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
于是便对她愈发关注,一直到现在,才发现当初的关注已经超乎了正常的范畴。
当他发现自己异常的时候,他也不是没有想过抽离。于是他便下令让玄五、玄六撤回,不再监视她,他也打定主意,日后不要再留意她的事情。
但偏偏命运捉弄,他打定主意不与她有过多牵扯,最后却又因缘际会与她相遇。他偶然上了一辆马车,便也能碰上她。
这种缘分真是……
他愈加心乱,愈发的想要逃离,下意识抗拒自己内心这种无法掌控且异样的情绪。
可是,当她遇险,他再也无法坐视不理,他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最终,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心里,对她其实是有意的。
所以他才会在听说宣德帝决定要将她赐给太子当太子妃的时候,情绪失控。
不知怎的,薛珩的脑中划过那夜假山旁,她殷红的唇在自己面上一拂而过的场景,他不觉甜蜜,只觉阵阵苦涩从心中蔓延开来。
即使他去钦天监那边,让他们篡改了婚期,但等时候一到,若是此事没有转机,她依然会成为太子妃,成为他的侄媳。
顾修远方才的疑问,是在自问,也是在问他。
放不下?
薛珩下意识的闭眸,脑子里面回响的满是……放不下。
近二十年来,第一次对一个女子动心,怎么可能说放就放得下呢。
薛珩忽而抬头,唇畔扬起一个自我嘲讽的笑意,对他道:“你倒是了解我,的确,我终归是放不下。”
顾修远将手中的银盏放下,眸光浮动,似有了几分醉意,但薛珩知道顾修远是个大器之人,方才不过饮了几杯,根本不可能醉的。
顾修远看着薛珩,又道:“那你接下来打算如何做?”未等他答话,顾修远便笑着补充道:“不战言败,似乎并非你的风格。”
薛珩一笑,挑眉。
他心中这么多日的堵塞,因为顾修远的这番话,一瞬变得通畅得多,“还是三郎你了解我,不战言败的确不是我的风格,所以在事情未成定局前,一切都尚未可知。”
顾修远听后笑意更甚,眸光灼灼,“所以,你现在是打定主意要抢你侄儿的媳妇了。”
薛珩皱眉道:“什么侄儿的媳妇,八字还没一撇呢。"
顾修远闻言失笑,抬手道:“好好好,随你怎么说。”
薛珩道:“且走一步看一步吧,婚期还有一年之久,若是一年内我能捂热那狐狸的心肠,那就万事大吉,若是……那时再说吧。”
薛珩虽不是个不战言败的人,却也不是个将就之人。
他对宁玖有意,的确没错。可若是罔顾宁玖之意,把她弄到自己的身边,不用想,以宁玖的性子,二人日子也会过得不好。
言罢,薛珩道:“别说我了,你呢?你的那位红颜知己该如何?”
顾修远闻言道:“自是和你相同。”
二人相视一笑,心中有了一种默契。
顾修远眉头微收,似是突然不经意想起了什么事情?“对了,前几日我去平康坊,看见了女扮男装的宁六娘。”
薛珩闻言微讶,疑惑道:“你确定?”
“自是确定。我还不至于老眼昏花到站在跟前的人都认不出来。”
听到顾修远如此说,薛珩的眉头皱得更重,一手托着下巴望着窗外,细细思索起来。
即便知道宁玖素不安分,心中也不由疑惑。
她这次伤还未好,便扮作男子去了平康坊。到底是为了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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