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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冬天虽不比北方冰冻三尺的寒冷,却有一种潮湿的阴冷之感。
皇宫,议政殿,庄严肃穆,鸦雀无声。
身穿黑色龙袍气势威严的男子此刻正坐在漆黑色伏龙御案前,手里拿着一本奏章,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底下跪着十几名大臣,皆是屏息凝神,额头有细密的冷汗渗出,外头冷风微微吹入,他们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皇上……”一名官员壮着胆子开口,但那声“皇上”还未落音,上位一声不吭的年轻皇帝突然将手中奏章啪一下拍在御案上,声音不大,却惊得底下众人身子一颤,冷汗吧嗒一声掉在地上。刚想说话那人立刻噤声,惊惶地低下头去。
宗政无忧面无表情道:“听说北边的仗就要打完了,我朝和玉上国的战事也即将结束,罗将军这一年为我朝扩疆千里,增兵二十万,下月班师回朝,各位爱卿有这等闲心在此操心朕的家事,不如回去想想,这一次,朕该如何奖赏罗将军。”
他声音低沉,语气不怒自威,听得一众大臣再不敢言声,心知今日奏章又白上了,不禁摇头暗暗叹气。
“皇上,”终于有人战胜内心的惶恐,视死如归道:“臣等并非有意干涉皇上家事,只是皇嗣关系到我朝根基稳固......皇上自登基以来,专宠皇妃一人,但皇妃至今未能孕育龙嗣,致使坊间流言四起,臣等实在忧心!恳请皇上为江山社稷着想,广纳妃嫔,充实后宫,以尽快绵延子嗣,安百官之心,也安万民之心啊皇上!请皇上三思!”
“请皇上三思。”那名官员舍生取义视死如归的精神令其余官员为之心神一震,大受鼓舞,也跟着附和请求。
宗政无忧脸色一沉,冷淡的目光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众人垂头,他又瞥了眼桌上的奏章,凤眸眯了一下,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奴才们的叩拜之声:“拜见皇妃娘娘!”
殿内大臣闻言面色一变,原本就惶恐不安的心此刻更是七上八下。
殿门被打开,身穿暗红色金丝凤袍的女子缓缓走了进来,女子面容清丽,一头如雪般泛着圣洁光泽的白发随意披在脑后,衬得身上的金丝凤袍耀目尊贵,配以女子清冽沉静的气质,令她整个人看起来高贵而又出尘脱俗。
女子进殿之后,也不行礼,径直朝皇帝走了过去。
年轻的皇帝看了眼她眉宇间拢着清寒之气,微微皱眉道:“这大冷的天,你不在屋里呆着,跑出来做什么?”
女子回身从宫婢手中接过一件绣有金龙的黑色外袍,对皇帝笑道:“外头下雪了,我给你送件衣裳来。”
没有暖炉,这议政殿里真是冷得可以。女子将厚实的外袍披到皇帝身上,皇帝眉头舒展,脸色一下子和缓了不少,朝女子伸手道:“外头冷,以后送衣服这种事,让下人做就好。过来。”
女子将手递过去,被皇帝拉着在御案前同坐,这才看了看底下跪着的大臣们,微微笑道:“众位大人也在呢,本宫来得不是时候吧?可有打扰皇上和各位大人议事?”
女子淡淡的目光仔细看过底下的每一位大臣,那些大臣们被她看得脸色极不自然,其中一人低头道:“娘娘言重了,臣等要向皇上禀报的事情都已经禀报完了,如果皇上没有其它旨意,臣等就不打扰皇上和娘娘,臣等先行告退。”
皇帝摆手,众臣退出议政殿。
女子转头,望着俊如尊神的皇帝依旧有些阴沉的脸色,不禁轻声笑问:“他们又做什么惹你生气了?”她一边问着一边将手伸向皇帝面前被铺折的奏章,却被皇帝一手按住。她略略蹙眉,就见面前的男子目光微微一凝,她的手便被握在了男子的手心里。只见男子皱眉道:“没什么。你的手总这么凉,下回出门多穿点衣裳。”
女子笑道:“我已经穿得够多了,再穿该成球了。无忧……”她忽然欲言又止,看了眼被他扫到一旁的奏章,心里突然有了一丝不安。而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南朝皇帝宗政无忧后宫里唯一的妃子——漫夭。
一年前,她抛却一切随宗政无忧来到江南,原以为陪不了他几天,却没想到,她那要命的头痛症竟仿佛突然消失了一样,这一年不吃药也没再犯过,她很是疑惑,也会不安,但无论如何,能活着陪在他身边,总是好的。这一年,因为临天国南北朝分裂,周围各国蠢蠢欲动,欲借此机会分一杯羹,北边战事不断,连原先已投降的北夷国也集结了二十余万人马想夺回政权,北皇宗政无筹亲往平叛,无暇顾及江南。南朝趁机招兵买马,发展壮大,而宗政无忧自登基以来,脾性虽未有更改,但却变得比从前更睿智深沉,他对臣民恩威并施、赏罚分明,所做决策无一错漏,仅用一年时间,将南边境外蠢蠢欲动的小国收拾得七七八八,如今的南朝,不仅军事实力,就连疆土也与北朝相当。她知道,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也许后面还会有许多荆棘坎坷在等着他们,但都不会比一年前的那段日子更灰暗。从受辱、监禁、逃离京城到江南登基,这中间的曲折,外人无法想象。
“怎么了?”宗政无忧问。
漫夭摇头,笑了笑,“没事。听说最近茶馆很热闹,我想出宫走走,你要不要一起去?”
宗政无忧微凝片刻,才点头,两人都换了衣裳,漫夭叫人拿来一个纱帽,将白发挽起,藏在纱帽之中,这才离开皇宫。
江南的街道很干净,道路两旁古朴的建筑物赏心悦目,伸展过飞檐的光秃树枝在飞扬的雪花中别有一番景致。
他们没坐马车,慢慢走着来到街南,街南有间茶馆,依水而建,古朴生香,茶馆里头极为热闹,有个说书的正吐沫横飞,说得正起劲。两人不约而同选了这家茶馆,还没进去,身后就有人叫道:“七哥等等我!”
漫夭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九皇子,如今他已被封为姜王。
九皇子抱怨道:“你们出来玩怎么也不叫上我啊?”
宗政无忧瞥他一眼,淡淡道:“你很闲?”那表情似乎只要他敢说闲,立刻就有一堆公务等着他处理。
九皇子吓得连忙摆手道:“不闲不闲,我一点都不闲,府中公务堆积如山……”
“那你还不回府?”宗政无忧冷眼睇他。
九皇子愣住,顿时委屈道:“我才刚出来啊……璃月,哦不,七嫂!”他连忙向漫夭打眼色求救。其实一年前的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九皇子是恨她的,不过看了她的满头白发,又对她恨不起来,毕竟知道错不在她。
漫夭笑道:“既然已经来了,就一起进去吧。”她碰了碰宗政无忧的胳膊,宗政无忧没说话,算是默许了,九皇子立刻喜笑颜开。漫夭挑了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坐下,要了一壶茶,再加几个点心。
江南的民风还算淳朴,人们除了劳作之外,喜听评书作为消遣,而此时说书人讲到的是一个精通天文地理的奇人——任道天,还没讲完,底下就有人叫道:“这个已经听了很多遍了,讲下一个下一个……白发红颜的故事,上一回你说到那绝世美人突然白了头发,后来怎么样了?”
说书人道:“后来……江山因她四分五裂,天下大乱……”
有人惊道:“啊?那她岂不是红颜祸水?”
另一人道:“诶,我朝皇妃不就是白头发?你说的……该不会是我们皇妃娘娘吧?”
漫夭闻言一怔,刚拿起茶壶的手微微一抖,茶水便溅在了身上。
又听人道:“你别胡说八道!他说的白发红颜可是个惑国妖孽!”
有人接道:“你怎么知道皇妃不是?一个满头白发还能得到皇帝专宠的女人,不是妖孽是什么?你见过有人这么年轻就白了头发的吗?我听说很多年前,有一个国家的皇后就是白头发,没过几年,那国家就亡了!咱们皇上如果一直这么专宠白发皇妃,说不定咱南朝迟早也会完蛋……”
九皇子听到这里,双眉一横,噌的一下站起来,就要发作,却听宗政无忧沉声道:“别鲁莽!你立刻回去,让无相子查清此事!”
九皇子一愣,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应了声就走了。漫夭朝那评书人扫了一眼,只见那人目光闪烁,底下议论她的那些人则是眉带煞气,目含精光,令她不由自主的想起一年前的无名巷里议论她是红颜祸水的那些人,不禁心神一凛,还没仔细想,就被宗政无忧拉着离开了茶馆。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又这样匆匆回了宫。
雪还在下,将回宫的路铺满了一层湿意,漫夭和宗政无忧并肩走在深深的宫巷里,说也没有先开口说话。路过的宫女太监见到他们远远地便跪下,紧低着头,等看不见他们的身影才敢起身。
冬日的风吹拂着她的面纱,偶尔掀开一条缝隙,她转过头,看见宗政无忧脸色阴沉的吓人。她蹙眉,叹息着去牵他的手,宗政无忧忽然顿住脚步,回头对她说:“阿漫,我们……生个孩子吧。”
漫夭愣住,身子蓦然僵硬。
宗政无忧目光一暗,那一次的惨痛经历终究在她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不管他如何温柔,她对房事依旧心生抗拒。这一年来,他们从不曾真正同房,又怎会有子嗣?他握了握她的手,叹息道:“我随口说说。你先回漫香殿,我去议政殿批阅奏章。”说完放开她,独自朝议政殿方向去了。
漫夭望着纷扬的大雪中他孤独的背影,心间一疼,忽然叫住他:“无忧,我……我陪你吧。”陪他批阅奏章,是这一年里常有的事,但这一次,宗政无忧却皱眉拒绝道:“不用。天冷,你回漫香殿歇着吧。我看完奏章,过去找你。”
那一晚,三更过了,宗政无忧也没来。这是来到江南后,她第一次一个人睡,竟然孤枕难眠,索性起身看雪,但窗外的雪已经停了。她愣愣地站在窗前,没有他在身边,这诺大的后宫冷清得叫人害怕,可她更害怕的是,有一天这后宫不再冷清。
脑子里不由自主的浮现一年前那惨烈的一幕,窒息的痛和刻骨铭心的耻辱感令她身子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她慌忙关上窗子,将自己窝进檀香木制成的躺椅上,偎着被子靠着墙,拿起一旁的书简,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事,却无济于事。
宗政无忧来时已过四更,漫夭已然窝在躺椅上睡着了,眉心紧锁,面色有些苍白,她身旁的桌案上,关于行军布阵、战争谋略、帝王统治之道的书简堆了满满一桌。宗政无忧看了一眼,浓眉微皱,轻轻拿过还被她握在手中的书简,然后心疼地抚了下她紧锁的眉心,将她抱到床上,动作十分温柔,但漫夭还是醒了。
她一睁眼看到眼前的男子,不等他松手,就一把抱住了他,竟然有两分急切和害怕。
“无忧……”她的身子微微颤抖,宗政无忧愣了愣,很少见到她流露出这样脆弱的表情,不由心中一紧,忙用手轻抚着她单薄的脊背,问道:“怎么了?”声音不自觉温柔如水。
她将脸使劲地埋在他的胸前,没有答话,身子却渐渐的不颤了。宗政无忧在床边坐下,抚着她的脸,柔声又问:“发生何事?”
漫夭垂眸,定定望着垂在胸前的她的白发,温和的灯光下这如雪的白色仍然刺眼非常,她忽然有几分忧伤道:“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见这后宫里突然多了很多美丽的女子,她们年轻,朝气蓬勃,有着一头乌黑的秀发……而我……在她们面前,显得那么老……”
“胡说!”宗政无忧低声斥道,竟沉下脸来。
漫夭抬头望他,他一双怒气氤氲的眸子带着晦暗不明的复杂情绪,令他俊美无匹的面庞更显得深邃而完美,她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脸,他眼光动了一动,却听她幽声道:“无忧,再给我一点时间。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这几日……我明知你为何事苦恼,我却装作不知,我知道子嗣对于一个皇帝一个国家来说有多重要,但是我……”她难过的低下头去,又道:“你这样突然提出来,我真的没准备……”其实她是不知,她这副残躯,即便克服了心里的障碍,能不能为他生孩子,也还是未知!一年前,她伤得那么重,流了那么多血……
“阿漫,”宗政无忧眼中的怒气在她无措的表情中全然散去,他叹息一声,抓住她的手,皱眉道:“别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