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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天子微行(2)
在四合院门口站了一会儿,听里面打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作响,可见差事非常忙碌,或者,将自己的孩子置于此地,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吧?皇帝心中一面想着,一面走到窗前,透过明亮的玻璃,向里面掌握。
屋中一排放开几个上面罩着蓝布的长桌子,上面摆满了茶壶、茶盏、杯碟、算盘、灯烛、烛台、文牍、卷宗,认真看看,竟还有瓜皮果屑。这哪里是户部办公的场所,简直要和天桥的茶馆有的一比了。看灯烛上的蜡泪滴下又长又厚,也不知道多久没有经人清理过了。
他只顾凑目过去观看,却没有注意,阳光为人从外面遮挡,给里面的人带来了很多惊奇,“有人在外面探头探脑的?是谁啊?”
“真的是呢?出去问问他,问问他!”几个司员离座而起,从门口走了出来,“喂~!这位朋友,户部陕西司要地,不可乱闯!”
“我?”皇帝平生第一次给人这样大声质问,偏又是对方占理,张了几下嘴巴,终于想出一句,“我是和我家大人一起来的,不过道路不熟,走失了。”
“你家大人是哪位啊?”
“是肃顺……肃雨亭大人。”
“哦?您是……”来人的眼神立刻亮了起来,“您是肃大人……门下的……?”
“我在他府中做一个小小的清客。”皇帝不大懂,信口胡说,这种主宾之间,并不以清客自居,在自称的时候,要说是‘西席’或者‘东席’的。
好在这个人也并不打算详究,笑得见眉不见眼,“是,是,是,敢问怎么称呼?”
“我姓甘。”
“啊,是甘先生。”这个人自我介绍似的说道,“在下叫长丰,在这陕西司中,做一个小小的主事。当年肃大人和阎大人两位奉旨清理户部积弊的时候,小人就在两位大人身边,鞍前马后的伺候了。您看,到现在,也不过一介小小的主事。”
皇帝有一搭无一搭的听着,随口答音,“嗯,哦,这陕西司的差事,很忙吗?”
“可不是很忙?”他用手向内一指,“您刚才隔着窗子也看见了,到处是一片凌乱,这是为了每年十月分发京中钱粮及各衙门俸禄,都要赶在本月月底之前结束,所以,每到每年的八月、九月,是户部差事最紧、最急的时候。总是要从其他各司中抽调人手过来帮忙,才能完事呢。”
“支出有多少?”皇帝一句话出口,意识到不对,故意换了个口气,像是有意向长丰一探究竟似的问道,“便如同朝中的几位中堂大人,也是要在这里支领吗?”
“可不是吗?举凡京中文武臣僚、各处衙门,都要在我这陕西司支领。唔,您问什么?问几位中堂大人的俸禄?这……可不能告诉您。”
“那为什么?有什么不可见人的吗?”
“倒不是不可见人,不瞒您说,您也就是问到我了,就是问及几位中堂大人自己,也未必能够知道实情哩!”长丰说道,“这里面有个缘由。您想想,哪有恭亲王、文大人、曾大人几个亲自屈尊降贵的到这户部衙门中来亲自支领钱粮的?都是他们府中的下人,携自家老爷的印章,来此领取的。回去之后,交给老太太,就算完事。”
“那,一国中堂,能够有多少钱米俸飨?”
“本月总要在两三千两上下吧?”
“这……”皇帝沉吟了,“不是很多啊?”
“可不是不多?!”长丰说道,“如今在京中,谁家要是有了红白喜事,总要办一场堂会吧?请一两个哄传四九城的名角,花费就要在一两千两上下。”
“这么多?”皇帝真觉得有点骇然了。汉***员不提,载垣、端华、世铎等人都喜欢听戏,他曾经听人说过,这几家王府,夜来笙歌之声,从无断绝,要是这样计算下去的话,得花多少银子?他们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就是这么多。”长丰说话有些着三不着两,天上一脚,地上一脚似的,说过了这件事,又谈起了旁的,“您还不知道吧?皇上东巡的时候降旨,把长公主指降给曾中堂的二公子了。嘿!这一次,曾大人怕又是要大大的破财喽。”
“这,是皇上嫁女儿,还能让曾大人多多花银子吗?”
“嘿!”长丰大声喝道,神态之间很是不可思议似的,“您这个人,怎么了?您不知道吗?这可是我大清自高庙纯皇帝之下,第一次将公主出降汉人之家的,便称朝廷有典制、规仪,曾大人娶了公主做儿媳妇,又怎么能不拿出大把的银子出来,遍请朝堂上下,好好热闹一番?这一番热闹啊,没有十万八万两银子,怕也是下不来哩!”
皇帝知道长丰言语中所指,无奈的笑了一下。这件事是在乾隆第二次南巡之间,当时出了一桩很讨厌的丑事。事情是这样的——。
乾隆有一个未曾经内务府正式造册钤印 的外室,也就是孝贤皇后之弟,傅恒的妻子——两个人所生之子,名叫福康安,身披十三异数,在大清数百年中,可算是第一份的。不过这一次所说的,不是福康安,而是另外一个孩子。
乾隆秉性风流,和傅夫人多番往来,又生下一女,这就成了丑闻,因为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傅恒和妻子早已经不同房,这至少在傅家上下是都知道,若是生下一个孩子,带在身边,岂不难堪?另外,满清有选秀女的规矩,以傅恒的品秩,若是他的女儿, 是一定要选的,到时候,或者选在君侧,或者指婚王公,就成了乱,伦!于是便想出一个便宜之计,他命人将傅夫人安置在一个僻静之地待产,这一面和大学士于敏中商定,若是生下男孩儿,就交给傅恒,日后作为侍妾所生;若是生下女儿,就交给于敏中,由他的一房小妾抚养。叫做于二小姐。
等女儿到了及笄之年,皇帝自然要为女儿择一贵婿。汉人身份最尊贵的,无过衍圣公,正好,七十二世衍圣公孔昭焕的长子孔宪培,年纪于于二小姐相仿,于是乾隆二十七年第三次南巡的时候,高宗亲自做媒,一方是圣裔;一方是宰相。成为秦晋之好。自然,这是用来骗人的,朝中人无不尽知其详,下嫁到衍圣公府的,实在是龙种。
在当时,高宗名义上为表示对于于敏中和孔府的敬重,实际上大约是存了对不起女儿的心思,故而赏赐之物不绝于途,嫁妆丰厚无比,又命衍圣公府大兴土木,扩建名为铁山园的后花园,及期,孔宪培亲自入都迎娶,蒙高宗和皇太后召见,各有赏赐,也不必多提。
长丰以古譬今,虽其情不一,但其理还是一同的,皇帝微皱着双眉,心中暗暗想,“灵慧这个丫头,日后嫁到曾家,可不要也学前人的样子,有什么不孝之举啊?日后见到女儿,可得好好管教管教她!”
“甘先生?甘先生?”
“哦。”他自失的一笑,“对不起,你的话很有意思,我听得有点入神了。”
“是出神了还是甘先生在想着,等皇上的女儿出降之日,要送上多大的红包啊?”
于是,皇帝为之莞尔。
和长丰在门口上笑几句,门扉开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蹑手蹑脚的出来,手中捧着厚厚的一摞文牍,“长大人?”他轻声向长丰打着招呼。
“你到哪里去?”
“这是昨天从吏部取来的文牍,已经用过了,卑职给他们送过去。”
“去吧,去吧。”长丰拿出户部堂官的派头,大模厮样的摆摆手,打发他下去了,“老兄,这是怎么回事?户部和吏部也有公务往来吗?”
“有的,有的。”长丰唯恐他不问,一问之下,似乎越发的来了精神,“便给您举一个例子吧:皇上冬训数省,沿途所经之地,照例是要蠲免年数不等的钱粮;除此之外,有功者要奖、有过者要罚;咱们这位万岁爷啊,什么都好,就是心慈面软,经不住下面的人苦求。所以,这数年之下,只有封赏,倒是从来不曾听过,有人如桂燕山、袁午桥那般因为什么事倒霉的。”
“这?”皇帝勃然动怒,不过在这里不能发作,只好强自忍耐着,听他接着往下上,“不过呢,这于我们这些部员当差的,就是一件大好事了。您想啊?只要把自己分内的一摊子差事忙完,闲余时光,你爱干什么干什么,谁也不会来管你。岂不是要托了万岁爷的福?”
“这话怎么说?”皇帝为他的话吸引了注意力,不自觉的顺着他的话追问起来。
“您这个人, 看起来很聪明的嘛?怎么就悟不通呢?便假如说您吧?在肃大人,为他出谋划策,若是没有差事了,肃大人总还要管着您,您会不会不舒服?总想找个地方舒缓一番?和一二有朋,花间闲游,尽享风月之乐?”
看他挤眉弄眼的古怪样子,皇帝真觉得好笑,“好吧,就算你说的有理。”他问道,“那,你刚才说的,吏部和户部的差事?”
“哦,是了。我总是这样,一开口说话,就没有个把门儿的了。”长丰笑着说道,“刚才的话没有说完。皇上封赏一路有功之臣,便如同沈葆桢吧。给皇上又是加官,又是进爵,在吏部,不过是稽勋司记上一笔,在户部这边,可就要麻烦了。”他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一般的说了起来,“咱们还是拿沈葆桢做譬。皇上封了他二等固远子,加兵部尚书衔,领海军学院及山东威海海军总署事。对吧?”
皇帝听得好笑,故意和他捣蛋,“我怎么知道?听你说的,我好像就在山东海军学院之中,聆听圣训似的。”
“哦,对,对。”长丰一笑,“总之呢,就是这么回事。这几重封赏,到了下面,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您想啊,皇上在咸丰十五年有旨意,就从咸丰十六年之后,所有封爵之赏,一概上溯到本年年初。以此为限,追发钱粮俸饷。沈葆桢是在八月底封的,要追, 就要追赏八个月的钱粮,要说东西是未必有多少,但您知道,他这一个人的赏赍之物,就要京里和地方上来回走上不少时日的公文,才能达成呢。”
“这是为什么?”
“这个嘛,原因有二。首先说,沈大人的俸禄银米,是分两处支取的,一处是京中的海军总署衙门,一处是山东威海;而京中的俸禄,又要分两份,一份他以帮办海军大臣之身所支领,一份是蒙皇上加恩之后,赏兵部尚书衔之后,所要增加的份额。这毕竟还是一次支应,日后只是在户部支取,也还罢了。最难的就是二等二等固远子的爵衔,这也是要按月支饷的呢!而且啊,这笔钱还要礼部奉旨颁行的子爵银册完成,加印钤盖之后,户部这边才能办理的。”
长丰忽然跺了下脚,从怀中掏出一块打簧金表看看,“都一个多时辰了,来人?到礼部那里去看看,小甘怎么还不回来?嘴上***办事不牢!”
直觉告诉皇帝,他口中的小甘,正是自己的儿子,三阿哥,改名叫甘滪的载滪。“怎么?有小辈令老兄着急了吗?”
“可不是吗?也不知道从那里壮木钟钻机进来的,什么都不会。……”总算长丰还记得背后莫议人非的古训,苦笑着摇摇头,又对里面高声呼喊,“我说,有人听见没有?去看看啊?”
“哎,哎!”有人答应着,快步跑了出去。不一会儿的功夫,又转了回来,身后跟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正是甘滪。他跑得满头是汗,手中捧着一份窄细狭长的匣子,到了长丰身前,“长大人?卑职……回来了。”
“怎么跑成这么一副狼狈相?看看你……”长丰顺手拉一拉他身上的官服,“这是朝廷名器,你当说着玩儿的吗?还不整理好?”
“啊,是!”甘滪答应一声,放开双手,去整理衣角,忽然眼前像闪过一道灵光,年轻人抬头看去,大清国的最高至尊正眼神中一片鼓励之色的望着自己,“您……?”
皇帝飞快的给儿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莫要叫破,转而又对长丰说道,“这就是你老兄所说的那个嘴上***办事不牢的家伙吧?诚然如是,诚然如是啊!”
“孩子倒是听话……”长丰一愣,“哦,他也姓甘,名字叫一个……你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后一句话是向甘滪问的。
“滪。”
“对,甘滪。为了他这个名字啊,也不知道若我费了多少脑筋。您想想,我总是他们的上官,不好学瑞麟那样,不耻下问,连人家的名字都认不来,也让人家笑话不是?对了,您也姓甘,这还是您的本家呢。”
“我们是同姓各家,同姓各家。”皇帝为长丰的颠三倒四,抑制不住的轻笑起来。
笑了几声,他又问道,“长老兄,我想向您打听一下。”
“哎,您说?”
“我从来不曾到过户部,也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样,想进去看看,不知道行不行?”
“哎呦,这可不行。”长丰毫不犹豫的立刻摇头,“不瞒您说,户部是天下第一重地,我大清历年财富所存,度支用度的一本帐,都在户部存着呢。这里若是有一个闪失,就是不得了的大祸啦。”
“您别瞒我,我知道,户部最重之地,是在南北两处档房,我不到那里去还不行吗?”
“那也不行。”谈及正经事,长丰倒似乎换了个人似的,“所谓以小见大,世界上的事,都是从不重要的地方坏起来的。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我家阎大人说的。他当年整顿户部积弊的时候说过,……嗯,我忘记了。”
皇帝扬声大笑:“哈哈哈哈!你这个长老兄啊,真是有意思。那好,我不进去了。我转身就走,总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