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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之扬扎住马步,定眼一望,失声惊叫:“咦!”
山顶模样全变,石屋片瓦无存,“风算仪”不知去向,一股飓风上接高天,搅动云气。梁思禽盘膝坐在风眼之下,衣发飘动,神情古寂,四周罡风所过,顽石滚动,寸草不生。
云虚站在山崖边上,剑尖指地,盯着梁思禽一脸惊疑。蓦然间,他看出便宜,迎着狂风踏上数步,绕到梁思禽身后,嗤,长剑破风,刺向他的后颈。
叮,乐之扬赶到,横剑遮拦,两人剑来剑去,连交数次。狂风中,云虚眼射奇光,乐之扬转眼不及,视线与之触碰,心神登时一迷,只觉对面剑气直冲咽喉,当即身子一仰,箭也似向后蹿出,落地时双脚踏空,居然到了山崖之外,匆忙翻身出剑,铮地刺中崖壁,消去下坠之势。
云虚本想一气刺死这个障碍,可是“心剑”明明制住敌人,紧要关头竟又让他摆脱,追到崖边,失去对手,当下瞪大双眼,向下观望。
风雪交加,下方白茫茫一片,云虚纵极目力,也觉模糊不清。正焦躁,忽有所觉,掉头望去,乐之扬从另一侧绕了上来。他皱起眉头,想了想,有所决断,扯下腰带蒙住双眼,跟着踏上一步,仗剑拦在梁思禽和云虚之间。
“又使盲剑?”云虚冷笑,“还嫌死得不够快?”飞身上前,举剑就刺。
乐之扬也是无奈,只要用眼,就敌不过“般若心剑”,唯一之计,就是将生死赌在这一双耳朵上面。
《灵飞经》中一切法门,都是为了淬炼双耳的灵觉,听天籁、听地籁、听人籁,听有声之音、听无声之音,听风雷之急,听气血之微。此时间,乐之扬舍去视力,听觉增长,身处风暴,仍能清晰听见人体内精气流转、内力运行。
云虚自不必说,梁思禽此刻真气运转,乐之扬凝神细听,吓了一跳。梁思禽外表静如磐石,体内风雷激荡,数十道真气有如狂龙奔麟,冲出体外,上连天穹。
强敌当前,不容乐之扬细想,云虚出剑之快,白驹过隙也不足形容。乐之扬如果再练数年,纵使盲目出剑,也能与之一较高下,时下听察有术,可是压根儿来不及变招应对,一时尽落下风,不胜狼狈,若非左手驭气有术,早被云虚一剑钉死。
云虚步步进逼,一轮快剑将乐之扬逼到悬崖边儿上。风吹山崖,音声不同吹拂平地,故而风声所及,乐之扬一听之下,四周地势也都了然于心。他试图避开悬崖,奈何云虚的剑势风狂雨暴,一心逼他摔下山崖。两人长剑一交,乐之扬手背刺痛流血,“真刚剑”把握不住,打着旋儿掉下山去。
本就技不如人,如今连宝剑都丢了,乐之扬陷身绝境,情急之下,手舞足蹈,借着风雪之势,使出“灵舞”功夫,掌力腿风,落到云虚身上,如绳如线,尽力牵扯他体内真气。
云虚知道乐之扬有“驭气”之能,故也时时提防,气血一动,立马运劲相抗,不料乐之扬情急出招,四肢齐动,同时牵扯四处经脉。云虚始料未及,一时顾此失彼,
真气稍稍一乱,出剑失去准头,乐之扬听出风声,歪头让过剑锋,足尖点在悬崖边缘,迎风一转,飘然绕过云虚,回到山顶平地。
云虚稳住气血,转过身来,冷笑道:“你剑都没了,还斗什么?”
乐之扬微露笑意:“我手中无剑,心中有剑!”
“心中有剑!”云虚啐了一口,“你也配用心剑?”
“配不配,试了便知!”乐之扬招了招手,大有挑衅之意。
云虚大怒,挥剑而上。乐之扬避开长剑,双手如抚琴击鼓,一挑一按,忽拍忽送,双腿横扫纵踢,化为朦胧虚影,一刹那,也不知出了几腿几脚。
云虚直觉不妙,乐之扬手中无剑,不弱反强,身法更快,出手越发果决,举手抬足,云虚真气无不扰动,虽凭心法压制,可是一心二用,剑法大打折扣。
有剑之时,乐之扬总想应付云虚的剑招,可是面对云虚这一等剑客,纵有“止戈五律”,仍是相差悬殊。乐之扬与他斗剑,可谓以短击长,处处受其压制,手忙脚乱,“驭气”功夫也难以发挥,自牢自困,险些堕入败亡境地。
如今丢了宝剑,好比卸去了枷锁,乐之扬不再想着斗剑,全副心力放在“驭气”上面,空手入白刃,反而生出奇效。灵道人的武学另辟蹊径、古今所无,乐之扬得了梁思禽指点,博采众长,青出于蓝,所创“驭气”之术,隐隐然已经超迈前人。
云虚纵然见多识广,遇上如此奇功,也无破解之法,他连出杀招,均被扰乱,非但伤人不得,反而气血乱蹿,数十招下来,真气不济,疲态滋生。云虚惊惧交迸,锐声喝道:“小子,你使的什么妖术?”
乐之扬创出奇术,尚未命名,听了此问,灵机一动,笑道:“这是‘天琴’!”
“天琴?”云虚一愣,“什么意思?”
“真气为弦,随意挑之!”乐之扬笑道,“你的经脉真气,就是我的琴弦。”说着双手抚按,十指挑动,云虚顿觉经脉颤动、真气不听使唤,慌忙收剑后退,口中犹不服输:“什么狗屁天琴,真是大言不惭!”
乐之扬笑道:“天琴你试过了,且尝一尝天鼓的滋味!”
“天鼓?”云虚暗暗心惊。
“百穴为鼓,随意击之。”乐之扬双手挥拍、脚尖起落,云虚只觉周身要穴忽冷忽热,突突跳动,不由大惊失色,全力压制穴位异动。冷不防乐之扬蹿上前来,右手一勾,拨开他的长剑,左掌飞出,啪地击中云虚左胸。
云虚翻身飞出,勉强站稳,中掌处痛彻心肺。乐之扬纵身赶上,云虚举剑要刺,乐之扬手挥足舞,弹动其真气,鼓动其穴脉,云虚内外受制,仿佛牵线木偶,真气、内力不听使唤,连带剑法也是乱七八糟,长剑落到外门,胸腹破绽大露。乐之扬挥掌斜斩,正中云虚腕脉,后者只觉一条手臂经脉颤抖,半身麻木,不听使唤,当啷一声,青钢剑坠落在地。不容他躲闪,乐之扬右脚飞起,正中云虚小腹,云虚百穴齐振,血气冲喉,哇的吐出一股血水,整个儿飞出悬崖,惨叫一声,消失在风雪之中。
终于打败强敌,乐之扬扯下眼罩,一跤坐倒,望着山下,忽然后悔起来。无论如何,云虚总是叶灵苏的生父,如今不死即残,将来见了叶灵苏不好交代,可是回头一想,倘若云虚胜出,死的就是他乐之扬,另外还得搭上梁思禽的性命。
想到这儿,乐之扬回头望去,忽见梁思禽张开双眼,瞪视远方,面庞抽搐不停,肌肤之下龙游蛇盘,无形之气将要破体而出。
这情形乐之扬也曾见过,当日紫禁城中,梁思禽天劫发作,就是这般模样。
乐之扬跳了起来,凝神听去,又吃一惊。梁思禽体内的真气狂乱得不可思议,冲入天地之间,搅得风云变色。若将狂风暴雪比作往而不返的天马,“周流六虚功”就是大而无当的缰绳,挽住狂风之眼,牵之扯之,驾之驭之,扭转风向,助长其势。
梁思禽挽住了风脉,“周流六虚功”也发挥到了极致,仿佛蜕皮之蛇、破茧之蝶,受了风脉牵扯,行将脱离宿主,飘然随风而去。梁思禽天人之衰,已到破败边缘,浑身骨骼啪啪作响,眼耳口鼻纷纷渗出血水。
“落先生!”乐之扬失声惊叫。
梁思禽若有所觉,回头望来,看见乐之扬,嘴角上翘,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惨笑。
这一笑,乐之扬看出端倪,梁思禽借风失败、天劫爆发,无论家国天下,统统化为泡影。
“落先生!”乐之扬又叫一声,心中灵光乍现,生出一个念头。
“呵!”乐之扬迎着狂风踏出一步,手挥目送,弹“天琴”、鸣“天鼓”,用尽所有心力,制服梁思禽体内狂乱的真气。
“驭气”之法源于《灵飞经》的“灵飞篇”,为了救治叶灵苏,开始有所成就,此后屡经磨炼,渐渐精熟,直至今日与云虚一战,穷极生变,终于大功告成。“天琴”、“天鼓”以天为名并非夸大其词,但凭这两门功夫,放眼天下已是罕逢敌手
可要制服“周流六虚功”,乐之扬仍觉力不从心。这一门奇功,遇强越强,大如天海,了无边际。乐之扬驭劲之力越强,梁思禽的真气也随之变强,甫一交锋,“六虚劫”火上浇油,越来越烈。梁思禽双脚离开,冉冉上升,违逆世间常理,赫然飘在半空。
乐之扬见过这种情形,此后梁思禽身不由主,搅得紫禁城天翻地覆,可是依他的说法,那时的天劫比起现在只算是小巫见大巫,一旦再次发作,威力更胜十倍,不但梁思禽尸骨无存,乐之扬离他太近,怕也难逃劫数。
乐之扬使出全副本事,驾驭狂乱之气,但如蚍蜉撼树,“六虚劫”不为所动,反而勾起他的真气,上冲“百会”,下搅“丹田”,乐之扬胸中憋闷,几乎吐出血来。
“不对!”乐之扬忽有所悟,“我不是抗衡‘六虚劫’,而是化解它的戾气;以强制强,适得其反,还得顺势而为才好。”
他多次为叶灵苏疗伤,调和真气,疏导经脉,早已得心应手、熟极而流,只是叶灵苏受伤之后、真气虚弱,容易疏导,“周流六虚功”却如洪涛海啸,导引不成、反受其害。
乐之扬凝神听劲,探究“周流六虚功”走向变化,但觉气机虽然狂暴,并非没有规律,而是忽集忽分,分为八股、合而为一。
“周流六虚功”本是融合“周流八劲”练来,梁思禽破功之前,一身真气返归本初,重新分散成“八劲”。故而抗衡天劫,便得统合八劲,一旦彻底分散,就是他的死期。
所以真气忽集忽分,正是梁思禽极力统合八劲、抗御天劫,只是分多合少,已到强弩之末。
乐之扬听出门道,心想:“真气合一,难以撼动,分成八股弱了许多,或许可以各个击破。”当下使出“天琴”,趁着八劲分散,勾动其中一股,真气随之而动,梁思禽也是眉尖上扬,流露诧异神气。
乐之扬一招得手,再不迟疑,只将“周流八劲”当做八根琴弦,顺应其势,按宫引商,以灵巧手法抚按拨弄,使其脱出混乱,生出次序,从而纳入自身节律。这法子与“止戈五律”近似,听风、破节、入律,只有省去“乱武”一段,并不与之相抗,而是引之导之、顺乎自然。
梁思禽觉出乐之扬的心思,凝神守意,也用乐之扬的节奏驾驭真气。里外相应,乐之扬顿觉省力不少,灵台澄空、心驰意骋,就着“周流八劲”,使出“天琴”之术,弹起了“周天灵飞曲”。
“周流六虚功”的心法本是“西昆仑”梁萧的“谐之道”(见拙作《昆仑》),倘若道心如一,不难调和八劲、统御六虚。然而人有尽而道无涯,人心易变,因为人生不幸、年老志衰,使得道心失守,出现种种不谐。所谓天劫,正是因为功力长进,心法不能随之精进,此消彼长,终成解不开的死结。
音乐之道,在于统合五音七律,使其相生相应,不至于混乱无序。梁思禽钻研音律,也是基于此理,想要从中汲取灵感,补全道心。可他囿于过往恩怨、感慨日暮途穷,胸中矛盾重重,道心支离破碎,到了这个地步,除非借助外力,只有死路一条。乐之扬青春年少、朝气蓬勃,所弹《周天灵飞曲》烂如舒锦、无处不佳,音符出于天籁,节律相生相合,正好暗合“谐之道”的奥义。
一曲尚未弹罢,狂乱的真气已经减弱了不少。雾灵峰顶出现了一幅奇景,乐之扬挽住了“周流六虚功”,梁思禽却扯住“风眼”不放,天上云色越浓,旋涡越转越快,乌黑幽深,杳不见底,形如苍天巨眼,冷冷俯瞰人间。
梁思禽缓过劲来,冲着乐之扬略略点头,突然间,他脸色一变,瞪大双眼,盯着乐之扬身后。乐之扬也听见动静,回头望去,但见云虚浑身是血,爬上峰顶,拾起青钢长剑,咬牙切齿地向他冲来。
乐之扬腾出一手,飘然拍出。这一掌暗含“天鼓”,云虚顿觉百穴震动,身如大鼓,心跳如雷,脑子里、耳朵中发出空空怪响。
他摔下悬崖,身受重伤,又为奇劲所制,苦不堪言,可他看出乐、梁二人陷入绝境、难以分心,要杀这两大强敌,眼下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强忍痛苦,一步一挪地走向乐之扬,举起长剑,对准他的咽喉。
乐之扬纵有天大能耐,当此紧要关头,也难一心二用,这边阻挡云虚,那边“天琴”断弦,梁思禽再一次陷入天劫。乐之扬身处两大高手之间,汗出如浆,精神气魄均已拉伸到了极限,再加一丝一毫,便有断绝之危。
云虚的剑尖越来越近,两人四目相接,云虚狞笑起来。乐之扬无计可施,只好闭上双眼。
云虚手腕一抖,正要刺出,嗤,他浑身剧震,一截剑尖透胸而出。云虚看向剑尖,一脸惊奇,突然长剑垂落,身子向前倾倒,撞在乐之扬左肩,软泥一般滑落在地。
乐之扬觉出异样,张眼望去。水怜影拔回“真刚剑”,圆睁双眼,瞪着天上。
乐之扬回头望去,梁思禽神气痛苦,四肢抽搐,身子越升越高,似要随风飞去。
乐之扬定一定神,弹起“天琴”,挽住周流八劲,奏起灵飞之曲。这一次再无阻碍,终于弹完曲子,弹了一遍,再弹一遍,六虚之气渐渐驯服,各归其位,周流无穷。
第二遍弹罢,梁思禽飘然落下,盘膝而坐,宝相矜持,通身上下融融发光,整个儿仿佛脱胎换骨。
“城主!”水怜影为这异象所慑,跪倒在地,不敢抬头。
乐之扬收起神通,环视四周,发现风眼消失不见,峰顶上空清朗一片。
“风停了?”乐之扬不胜诧异。
“不!”梁思禽张开双眼,遥指远处,“在那儿!”
乐之扬举目望去,北平上空乌云聚合,一场风暴蓄势待发。
“朱微!”乐之扬念头闪过,不知为何,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悸动。
燕军生出疲态,南军并未如愿溃败。
朱棣盔甲染血,双臂酸软麻木,战马已经换了两匹,唯有手中战剑明亮如恒,仿佛春冰秋雪,不染点滴鲜血。
漫山遍野都是南军尸首,可是前方人海汪洋,南军阵势不弱反强,饶是朱棣一世英雄,见这情景,也觉倦怠不堪。他所以赶回北平,全赖从朵颜三卫带回的从马,一名骑士两匹战马,轮番骑乘,节省马力,故能长途跋涉,奔袭对手。当年蒙古骑兵就是一人数匹从马,神出鬼没,朝发夕至,袭破无数劲敌。朱棣事先放出风声,透露大军远在漠北,用来蒙蔽南军将帅,而后衔枚疾进,昼夜兼程,往返数百里,突然出现在北平城下,本想出其不意击溃南军,谁想久战不下,诸军血勇耗尽,斗志大不如前。
朱棣观望南军阵势,忽见一杆“郭”字旗迎风抖动,他恍然大悟,懊悔起来:“我大意了,这些开国功臣,先帝还没有杀完!”
郭英撤回围城之军,布下三重阵势,第一重步骑并用,拼死阻挡燕军;第二重以“玄武车”列阵,南军藏身车内,燕军冲至阵前,弩炮齐用,杀伤战马;第三重郭英轻率轻骑,来回游击,防范燕军迂回两翼。
燕军攻势受阻,锐气消磨,仿佛陷入沉沙泥沼,虽然杀敌无数,但却无法致敌死命。南军重振旗鼓,人马越打越多,燕军将士杀之不尽,渐渐心生沮丧。
激战两个时辰,始终难分胜负。燕军人少,铺张太广,阵势显露破绽;郭英趁机派出骁将轻骑,凿穿敌阵,回头逆击。
燕军顿生混乱,朱棣亲率番骑,击退南军,可也折损了不少兵马。他见燕军七零八落,各自为战,急令大军后撤,收缩阵势,再寻战机。
南军死伤惨重,眼看燕军撤退,竟也无力追击。郭英缓过气来,整顿败军,他深知番骑厉害,不敢与燕王争锋,打定主意巩固守势,挫其锐气,再行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