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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尚阿派出的折差一路六百里加紧红旗报捷,英法联军全面投降的好消息传到京中,沿途百姓如同过年一般的热闹起来,皇帝身在九重,也能够听见城中乒乓大作的爆竹声,害得六福左顾右盼,不时派太监出去探问:“怎么了?是哪里打*吗?”
奕在前,柏葰几个鱼贯在后,也失了常度一般的加快脚步,蜂拥到了养心殿前,皇帝正站在门口,众人脸上满带着兴奋的红光拜倒行礼:“皇上?刚刚接到赛尚阿发来的捷报,英国远征军在山东登州府辖的安山湖边,向我天朝全面投降了”
“真的吗?”皇帝一把接过奏折,展在手里草草浏览了一番,“好赛尚阿、曾国藩不负朕望做的好”
柏葰在一边无比庄重的碰了三个响头,大声说道:“皇上,如今之事令奴才想及高皇帝时,金川作乱,前前后后十几年,十万军士埋尸草地,三位极品大员失事诛戮,方有了结果。今日我皇上面对外侮,运筹帷幄,指挥若定,方能有这未及两月之内,全歼敌军的盛世伟业。奴才以为,我皇上实乃天朝第一圣主如今当晋大帝尊号,以为天下臣工,四海百姓共同钦仰之意”
皇帝仰面向天,感受着这阳光照在脸上的温暖感觉,喉咙中哼了几声,“走吧,我们到殿中说话。”
众人跟在身后,在暖阁里重新跪好,皇帝盘膝坐在软榻上,“现在有几件大事要做。第一,翁心存,你即刻起草祭告天地社稷与列祖列宗的祭文,朕要亲自到天坛、奉先殿祭告;第二传喻山东、直隶两省。赛尚阿、曾国藩等回京之际,两省总督、巡抚一下所有文武,都要到驿路接送,京中自亲王以下,到潞河驿迎接;第三,将士们凯旋到京之日,朕亲自到德胜门外迎接。”
“皇上……”
“朕知道你们想说什么。当年傅文忠远征金川,大事底定班师还朝的时候,高皇帝不也是出城迎接的吗?更何况,我天朝临敌外侮,三军将士用命,能够于两月之内全数荡清,大长了国威、军威于域外蛮夷各国,朕出城一次,也是该当的——此事就毋庸再议了。”
奕总觉得这样做,有点荣宠太过,然而今天皇上的精神头极好,不宜固劝,还是容赛尚阿等人自己辞恩吧,想到这里,碰头行礼:“喳。臣弟都记下了。”
“所有在战场上的有功之臣,着赛尚阿和曾国藩拟个折稿上来,为国征战、浴血拼杀的将士们,朝廷一定要大加褒奖。”
“呃……”奕打了个楞,从袖口中又拿出一份奏折:“皇上,这是曾国藩单独上的,《为曾国荃管束不力,兵士临阵脱逃并恳请回避折》。”他干干的咽了口吐沫,简单的把折子中的内容说了一遍,皇帝一面看折子,一面听他解说,过了半晌,把折子放在一边:“此事,你们是怎么看的?”
“臣等以为,曾国荃虽有管束军士不力之过,但新军将士,初初临敌作战,士兵又是第一次见到英人战法,难免会有恐慌,更且说,并未造成全军崩溃的恶果。再有,曾国荃身负重伤,若是朝廷再有重谴的话,曾国荃忧惧之下,若是就此身逝,朝廷少了一员虎将,更容易伤了兵士之心啊”
皇帝在这片刻之间脑子中转过了数个念头,听奕说着话,闲闲的端起几案上的**,啜了一口。却始终没有说话。
奕心中惴惴,皇帝威势越加,每日里见面奏答的时候,经常是听了很久,却迟迟不肯有任何心意流露,对自己或者同僚的话是赞同还是反对?圣意难测这也让他答对之间,更加的小心谨慎了。
“曾国荃的伤势,很严重吗?”
“是。”奕碰头答说:“曾国藩在折子中说,曾国荃的伤势贯通前后,失血极多。缮折拜发之际,尚无有清醒迹象……臣想,曾国藩是皇上登基之后一力提拔而起,委以重任的,断然不敢有欺君之言。请皇上明察。”
“此事,容朕想一想。”皇帝摆了摆手:“今后几天城中怕是又要大大的忙碌一番了。老六,你是分管着总署衙门的,想来此番事了,各国公使都要到衙门中去探听虚实,把这件事向众人通报,彰显我天朝威风。”
“喳。臣弟记下了。”
“柏葰,你是分管兵部的大臣,朕想,英夷经过教训,当不会再为鸦片一物倾国而战,不过也不能有半点大意。着令广东,重新修建被损毁的炮台,并将此番虎门沿线个炮台的失败认真钻研一番,拿出具体的解决办法来、所以愚我一次,其错在你;愚我两次,其错在我同样的问题,不能出现第二次。”
“是,皇上的话,奴才一定晓谕兵士,做到防微杜渐,再不可重蹈往日覆辙。”
“老六留下,其他的人下去吧。”
柏葰几个知道,皇帝还要就总署衙门以及日后与各国交往的事情要和恭亲王面授机宜,当下不再停留,各自碰头而出。“六福?到总署衙门去,让宝鋆、李鸿章、容闳、荣禄、锦华几个,到养心殿见朕。”
让六福去传旨,这一会儿的功夫,皇帝问奕:“老六,在你看来,曾国荃之事,是可以放过的吗?”
“臣弟以为,不可放过。”
“为什么?”
“新军背负朝廷重托,更是皇上钦命练兵大臣,多年来投入重金打造而成,不但是我天朝军士的脸面,更关乎皇上的令名。曾国荃身为一营之长,不能统帅士兵,临敌作战,反倒在兵势危急之时,在他的营中首先出现了溃逃现象,纵使最终并无恶果出现,仍自大失颜面。若是日后临战,有人照样学样,皇上这数年来的苦心,岂不是都要付之东流了吗?”
“你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你是真的能够放下个人之见,所谋都是为 我大清绪统万载传承”
“臣弟不敢。臣弟是先皇血胤,在臣弟的心中,皇上及我大清江山社稷,才是时刻挂念在心的,其他的事情,臣弟不敢多多上心。”
“说得好好一个不敢多多上心”皇帝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曾国荃当日请缨,担任阻敌重任,本就应该有为国献身的觉悟。偏偏却管不住自己手下的兵士,这样的人,便是再有才华,又当如何?”
几句话的功夫,皇帝做出了最后的决断:“传旨。曾国荃身为一营之长,不能管束兵士,临敌溃逃,本当以军法斩之,故念其身中枪伤,骤加挞伐之下,有不忍言之事。法外施仁,免去曾国荃军中所担各职,容留其在营中养伤,待伤势缓和之后,即刻解回原籍,终生不得从军、入仕。”
“另,光武新军浦字营所属兵士,临阵脱逃,置友军于不顾,几乎葬送新军主力于一役。传旨,光武新军浦字营曾国荃以下,伤亡不计,一概暂时扣押,待回京之后,尽数处斩”
奕大吃一惊,“皇上,浦字营中尚有幸存兵士300余名,难道都要为……”
“笑话不要说是300余名溃逃的军士,就是光武新军全体军士,若是有敢于溃败弃友军于不顾的,朕处置起来,也丝毫不会手软”皇帝面容一片冰冷,低头看着奕,带着教训的口吻说道:“老六,你记住,慈不掌兵,义不掌财军营之中,丝毫容不得半点恍惚游移。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后患无穷啊”
话是这样说,但是为联军投降而举国欢庆的时候,居然要一口气杀掉三百多人,也太过酷厉了一些吧?正待为这些人求求情,殿外宝鋆几个唱名入内,“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哦,都进来吧。”
几个人进殿碰头,皇帝看了看,双腿一偏,落到空处,奕跪行几步,捧起了靴子,“朕命人传你们来,是为日后英夷来使并各国使者从中调停之事,有些话,要和你们说在前面。”
“是,臣等恭聆圣训。”
皇帝突然中止了这个话题,转头看向跪在一边的容闳:“容闳,你看过这几日来的宫门抄了吗?”
容闳是咸丰六年的年底,随同宝鋆、荣禄几个赴美访问回来之后,为皇帝捡拔而起,擢升为总署衙门从三品的主事的。闻言赶忙碰头:“是,臣看过,也曾经……。”说来也怪,在北京居住多年,他的汉话虽然能说,终究是不很利落,甚至比不过那些驻华多年的领事馆的公使或者随员流利,说话的时候总要认真考虑考虑,方能出口。
“……臣也曾经细细拜读。”
“那么,你认为,朕在诏旨中说的,命赛尚阿、曾国藩等统兵大员,于联军俘虏好生照看,不可有**、打骂;更不可有伤害的举动,是出于何意?”
这道诏旨是容闳真心拥护的,他毕竟在国外生活多年,虽不曾亲历战阵,但看到的各种文件、卷宗多了,知道西方人即使在面对敌人的时候,也总是保持着彬彬有礼的翩翩风度,倒是国人,胜利自然是趾高气昂,对于战败的一方,也从来是**不断。兵士教养好坏,一目了然。
如今听皇上问起来,容闳碰头答说:“皇上有这样的旨意颁下,实乃是仁厚……明主,臣想,不但是我国百姓人人钦服,就是那些战败的敌军,也会认为皇上是……”
他实在是斟酌不出合适的语言,呆了片刻,口中说道:“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将来这些人若是能够蒙皇上开恩,放回故乡,口口相传之下,该国的百姓也会知道,我大清并不是如彼邦人所想见的……那样。”
皇帝扑哧一笑,拦住了奕要出口的斥责之语,“你的意思,朕很能明白。你是想说,我大清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般野蛮之国的,是不是?”
“臣不敢。”
“这又不是你自己心中所想,不敢什么?”皇帝笑着说道,“朕命人善待联军俘虏,想来朝臣之中大不以为然之人甚众。这些人啊,只当这一次天朝完胜联军,是祖宗保佑,上天眷顾,朕在京中指挥若定,将士用命所致——这样的话未必是不对,不过,还有一节,是他们不肯、不愿承认的。那就是,天朝巧计百出,联军骄兵心态。方有今日之果”
“这一次的胜利,本是多重因素重重累加之下才有的。若真的惹怒了对方,引发对方倾国来战,又当如何?难道仅仅凭着三万余的光武营、神机营的兵士就真的能够起到纵横疆土,保家卫国的重任了吗?偏偏眼目所见,不过一朝所得,嘿”
皇帝啜了口**,又说:“此番对待联军战俘,以圣人仁恕之道待之,想来就正如容闳方才所说的,等到事态全然恢复旧貌,这些人回国之后,街谈巷议之下,皆以为我天朝与之同为文明之国,于宣扬朕的文治之功,难道不也是大有可观的吗?”
“是,皇上圣虑周远,布德育化,达于外邦,这不但是我天朝之幸,更是列祖列宗未曾及至的伟业啊”
皇帝为宝鋆的一番话搔到了痒处,得意的微笑起来。
天使宣读过朝廷的旨意,赛尚阿、曾国藩、僧格林沁几个面色灰白碰头行礼:“奴才领旨,谢恩”
起身之后,命帐中的亲兵领着天使下去用饭休息,帐中的几个人面面相觑,怎么也没有想到,在恩赏有加之余,又带来这样一道即使在僧格林沁看来,也过于残酷的诏旨:“汀公,真的要把士兵们全数处死吗?”
思及一年来在天津军营,帮助曾国藩、江忠源几个办理练兵事宜,一万余新军将士,即使不能一一叫上名字来,总也有一番情意,现在……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天命不可违啊”
曾国藩默然无语的坐在一边,几乎难过得要落下泪来怎么也想不到,皇帝居然如此不念及兵士辛劳之苦,只为心中有几分胆怯,便要将这数以百计的年轻人悉数以军法处斩?好在不是在军前就要执行,一切待回京之后,向皇上求求情,或者,念在自己多年来练兵有法,此番又是剿灭英法联军有功的份上,能够缓从一步呢?
心中胡乱想着,和几个人拱手告别,赛尚阿知道他心中烦乱已极,也不好强留,由着他自去了。
回到自己的帐中,桌案后一个正在低头书写着什么文字的男子抬起头来,笑着问道:“大帅,可是有天使……大帅,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变故?”
曾国藩惨然一笑,“仲岳所说不错,正是有天使赍旨而至。”
“大人,可是有事关沅浦老弟的旨意?”
曾国藩点点头,又摇摇头,在帐中的座椅上坐了下来,口中说道:“沅浦统军无能,便是皇上有任何重谴,也都是他咎由自取,与人无尤。只是啊,……”
叫仲岳的男子是曾国藩当年在湖南讲学时候的朋友,姓罗名泽南,和曾国藩一样,也是湖南人。少年聪慧,不过多次赴试不第,后来也断了进仕的念头,在家乡设管授徒,他的教授内容与方法别具一格,不仅应举业,而且授之以礼、乐、射、御、书、数,通称为六艺之学和经世致用,既习文,又习武,因此学子云集。
门下弟子除了曾国荃、曾国葆兄弟之外,还有王錱、李氏续宾、续宜兄弟等。可算是云蒸霞蔚,济济一堂。
等到曾国藩以文职领兵,身边只有一个江忠源,每日公文往来,大感吃力,当即给皇上上折子,请求征召罗泽南到天津来,在军中帮衬一二。皇帝自然准奏,因为怕罗泽南像江忠源当年一般,不愿以书生领军而为清流耻笑,特意下了一道旨意给湖南巡抚骆秉章,着他赍旨到罗府。
罗泽南的面子落得十足十,这可真是有点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滋味了。当下碰头领旨,一路关山跋涉,到了天津。开始以正六品军中文牍主事之职,帮办军务。
在罗泽南之后,又有李元度、李续宾、蒋益澧等人纷纷来投,曾国藩量才器使的眼光高人一筹,李元度给他安排在军中补上了名字,几年磨练下来,因为人才难得,又通晓文字,让他自领一营。而李续宾、蒋益澧几个,虽同样安置在军中,却是负责往来案牍、公文之事。
此刻听他语气中流露之意,倒似乎除了曾国荃之外,对旁的人还有重责?都停下了手中的笔锋,抬头凝视:“大人,可是还有什么旁的事情?”
“是这样的……”
蒋益澧年少戆急,听曾国藩说完经过,不假思索的离座而起,“大人,这得争便是不念将士在这年逼岁近的日子里甘冒雨雪,与敌接战之苦,只说百姓所言,法不责众,也断然没有尽数屠戮的道理吧?”
曾国藩知道蒋益澧的脾性,倒也不以为忤,多年来把他留在自己身边,也是出于怕他和那些各省聚集而来的丘八在一起,沾染上恶习,惹出什么大祸来的考虑。闻言苦笑了一下:“你当我不想吗?那也要回京之后,向皇上面求,请求皇上收回成命啊”说完他转头看向罗泽南,问道:“仲岳兄,你以为呢?”
罗泽南低头不语,沉默了半晌,方始开目张口,“光武、神机二军所定章程,皆是报请御前,由皇上钦定的。其中‘临战溃逃,置友军于不顾’这两项罪名,处置都是唯一的斩决。芗泉所言,固为人情之常,却也难抵军法如山啊不妥,不妥,大大的不妥。”
罗泽南所说的,曾国藩自然也知道,不过若是将浦字营中剩余的300余人尽数处以军法,只恐大胜之后,士气正旺的光武营,须臾之间就会变得人心惶惶,甚至引起军士的哗变,也不是不可能的吧?
虽然说起来有些过激,却也非是杞忧,想到这里,曾国藩说:“那,我若亲自缮折,请皇上法外开恩,仲岳兄以为如何?”
“更加不好。”罗泽南不假思索的说道:“大人,你以为,如今论及朝中大臣,恩眷之隆,可有过于大人的吗?”
“这,未有。”
“这便是了。皇上于大人恩宠有加,并国无双。甚至咸丰五年,派汀公、竹修两个从旁帮办军务,也不过是碍于物议,不得不尔。大人想想,这数年来,大人所保荐的,朝廷无一不用;大人所劾的,无不立刻黜落。嘿嘿,这份荣宠,似乎也只有宪皇帝当年的年亮工堪堪可比啊。”
曾国藩一双短眉深深地皱起,用自己比作年羹尧,是他心中大恶的。罗泽南在自己身边有年,不会不知道,但明明知道,偏又有这样一番话,就不能不深究其详了。他也不动怒,只是手捋着颔下的短髯,用一双眸子盯着罗泽南。
罗泽南继续说道,“若是说有人在皇上面前为这一营将士求恳,皇上从轻发落,也并非无能。不过,以大人今时今日,是决不可行这等自蹈虎尾之法的。”
“这是为何?”
罗泽南很意外的看着他,似乎以为他见不及此是很奇怪的事情一般:“大人?”
曾国藩楞了一下,也瞬间明了其中缘故。自咸丰四年以后,他以军机处学习行走之资,领兵部侍郎衔,奉旨到天津操演新军,数年下来大见其功,将士用命,各方拥戴,其势已成一介雄藩,汉员统兵自来为朝廷大忌,不但是满清耆宿,就连清流中人,也无不心中隐忧。
皇帝虽不以为曾国藩会有什么不臣之心,但各方声音蜂拥而来,也不好不略作妥协,所以才有了咸丰五年,赛尚阿和奕山的启用。
今天罗泽南所说的,正有内中深意:各方已经为曾国藩权势日重而有所瞻顾,他又市恩于营中兵士——便是皇上还能够忍得,旁的人观感如何?
想通了这一层,曾国藩无奈的拱手苦笑:“若非仲岳兄提点,只怕……嘿嘿,嘿嘿”
“这犹不算什么,依仲岳看来,大人除此一事之外,于兵伍章程之中,还另有更大的麻烦哩”
这样剑走偏锋的一句话,令帐中的几个人都是一愣:“老师何出此言?”蒋益澧第一个问道。
罗泽南不是故作惊人,而实在是此事关系极大,当初不说,只是时候未到,而现在,却是不吐不快了。“大人练军以来,一切军中细务,均由大人一言而决,虽是倚畀深重,却也是福兮祸所依。旁的不说,只是这营中如今所用称呼,便是大大的犯了忌讳。以各营掌管之名名之,例如浦字营、霆字营、忠字营等等。传扬出去,给人问一声:光武新军是朝廷所养,还是私人部曲大人如何作答?”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