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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佳节像是一壶美酒,将正月里因为纵情玩乐而陷入疲惫的人们再次激醒,到处张灯结彩,等着夜里点亮,左邻右舍暗暗地一较高低。
一通欢畅的燃烧之后,京城将迅速恢复正常状态,家家的酸甜苦乐一如既往。
数日来一直奔走不停的胡桂扬没有过节的感觉,对他来说,这只是限期又近一天。
他躺在床上不想起来,将被子裹紧,留住不多的体温。
炭火早已熄灭,屋外寂静无声,后院的四位异人彼此忌惮,因此最近极少出门,全都窝在屋子里,仆人定时送去饭食、清水并简单地打扫一下房间,前院的人依然害怕他们,但是只要不在夜里过来,他们还能接受。
最终胡桂扬也没能自己起来。
花小哥推门而入,他不当自己是仆人,所以从来不在外面问一声,想进就进,双手端着一盆水,放在架子上,叹了口气。
“你娘又说你了?”胡桂扬终于坐起来。
“还是那件事,我娘不想让我从军,可我读书、耕地、经商都不喜欢,只能当兵丁,没准能在战场上建功立业。”
“你想去边疆?”
花小哥脸上露出一丝兴奋,竖起三根手指,炫耀地说:“我爹去过,杀过三个鞑子,获得赏银迎娶我娘、生下了我,也给我们娘俩儿留下一分家业,要是没在边疆立功,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
花小哥不记得父亲的模样,唯独对这件事记得极清。
胡桂扬下地洗脸漱口,笑道:“你还太小,过几年再说,你娘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能不担心吗?边疆能立功,可是也危险,你爹幸运,能够建功立业、病死家中,更多的人可都在死在了边疆,连尸骨都运不回来。”
“我不怕,我拜了好几位师父,天天练功,刀、枪、剑、弓我都会都使,马也会骑,只要我比别人都厉害,就不会死在战场上,对不对?”
“那可难说,英宗还被鞑子俘虏过呢。”
“那都是太监所害。”
胡桂扬不想再说下去,“去去,给我拿点吃的,你说得再多,我也不会替你求情,你娘那个脾气,我也不敢惹,小时候她还打过我哩。”
花小哥的心思被戳穿,只好端着水盆离开,嘴里哀声叹气。
一碗米饭、一壶茶水、几盘菜肴,花大娘子亲自送来,“早不早、晚不晚,你这吃的是什么饭啊?”
“懒人饭。”胡桂扬笑道,拿起筷子大吃,几口之后抬起头,“又缺钱了?”
花大娘子没走,摇摇头,“钱够了,几千两银子呢,宅子里才几个人啊,只要你别天天叫人来大吃大喝,也别大手大脚地到处花钱,至少够用一两年。”
胡桂扬笑笑,继续吃饭。
花大娘子也不客气,坐在对面,“两件事。第一件,你得成亲了。”
胡桂扬差点将饭呛出来,“我说过了,此事不急,过一两年再说——正好能将银子花光。”
“算了,不跟你商量了,这事我做主,怎么着也先给你定一门亲事,明后年再娶进门不就得了?”
胡桂扬苦笑道:“我都没急,你干嘛这么急啊?”
“必须急啊,你没听说吗?三十九的媳妇已经怀上了,四五月份就能生产,看她的样子,保管能生个大胖儿子。”
胡桂扬呆了一会,茫然地问:“石桂大生儿子,跟我有什么关系?”
“一起长大的兄弟,他比你还小一两岁,已经成家立业、成官发财,从前叫你三六哥,现在称你胡校尉,到了衙门里,你还得给他磕头行礼,心里就没一点想法?”
“什么想法?嫉妒?可我觉得自己过得挺好,比从前更好。”
“胸无大志,能有什么出息?”花大娘子生气地站起身,收拾碗筷要走,胡桂扬急忙吃完最后几口饭。
“还有一件事呢?”胡桂扬问。
“哦,差点忘了。”花大娘放下托盘,“干鱼胡同你知道在哪吗?”
“知道,就在……”
花大娘子摆手,表示自己还没说完,“那里有一座小庙,观音堂,今晚三更你去那里上香,一个人去。”
“大半夜上香?”
“今天是元宵节,夜里比白天还要热闹,你怕什么?”
“我的意思是干嘛要去观音堂上香?我还没成亲呢,难道现在就要求子了?”
花大娘子脸色一沉,“聪明人怎么记性不好?你前几天交待给我的事情,自己给忘了?”
胡桂扬猛然想起来,他曾经带花大娘子一同去往公主府上,在大门口挨了一通骂,花大娘子说她可以试着绕过管家婆,直接联络公主本人。
“公主也会……”胡桂扬大吃一惊,他可没料到花大娘子真能做成此事。
花大娘子皱眉道:“你是不相信我吗?”
“相信。今晚三更,我肯定去。公主干嘛这时候去观音堂?”
“观音堂是公主生母出钱建造的,她每月十五去那里过夜,悼念亡母,今年顺便悼念一下驸马。”
“那我可以早点去。”
花大娘子摇头,“不行,上半夜有管家婆守着,下半夜她会去找宫里的老姐们儿聊天耍钱,那时候你才能进去。”
“怎么进去,直接敲门吗?”
“不用,你去后门守着,门能推开,你就进去,推不开,你就等着,别敲门,也别着急。”
胡桂扬想象自己在寒风中瑟瑟发斗、等候开门的样子,觉得不太美,“这么说来,公主本人愿意见我?”
“有疑惑问她去,总问我干嘛?”花大娘子最不喜欢受到盘问。
胡桂扬笑道:“真得感谢你,你帮了我一个大忙,可是……你是怎么……”
“女人的事情你不用管,我们有自己的办法。”
“好,今晚我去,就是韦百户不好甩掉。”
“那是你们男人的事情,你自己想办法,总之你只能一个人去,再多一条狗,那边也不会开门。”花大娘子端着托盘走了。
胡桂扬看向一直乖乖趴在角落里的大饼,“关你什么事?”
大饼回视主人,也是一脸困惑。
袁茂与樊大坚一直没回来,胡桂扬邀请韦瑛与几名守门卫兵喝酒,将近黄昏,兴致高涨,决定出门赏灯。
韦瑛一律是无可无不可,胡桂扬在家,他就处理一些文书,胡桂扬出门,他一定要跟着。
胡桂扬叫上蒋二皮、郑三浑,让他们带上应用之物,与韦瑛步行出门,天还没黑,胡同里各家的大门口已经点起灯笼,心急的儿童在街上跑来跑去,大人则站在门口,一边看护孩子,一边跟街坊聊天。
赵家出事之后,观音寺胡同搬走不少人,新来的住户大都不认得胡桂扬,只知道赵宅古怪,从里面出来的人也古怪,因此都不看他,偶尔有老街坊,也背过身去假装没看到,与邻居聊得火热。
胡同口石家的宅院在胡同里不是最大,挂的灯笼却是最大、最亮,还搭了一个小小的彩台,上面放置各种造型的花灯,一大群孩子围看,兴奋地叫叫嚷嚷。
“都怪花大娘子。”胡桂扬喃喃道,他心里竟然真的生出一股嫉妒,赵宅挂着的只是普通灯笼,至于北边的胡宅,估计更是冷清。
天色渐晚,行人增多,都往皇城的方向去,按惯例,皇城各门每年元宵夜里都要搭建巨型彩台,又被称为鳌山,灯笼层层叠叠,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规模之庞大、手艺之精湛,远非平民之家所能比拟。
不同地方的鳌山各有特点,百姓往往要绕行皇城一周,方才尽兴而去,今晚没有宵禁,允许百姓彻夜游街,皇城几处宽敞、偏僻之地也都开放,以示与民同乐之意。
蒋、郑二人的本行就是陪有钱人吃喝玩乐,见多识广,一路介绍,一路奉承,这家坐会听段小曲,那家进门品杯美酒,连韦瑛都觉得惊诧,“没想到京城有这么多玩乐的地方。”
“地方好找,银子难得。”蒋二皮拍拍手里捧着的包裹,一路走来,它可瘪下去不少。
“咱们这算是公干吧?”胡桂扬心疼银子,想着让西厂承担。
韦瑛笑道:“这份折子你自己写吧,西厂或许会认。”
天愈黑,灯愈亮,人愈多,快到午门的时候,已是人挨人、人挤人,大批官兵维持秩序,其中有不少锦衣卫。
胡桂扬笑道:“今晚值班的人真不走运。”
韦瑛摇头,“这才是轻松立功的时候。”
蒋二皮指着远处的鳌山,兴奋地喊道:“快看,比去年的还大。不亏是皇家,真是有钱,这一座灯山得用多少银子啊?”
“我觉得至少是一万两!”郑三浑喊道,两眼放光,虽然年年都来观看,他们依然兴奋得跟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一样。
韦瑛轻轻摇头,如果由他做主,绝不会招这两个无赖当随从,“胡校尉,咱们先去别的地方吧,过了半夜,这里人少……胡校尉?”
韦瑛转了一圈,没找到胡校尉的身影,扯嗓大喊,可是人群推着他往前走,别说找人,想往后退几步都难。
“混蛋!”韦瑛大怒,心里非常确定,胡桂扬这次是有意甩掉他。
胡桂扬脱离人群,绕行人少的小巷,心中对这次见面充满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