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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人已陆续回屋就寝,即使有也许门户射出灯光,也极为暗淡,混在雨夜中。
踩着这点微弱的光,柳枫与天绍青停到了太尉府前,待天绍青抬眼,凌空已然不见如柱雨水,柳枫将她放下,天绍青合了伞,抖了抖雨。
彼时,柳枫上前叩门,天绍青眼皮不经意抬起,发现柳枫背上又是鲜红宛然,失色道:“柳大哥?你……又流血啦?”
柳枫心头一怔,却没说话。
天绍青走近细看两眼,疑惑道:“不可能呀!这箭伤已经过去两日,这一路上,你也一直在运功调理,以你的功力,伤口不可能还会裂的如此厉害,除非——”
柳枫像有避忌般,默默不语,甚至将头一侧,不与她对视。
天绍青暗中琢磨,也没瞧出异象,叹道:“看来先前那些草药没用。”可忽又觉得不对,垂首想了会儿,盯住柳枫问道:“柳大哥,你刚才是不是……”
柳枫将她的话打断,挤出笑道:“没什么,不过伤的略重,需要一段时日精心调理,你不是抓了药给我,待会儿让府里的下人熬来便是,别想太多。”
他的语气温柔,样子恬适,目光投来,总让天绍青心里一暖,正要再问,门已经打开,头上沾有几缕银丝的管家魏岭探出头,见了柳枫,喜上眉梢。
柳枫与魏岭简单寒暄罢了,回头朝天绍青道了句:“进去吧!”曳步入内,天绍青只好礼节性朝魏岭笑笑,跟在后面。
才一进府,天绍青就愣住了,四面环瞩之下,只见房庑连属,不知凡几,门庭修整,时有五彩灯盏高悬,院墙上又引有藤蔓,花叶周遮,传出阵阵芳冽。
园亭楼阁,层层错落,间以茂树环抱,低枝似坠,密叶阴森,地上铺有光滑的大理石径穿绕其中,丹槛处,可见仆婢长裙蔽足,横来过往,庭院回廊处,也有一道道剪影轮廓穿梭而过。
这太尉府巍峨气派,竟不下于那蜀国毋昭裔的宰相府,与洛阳的魏王府相较,也多了份奢华的点缀。
天绍青随柳枫一折数绕,视线逐渐开阔,念头也转了数回,想起在黄府时,曾与众人怀疑柳枫贪恋黄居百的钱财,不禁大为惭愧。
在金陵,柳枫有如此之势,其特征从一开始现身黄府,就表露无遗。
他有天生的骄傲,一路行来,孤高自信,满身贵气,衣衫虽不见华丽修饰,可处处整齐有素,尽显涵养,吃穿讲究,举止斯文,倒真不失那份皇孙和做官的风范。
只怪自己初时误解了他,后来虽有据此重新审视柳枫,但毕竟犯过疏漏的错误。
天绍青猜想李璟与柳枫可能不止君臣之义,还有同为李唐奋力的兄弟之情,有一次无意间听柳枫告诉她,李璟曾盖了座宗庙给李克用父子,说敬仰他们的英雄豪气,要以他们为榜样效忠唐室,李璟父子也以李克用亲眷的身份将他们供奉宗室。
柳枫自称,七年前,他还未投效李璟,民间就已流传此事,当时亦有耳闻,也是受了震撼,才决定效命李璟。
至于柳枫如何投奔李璟,以何途径说服李璟得来今日荣耀,柳枫没有说明,她也试探的问过,柳枫却避而不答。
天绍青见他不愿多说,也没追问,可从柳枫眼神中,似乎能看出岁月遗留的无奈,及一份掩埋已久的痛楚。
天绍青低头想心事,以致旁边柳枫和魏岭谈话,也心不在焉,沿途碰到仆俾招呼柳枫,也没心思留意,甚至走到大厅还没有一点意识。
当然到了大厅,柳枫安然落坐,她才发现自己对太尉府的布置一无所知,适才神思早已游弋。
天绍青尴尬地呆立厅内,这时,侍童舒望奔了进来,连问柳枫这几个月的所遇。
见他们叙话,天绍青便拿着药,让魏岭指路,说要煎药。
柳枫看她浑身沾水,有些狼狈,便嘱托魏岭收拾,让人准备房间,为天绍青烧水梳洗,然后再教她去休息。
天绍青被他不容反驳的口吻慑住,不好当众反对,只得随着魏岭而去。
不消片刻,下人熬好汤药,端来热水,又拿了新衣给柳枫替换,柳枫喝了药,舒望便开始替他擦拭伤口,涂抹药物止血。
柳枫遣散其他仆役,坐在椅上,对着黑夜微喟。
舒望静静地立在身后,望着他背脊的伤患,呆了一呆。
那伤口显然是旧伤,皮肉陷进去了些,乍眼观之,颇为惊心。
前次柳枫中箭,恰恰触发了旧疾,是以沿途之中虽然多次调理,也涂过伤药,却依然不见好,此刻四周还有血迹渗出,并不是他承受不了箭伤。
舒望心里发酸,忍不住微声道:“大人旧创复发,该早日回来才是,这箭伤正好刺中了以前的患处,才致伤口撕裂。望儿记得,七年前,你就是这个位置流了很多血,好几天不好,后来虽说痊愈,可留下了大患,天寒地冻,总是骨痛难忍,没想到如今——”
柳枫淡然地笑了笑,答非所问道:“赵匡胤骑/射/精湛,果真是一名骁勇的良将,只可惜不为我们所用,假以时日,必是心腹大患!”
舒望听他说话,不免感到伤神,也不打搅,就默默涂抹伤口,佯装轻松道:“这药还是照你七年前的方子所配,每年霜冻之时,都是大人随身必带的良药,很奏效,相信不出几日,定会痊愈……”
柳枫点了点头,待伤药涂毕,拉好衣衫,站起身道:“时候差不多了,他们也该来了,你去把神兵门送来的兵器挑几样,只要刀和剑,别的不要……”
舒望一怔,道:“大人是说,待会儿有人要来?”完全没料到这茬,有些吃惊。
怪不得柳枫奔波辛劳,也不就寝,原来是在等人?可刚刚才回来,会有谁来造访?
看柳枫的样子,根本不打算回答自己,只是埋首理衣,做出惯有的文雅之态。
舒望觉得自己问了也是多余,只好依命出厅。
柳枫整了衣裳,立在厅中,这半响时辰,就望着外面的夜色出神,谁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不多时,舒望拿来他要的东西,将刀剑等物一并放在案上,柳枫负手看了看,慢慢地曳步走出。
舒望立在一旁,也没有出声。
此刻的大厅,似乎什么动静也没有,就连柳枫的脚步声也听不到,可他却明明在动,余光若有似无,时不时扫视厅外。
要等的人来了吧?
果然,寂静的四周刮起了冷风,细碎的涛声中,柳枫听声辨位,已顿住了脚步。
舒望见他目光在门口定格,知有人即将来到,迄今还未差人打招呼,八成不是善类,连忙全神戒备,也注视着门口。
深院回廊,夜光铺张,院角几株老树的树杪兀自飘动着,突有哀鸣之声响起,惊飞群鸦一片。
霎时间,但有隐气蹑足的声音传来,首先打破沉寂。
那声音很快很快,伴随着墙头落下的雨水,消失了又出现,出现了又混浊,隐去无踪,若无一定功力,不仔细去听,还真分辨不出。
突然,几道人影就出现了,奔驰在黑夜中,从外悄没声息地掠进,飞身踏过高墙,踩过屋脊,那猝然疾过的身影,一起一落,飘移数丈,看起来就像穿梭觅食的耗子,只见晃动的影子,不见真身,轻快中又显出极重的分量。
影随身动,风声大作,带起衣袂飘忽,只是眨眼,太尉府的大厅内齐唰唰飞进几道人影,不多不少,并排一站,正好六个。
六人陆续落在门首,只一瞬间,便将门口堵的死严,看架势颇像一面人墙。
就在六人冲进来的那一刻,只听一声大喝:“什么人?”舒望已然握住了一把剑,抢先挡在柳枫身前,准备开战。
附近的护院卫士也突起直前,听到动静,赶来相助,一个个纷纷手执长枪长矛,呼喝着将那六人围截。
柳枫拈了拈袖子,缓缓从舒望身后行出,利落地挥手散开护卫,眼皮微抬,不紧不慢道:“你们来了?”
一见这举动,那六人免不得一脸谨慎,当中一人亮刀喝问:“你知道我们会来?”
余下几人瞥了一眼柳枫旁侧,见案上堆满刀剑兵器,又见柳枫镇定自若,纷纷明白,可他们仍是不信柳枫有此能耐,能算得出他们今夜突袭太尉府。
前面站的那人晃了晃手中鬼斧一样的大刀,双眉闪动,声如雷震:“你千算万算,没想到我们兄弟六人来的这么早吧?哼!凭你这些个酒囊饭袋也配是我兄弟的对手?”
说话间,他的眉头依然高扬,眼睛微睁,圆溜溜的,原本他就长的粗悍,脸圆体圆,真真就是一个三十好几的虬髯汉子,加上他语音粗重,声似雷鸣,一点也没有读书人的儒雅气质,不管言行还是打扮,无不透着野性。
柳枫与他迎面而立,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两人齐高个头,均是八尺身长,柳枫长身如玉,顾盼生辉;手拿鬼斧刀的人彪勇雄壮,杀气四射。
柳枫剑眉如画,浓淡恰当,好似刀刻,醉人的眼仿若星辰,流盼生神;鬼斧刀的汉子眉如浓墨,煞气直冲天庭,双目圆睁,虎虎生威。
柳枫浑身散发着读书人的温润,及游刃官场的不俗气度,更有一种利落干练的江湖风,手中无剑胜有剑,让人怯他又欣赏他。
鬼斧刀的人就一个大咧咧的刀客,识不识字都有待考究,且看他那把兵器,长有三尺之多,刃上刻着‘鬼斧刀’三字,甚为光亮,细看刀身,像斧又不是斧,明显比一般斧头要大要长,刃口一端宽阔,弯度适中,刃面闪着白光,与其他地方相比都要亮得许多。
不等兄弟们回话,鬼斧刀再一挥,他又冷言回了句:“哼!李枫,三个月来,你一直和阵前都指挥使李承戬飞鸽传信,通过他获知军机要事,又岂知这一次也着了我兄弟的道!”
话至此处,他不由哈哈一笑,颇为自满道:“这半个月中,一直都是我们兄弟仿照李承戬字迹,截下信鸽,再传给你消息,也就是说和你通消息的是我们兄弟六人——”
他语气一停,刀锋一指身后五人,得意地提高声音道:“马光赞那小子这招里应外合果真高妙,若非如此,我们衡山六刀如何轻易进入太尉府?”
说着,他就讲起了刚刚来时的一幕,行至太尉府几条街外,他们兄弟一刀解决李承戬。
六把刀冲天而起,同时飞扑上前,毫无征兆地刺入李承戬胸膛。
李承戬死也不曾料到,被关押三天的衡山六刀会要了自己性命,更料不到还未给太尉李枫邀功,就死在太尉府外,那小巷还距太尉府仅有两街之隔。
李承戬自认关押衡山六刀毫无疏漏,甚至方才阵雨连连,他也是片刻未停,匆忙赶路,就赶着向李枫报告马希萼的衡山余党被剿一事。
话说三个月前,王启生叛变投敌,全家被斩,后来因怀有怨恨,投毒在秦淮河,故意挑唆金陵百姓举旗闹事。
事情平息后,太尉李枫翌日就匆匆离开金陵。
无人知道,在王启生被斩的当晚,李承戬作为大将边犒的先锋,首次因功受到李枫邀请,夜下无人时,进了一趟从未去过的太尉府。
自那后,三个月中,白鸽来往于李承戬与李枫之间,飞离南唐,跨越杭州和洛阳,李枫走到哪里,白鸽就飞到哪里。
三日前,李枫进入大周皇宫那晚,收到李承戬传信,说马希萼之子马光赞所率的一万部众已被歼灭,衡山也已拿下,之后双方约定于金陵城相聚。
李承戬依约押解衡山六刀回京,二人说好,不论何时,太尉府见。
李承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行至金陵城,过城门时,便有消息传来:马希萼已死!
李承戬更不曾料到将至太尉府,才拐了个弯,囚牢中的衡山六刀便冲出牢笼。一声爆响,木车碎裂,四散而落,六把刀横空飞起,夺夺夺三声响,李承戬随行的士兵被拦腰斩断。
李承戬脸色惊变,腰身宝刀还未出鞘,便见衡山六刀直扑跟前,各执刀飞搠,戳中他的心口,李承戬当场毙命。
紧接着,六道人影抽刀撤开三丈,提气纵身,消失于巷尾,李承戬倒地的瞬间,眼睁睁看着衡山六刀扑去太尉府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