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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抓挠着,越抓越缓,最后停在半空不动了。
她没能舒舒服服的躺下永远的死——身上刀太多,架在地上支在金砖缝里,将她的身子高高架着,成为一个倾斜三十度的很累的姿势。
她的手依旧高举,一个永恒的抓挠姿态。
一生里学着圣洁高雅的假莲花,以最丑陋的姿势死去。
满殿里迤逦开深红的血流,沿着那无数刀口流下刀身,在地面歪歪斜斜的游走、勾勒,画成一幅无人看懂的玄奥的命图。
凤旋在榻上不住的咳嗽,蜷缩成一团,他本就油尽灯枯,和皇后玉衡凤净梵周旋许久,又要兼顾着朝外局势,确实已经快到了最后的大限,刚才不过支撑着而已,再被凤净梵那一撞,他只觉得浑身都要散了。
他咳着,却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意,都死了又如何,他终究是最后的成功者,他终究选出了最狠的统治者,看扶摇刚才睡下去的潇洒,多么的痛快决绝;看扶摇拦住净梵那一指,多么干脆利落,她要是没那一睡没那一指,他保不准还要犹豫——璇玑不需要烂好人没有决断的皇帝!
三十年前,他自己的父皇将传位诏书交给他时,他也是一身血,一身兄弟姐妹的血。
父皇那样对他说——孩子多点没关系,将来有得选择,我璇玑第一代就是子嗣太少,两个孩子资质都不佳,最后勉强选了一个,统治十年中国力衰退,若不是后代繁盛出了英主,百年前也许就灭国了。
父皇那样对他说——但不用太爱,爱得狠了,将来你会舍不得。
于是便没有爱,那些温情宠爱,需要而已,就如对皇后,五洲大陆都知道他凤旋畏妻如虎,沦为笑柄,可是畏妻都是因为爱妻,他凤旋根本不爱那个冒牌货,哪来的畏?
畏的,不过是那个强大如神的男人而已。
他曾以为,总有办法解决——则宁年轻,玉衡力壮,孤男寡女常年相处,难免**,只要他们有了奸情,破了玉衡的武,破了她的骄,哪里还有他们耀武扬威的地方?
为此他算计玉衡很多年,那些伐心之药,以极微小的分量一点一点下在饮食中,涂在宫室里,甚至抹在靠近他的下人身上,想要他乱,想要他扑倒他的妻,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个悍妇竟然那么守礼,牢记她的高贵身份,从不肯让玉衡靠近身周三尺,而玉衡又那般强大,那样长年累月不动声色的算计,竟都被他强大的武力生生压制。
不过压制终究只是压制,火苗子压得久了,一旦爆发,会是更凶猛的燃烧,如今不就好了?看,他的女儿,和他竟然选择了一个方式,将那对男女痛快的解决。
**和恨一样,双刃之剑,利用得好,便是最趁手的武器。
如孟扶摇,没有仇恨驱使,能做得这般决绝?
不过她的恨,他也得控制在一个限度之内,莫让她恨火燎原,当真拿璇玑去烧了。
凤旋吭吭的咳,咳出一口带血的浓痰,拿起那份诏书,对孟扶摇露出邀请的微笑。
他面色苍白眼底青黑,在满殿的血气和昏黄的灯光下,摇晃着自认为很有诱惑力的金光闪闪的诏书,对孟扶摇露出鬼似的微笑。
孟扶摇看着那微笑,就像看着一只从地底冒出的,左手权欲右手砍刀的杀戮之鬼,人性是肯定没有的,生来的使命就是吞吃自己身上落下的血肉。
她沉默着,久久的沉默着。
凤旋不急,他很有耐心,他不相信有人对着这江山万里无上权欲会毫不动心,她孟扶摇做无极将军,做大瀚孟王,做轩辕国师,她那么感兴趣的参与各国政争,她天生是个狡猾多变无所不为的政客,那么她有什么理由不接受一片更为广阔的天地?什么将军、王爷、国师,再怎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终究是他人臣子,抵得上一国之主,璇玑女皇?
殿中血气弥漫,烛火飘摇,黑暗浓重似不可挥开,而殿外,一长排长窗已经微微泛白,东方渐渐露出曙色,再黑的夜终究会过去,而天,快要亮了。
天亮之后,便是苦心孤诣的凤旋在最后一刻才考验决定的女皇的继位大典。
而即将继位的女皇,还蹲在殿顶,漠然的看着那道无数人生死争夺的继位诏书。
诏书柔软而光滑,黑暗中熠熠闪光,看起来圣洁庄严,四面鲜血未曾丝毫沾染。
孟扶摇终于动了。
她从楹梁之巅飘了下来,飘到凤旋身前。
凤旋眯起眼睛笑了,得意而满足。
他紧紧握着那诏书,等着孟扶摇伸手来取,然后他会向后一缩,先向孟扶摇提出条件。
他的如意算盘没成功。
孟扶摇双手负在身后,根本没去接诏书,只是很睥睨的看着他,直接道:“条件。”
凤旋怔了怔,随即更加满意的笑了,好,这才是女皇的气派,他自己受点蔑视不要紧,只要继承者够强够聪明他都欢喜。
看来这么多年不去找她是对的,在江湖朝堂血雨腥风中历练过的孟扶摇,很明显就是比他那些养在璇玑宫廷的儿女们要经验丰富气势强盛。
“你发誓。”他手指一弹,身后墙面轧轧开启,露出一方神龛,供奉着鸟头人身的神兽,“你向我凤氏先祖起誓,你,凤家女儿凤扶摇,永远忠于凤氏,忠于璇玑宗祧,克承大统,代天理物,抚育黎庶,辟土服远,保璇玑国祚万世,若有违之,天地不容,身受万雷之殛,尸骨无存!”
他自己缓缓下榻,向那图腾磕头,背对着孟扶摇意味深长的道:“我璇玑凤氏起源之祖,是上古凤神,向有神迹,十分灵验。”
随即他回身,满怀希冀的看着孟扶摇——五洲大陆神前誓言无有不应,只要孟扶摇敢于在这神前立誓,便说明她无心为难璇玑,拿皇位报复,这是他对孟扶摇最后的考验,也是他最后的杀手锏,虽然他自己觉得,一个璇玑皇位已经足够抵消孟扶摇的苦难和怒火,但是为了防备万一,这个誓必须要发。
孟扶摇迎上他的目光,无所谓的笑了笑,道:“凤扶摇?”
“你总不能再姓孟。”凤旋道,“这个姓才是真正尊贵的姓。”
“你终于决定把皇位传给凤扶摇?你和宫女许宛所生的地位最低的皇女凤扶摇?”孟扶摇又问了一句。
凤旋觉得这句话是废话,想大概是这孩子兴奋过头忍不住要啰嗦,笑道:“是,便是你娘,你继位后也可以给她封号的,她母随子贵,将来就是太后,不再是低贱宫女,如果你高兴,修史时也可以给她换个出身,都由得你。”
孟扶摇点点头,大步上前取香三敬,一字字道:“凤家女儿凤扶摇,璇玑天成帝凤旋与青泽郡民女许宛之女,现承其父皇宗祧,永忠凤氏,永忠璇玑,克承大统,代天理物,抚育黎庶,辟土服远,保璇玑国祚万世,若有违之,天地不容,身受万雷之殛,尸骨无存!”
她说得清晰流利,毫无含糊,凤旋仔细听着,露出满意笑容,将诏书奉上。
孟扶摇随随便便接过。
诏书接在手中,就像捧着血色浸染的江山舆图,寥寥数字间,似乎听见那些冤死者的嚎哭,四公主、五王妃、六公主、七皇子、八皇子,在长久倾轧中死去的皇子皇女们,哦,还有大皇女,听说她率领的紫披风节节败退,被三皇子逼到京郊独秀峰,紫披风星散,桀骜不训的大皇女不甘失败之辱,愤而自尽……又死了一个。
这就是璇玑皇族,这就是璇玑江山,这就是璇玑的传承,轻飘飘的诏书浸满金枝玉叶的鲜血,被散发着腥臭和腐朽气息的老人恭敬捧起,交到她手中。
孟扶摇握着诏书,毫无攀登巅峰君临天下的欣喜,也想象不出这样的皇位有什么值得欣喜的,她突然想笑,痛痛快快的笑,笑这人世黑暗苍凉,笑这红尘血色殷然,笑那群为这见鬼的东西争个你死我活的蠢蛋,不知道权欲如刀网,网住谁,谁被凌迟。
于是她便笑了,痛快的凌厉的酣然的上冲云霄的笑,她大笑着了整整一刻钟,凤旋一开始以为她是开心的笑,也陪着笑,渐渐觉得不对劲,脸色慢慢的变了,就在凤旋以为她要笑疯了的时候,孟扶摇突然停住,仿佛刚才根本没那么疯狂笑过般,一把抓过诏书,再也不理会凤旋,很平静的转身。
前方,一道阳光升起,光芒如金,巨剑一般劈开重重阴霾和血色,刹那间便填满了整个空旷的大殿。
千层玉阶之下,广场之上经过一夜厮杀,已经用鲜血换得宁静,接到陛下传令的御林军终于退下,而唐家的长勇军,本就是凤旋始终掌握在手中,用以在诸子争位最后掌控大局的保存实力,当然,对于灵活狡猾的唐家小公爷来说,陛下已经是过去式,他现在只需要忠于女皇,才能保证他唐家永世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