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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马天复寅时就到了酒管,等到辰时才看到丁理事一步三晃出现在廻龙桥。
“小马,来了啊?食肆上午没什么人,去晚点不妨事。你早去了掌柜的也不一定在。”
“那我等张管事来,打个招呼再去??”
“哦,年底了,张老巡店忙,时常不来的。我看看里面还有谁在。”
昨天张管事是让丁理事带他去,可带路随便谁都可以,丁理事进了小楼随手指派个人就不好办了。想到这,马天复从怀中摸出个木盒,快步跟上,拉着丁理事的袖子道:“丁理事,呵呵,初来乍到,没什么好孝敬的,小小意思。”
丁理事回头在马天复脸上与木盒来回扫了几眼,马天复连忙用拇指推开盒盖,里面垫着的红绸布上躺着一双筷子。正是陶元所赠。
马天复昨天晚上想了一下,请胡晓林喝顿酒胡晓林是兴高采烈,但丁理事不同。隐约是酒管第二号人物的他会在乎一顿酒肉?说不定一口回绝。不行,还是送礼比较好。不年不节不是红白日子,总不能直接送银子,正巧陶元那双筷子能用上。
丁理事扫了一眼,眉头一皱。单看工艺,不用问这副筷子也是真金白银,如果再是出于名匠之手,恐怕价值不菲。即使有事相求,这相也太急了点吧,年轻人办事就是毛躁。
“小兄弟,这是干什么?”丁理事停步,压低声音道。
“嘿嘿,这……属下自幼练武,是个粗人。在酒管当差,说话办事难免有疏漏的地方,还望多包涵、多指教。”马天复一侧身,挡住手中东西不让过往行人看见。隐约表示了目前这个职位不太对路的意思,还不是太明显,马天复觉得这句话分寸拿捏得刚刚好。
丁理事负手背对着马天复道:“马干事,昨天你也看到了,张管事很赏识你。好好干,好好学,别有顾虑,也别搞这些可有可无的东西。这不,快过年了,店里生意不忙,多跟你们掌柜请教请教。”
“可有可无”,这也太明显了。马天复赶紧连连称是,把盒子塞到丁理事衣襟里。
“哎哎哎,你……唉!你呀!”丁理事无奈摇头笑了笑。
“小小意思。对了,上回说我们掌柜与众不同,是怎么个不同法?听了心一直都虚着。”
“哦,这个啊。反正上午也没什么事,我送你过去,边走边说吧。”
丁理事是明白人,马天复何所求他清清楚楚。关于人事调动这一块,有些钱拿早了还真烫手,可马天复的见面礼太重,他推不动啊!黄的白的少说三四两重,事成之后呢?马天复的背景他暂时不知道,可总归是有背景的。光凭他自己肯定没办法打这个包票,如果马天复那边再使使力,应该差不多吧?最多是迟一点还是早一点的问题。
说起这家食肆的掌柜,丁理事尽量不带个人情绪,但马天复仍能听出话中的无奈。这个人叫周继红,顶了他做议事的老子的职,三十出头年纪轻轻就做了理事。此人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就是文武两样不通。呆了好几个管事处,到最后都落个虚职,最后还是靠他爹出面找张管事这个老交情才进的酒管。张成功被自己这个“不养闲人”的规矩套得牢牢的,给他换了四五个客栈没一个能供起这尊神。到最后实在驳不开老友面子的张成功专门为他在城里开了家小小的食肆。
除了新上司的事,丁理事还跟马天复交待了不少酒管里的明规暗矩,比如采买的常例、厨房的咸货等等。马天复越听越觉得自己这小小的干事小有钱途的时候,丁理事又说城外的客栈都这样,城内这个食肆恐怕不行。店里赚到钱,方方面面才有油水,才能给平级的同事一点分润。说了一大气,等于就说了一点:这个店,不赚钱。其实等于没说,这个店,开出来就没打算赚钱。
一路上专心听讲,走了好久马天复才发现这不是在走回头路吗?眼看都快走到家了!
“看,就这里。”丁理事指着间小小的门面。
“什么?就这?”
大门是新漆的,招牌也是现挂的,上面还有红绸布,就是也太他妈小了!两个人同时进出都要侧着身子。门头上的招牌写着“五味坊”三个巴掌大的字,马天复之前路过还以为是卖油盐酱醋的。
看着目瞪口呆的马天复,丁理事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小马,别看门脸小,里面可不小。这地方,对过就是双井巷,市口不错。周掌柜自己也说了,好酒不怕巷子深,好菜不怕门面小。”
“市口是不错,可这也……太寒碜了。”
“这地方门面多贵!情况你也了解了,对吧,不可能就是说……啊,对吧。走,带你进去见周理事。”
进门也无人招呼,传过一条狭长的走廊终于看到了角柜,一个人坐着趴那儿睡觉。
“嘿!胖子!大白天的睡什么觉!”丁理事上前敲了敲桌子。
那人抬头,一张圆乎乎的胖脸,眼睛睁得还又大又圆:“谁睡了,哦,是丁哥,干嘛来了?”
“给你派了个人来。天复,见过周理事。”
周继红对丁理事也就那样,看到马天复却很客气,从角柜里走了出来,笑容满面,很热情。
丁理事简单介绍了一下,跟周继红开了几句玩笑便借故要走,周继红也就随口留了他一下,看上去二人平时私交并不怎样。
马天复看着丁理事就这么走了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之前无论是徐万金带他去领被服还是胡晓林带他去陶家,少不得要关照几句,故而待遇就好些。丁理事刚收了好处,类似的话却提都不提,明明就是个顺水人情。难道丁理事与这个周理事关系僵到了这个地步?
“小马啊,你原来是酒管的吗?”
“回周理事话,才调过来。”
“升职?”
“平调的。”
“哦——平调!呵呵,他们怎么跟你说的?”
“什么……怎么说?”
“他们没跟你说为什么调你来五味坊?”
“哦,说了,城外没缺,我又住城里,喏,就住对面双井巷,正好。”
“哈哈哈哈,正好,是,离家近,嗯。”
之后马天复觉得周继红对他又亲近了不少,问长问短的,有点奇怪的是武功方面没问。二人就这么一站一坐在角柜里闲聊,半天也没见一个人进出。眼见都过了晌午了,马天复腹中饥饿,也不好意思问,直到肚子“咕噜”了几声。
“咦?对了,你吃了吗?”
“没。”
“早说。我们吃的是早中饭,还得个把时辰才有饭吃,你要不先去后厨找块锅巴垫垫?”
“呃……不用了,掌柜。待会一起吃吧。”
“呵呵,也好。冰锅冷灶的,吃着也不舒服。”
吃饭在后院,一盆青菜,一老一少两个厨子模样的人站在小方桌旁。
“来来,趁热,小白菜嫩着呢,”周继红对饭菜挺满意,“老孙,去掏点萝卜干出来,还有蒜头。”
“就这些?”马天复很难接受现实。
“什么就这些?”周继红口气有些不快。
“就我们四个人吃饭?”马天复反应不慢。
“你从来到现在也没看见其他人吧?我放他们回家了。隔天就送灶了,哪还有生意。”
看周继红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马天复也不好多说什么——这位大掌柜是真傻还是装傻?年底商旅是稀少了,可当地人三五亲友下馆子小聚的多了。
还好马天复是饿了,不然他早就吃刁了的嘴也咽不下去这饭菜。吃完饭,两个厨子打声招呼就走了。
“小马,你也早些回去吧,我得关门了。”
“这……”马天复无语。这就是所谓“不养闲人”?
“我呢,晚上就睡这里,店里没个人不行。”
马天复走出门,心中五味陈杂,真应了这块“五味坊”的招牌。之前还想着做这个保头肯定是一堆鸡毛蒜皮的琐碎事,什么客人催菜啊,看着跑堂的防他们端菜的时候偷吃啊这些,想想头都疼。现在店里是这般光景,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周继红居然后脚就跟出来了,马天复回头一看:“掌柜的,你不是睡这儿吗?”
周继红摇摇头,长叹一声:“唉,小马啊,比不得你们。我这上有老下有小的,店里没生意,靠那点月钱都不够吃饱肚子的。只能偷闲到义善坊挣点儿,补贴补贴家用。”
马天复看着周继红昂首驼背晃着八字步的背影,心中充满了警惕——此人不简单!连自己都骗,这能是一般人吗?义善坊分明就是个赌坊!也就是说,之前……
几步路回到家,正巧撞见了一脸青紫的坐院子里晒太阳,看到马天复立刻小跑着回她屋去了。
马天复不知怎的就动了恻隐之心,觉得人家一个弱女子,就因为发了通脾气被打成这样,蛮可怜。想了想,喊来王婆,给王婆一两银子让给马蓉送去,就说是买些跌打药酒。王婆苦笑着推辞,说因为昨天的事情,马蓉怪她没帮腔,骂了她一天了。马天复想起了马蓉那股蛮横劲儿,又把银子收了起来。
小翠照例打来洗脚水,马天复这个脚洗得小心翼翼,洗一半突然想起来了:我好像也可以不洗吧?
昨天帮秦心武引气以他现在的功力实在太勉强,元气大伤以致当场晕倒。大蜀山一战,昼夜不休十来天才补回来,这次不算严重,但白天要去五味坊,想要复元少不得半个月功夫。刚打坐没一会儿,老秦带着秦心武又来了。
马天复被打扰了心情当然不怎么样,言语跟老秦毫不客气,说赶紧给心武找个师傅才是正事,眼看就过年了,过年心武都八岁了,七岁练武已不算早,到了八九岁有的师傅根本就不收。老秦嘴上说哎呀心武这孩子就服马先生,眼却老往后进瞟。马天复一看老秦手里拎着的几个纸包,全明白了,昨天打,今天是哄来了。这老头……还真是人老心不老,看来宝刀也没老。
人既然来了,总是要敷衍一下。马天复教了秦心武一套拳法让他练习,小家伙聪明,两遍就学全了,自己练了起来,马天复就跟王婆在一旁闲聊。王婆本就是老秦家的下人,而李婆只是临时请的帮闲,有儿有女的,在家闲不住出来挣几个零用钱,还是瞒着家人说在织户帮工。小翠其实跟马蓉是一个地方出来的,因相貌不好,老鸨便搭着一并送给了老秦。
年关将至,马天复除了有点想念师傅没什么其他感觉,倒怜悯起王婆和小翠来,甩手丢了二两银子给王婆,让她和小翠做两件新衣裳。王婆一个劲说太多了,就是不敢收,直到马天复让她顺便带些鸡鸭鱼肉回来才欢喜收下。
第二天一早,马天复拎着两只鸡、两只鸭、两条三四斤重的鱼还有一条猪后腿带坐臀来到五味坊,敲了半天门,周继红才睡眼惺忪呵欠连天的伸出个头来。
“咦?小马,这么早?你这是干什么?这些东西?”
“哦,呵呵,姐姐置办年货,贪便宜买多了,我便带些过来……过年嘛,店里总该见点荤腥。”
周继红狐疑地看着马天复,也不帮手接一下,转身就进去了。
马天复也知道周继红会不高兴,这事搁谁都不高兴,可没办法啊!打小光知道师父嘴馋,还真没在意什么时候连师父嘴馋这门功夫也学了过来。天天一个素菜两个咸菜简直还没陶元家的鸡伙食好!与其过几天受不了了再得罪人还不如就不受这个罪了。马天复早看出来了,这五味坊其实就是护管的巡护站,反正不打算在这呆多久,何苦跟自己肚子过不去。周继红是个理事不假,但看这副惫懒模样,今后估计也没什么求到他的地方。再怎么说,这也不算太怎么得罪他吧?有肉还不是一起吃?
后厨没人,马天复把东西往后厨地上一扔,顺便四处看看。蔬菜还有一些,大葱大蒜叶子黄的比绿的多。墙上挂着条猪肉,摸了摸,都硬了。从米缸里抓了把米,米倒是好米,就是一并抓上来两颗老鼠屎。
“掌柜的,等老孙来你跟他说一下,让他把米缸盖子盖严实点。”想起昨天吃的饭,马天复十分气恼。
“小马,上头叫你来,是做什么的?”周继红没理他,问道。
“哦……保头,不,挑堂,哎?是怎么说的来着我想想……”
“行了,不管你是保头还是堂头,厨房的事都不关你的事,懂吗?
“我……”
“年纪轻轻的,本分些,晓得吗?”
“我……我怎么了我!”
“我告诉你,这采买也不关你的事。生意不好,大家省着点,少折点本,年底上头高兴了没准还发个三五百过过年。你搞来这些东西,卖不出去,难道我们自己吃?”
“我这……可不就是自家人吃的!”
“啊?”
马天复本来就一肚子气,再被周继红这么一冤枉,脸都红了,高声道:“大过年的,我看店里吃饭连荤腥都不见,带些肉食来给掌柜的你还有伙计们打打牙祭怎么了?张管事给我账房我都不做我还来揽这采买的活?”
“那你!那你……”周继红声音由高转低,“买这么多东西,你……”然后又突然拔高,“酒管哪个店的兄弟不是吃这些?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改善伙食了?”
“我……”马天复一时语塞,不过都到这份上了还怎么认怂?马天复真想说“老子吃好的吃惯了没肉我吃不下去饭”,话到嘴边硬是忍了回去。他怕万一周继红来句“吃不惯滚”,还真不好收场。
“我来得及请示掌柜您的意思吗?刚搁下东西就劈头盖脸给我一顿。”前半句还是扯着嗓子,后半句马天复声音低了下来,显得无比委屈。
“哦……这个……”见马天复口气软了,周继红也想了下,即便是这样,才刚到五味坊就嫌这嫌那虽然也不对,但无论如何是自己错怪人在先,总不能太不讲理。
“小马,我知道你是好心,”周继红清了清嗓子道,“你年纪轻不懂事,这不怪你。帮里家有钱的多了,你见谁这么张扬的?你要是切半斤肉、带包花生米来大家喝几杯,喏,小孙老孙保准喜欢你,你这样搞,人家吃着喝着,背后不知怎么说你,能明白吗?”
此类人情世故马天复一知半解,周继红这么一说他立刻想起来以前也听说过这样的事。周继红话是不错,但马天复就看不惯他那副装老成的样子,一口一个年轻人,听着耳朵眼堵得慌。
在这周继红就吃了长相的亏了,白白胖胖看着太嫩,根本不像三十多岁的人。要是换个像刑管陈容那面相的,说不定从一开始马天复根本就来不了脾气。马天复在同龄人中还是很自负的,周继红就是给马天复同龄人的感觉所以马天复根本听不得他教训。当然,马天复和周继红都没意识到这一点。
“掌柜的,您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帮规总纲上白纸黑字写着,入帮即为兄弟,做兄弟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在下手头宽裕些,有这个闲钱,跟兄弟们一同喝酒吃肉,有什么不对?”这番话马天复自己都不信,偏偏说得义正言辞。
周继红笑了,三分无可奈何,七分嘲弄。眼前这个年轻人让他想到了十年前的自己。当初,要不是被自认为的最好的兄弟背叛,说不定现在自己还跟这个年轻人一样懵懂。那这么说……这个人,可交?
“说得好!老弟,这五味坊里,都是你我这样在酒管不得志的人,老弟你新上任,我把他们人全喊来算给你接风!肉你买,酒钱我出,咱们今天就当热热闹闹过个早年!”周继红一拍大腿站了起来。
什么?妈的老子大半个月月钱你准备一顿就给我料理干净了,然后再天天萝卜白菜?马天复心中暗自后悔又吃亏在图一时之快。
“掌柜的,这……是不是太过张扬了?我的意思是,就咱们帮里的弟兄聚聚认识认识,外帮的那些就算了吧。”马天复小心建议。
“这还用说?外帮的不就是帮忙的,我们自家吃饭,干他们什么事。老孙小孙呆会就来了,你在这,我出去弄点酒回来。”周继红哼着小曲出门了。
开食肆店里连酒都没有……说好的不养闲人呢?马天复苦笑。早知这样,张老您就把我随便扔到哪个客栈呆着不就成了?不过凡事得往好处想,来之前还担心这个掌柜脾气有多古怪,现在看来人很随和,又随性,很好相处嘛!
掌柜的买了大堆好酒好肉要请客,老孙小孙父子二人兴高采烈张罗开了。首先是通知人,马天复听他们商议就觉得两人都不太灵光。
“儿啊,我去通知人,你把这些鸡啊鸭啊都收拾收拾。”
“爹,三两下的事情,收拾完,你不在,我不敢动啊。”
“那你去找人,我来做菜。”
“好!我先找把强哥喊来给你帮忙。”
“那你快去,大兴不近,跑快。”
马天复心想你这一趟都得大半个时辰,像你们这么喊人那得吃晚饭了。刚想开口,小孙人没了,追到门外,街上都是人,看不见小孙,马天复高声喊,也没人答应。这货练过啊!腿脚这么利索!
正好周继红回来,马天复跟他说了,周继红哈哈一笑:“这个事还用你操心?放心吧我就没指望他们,我托人去找总厨了,由他来安排。来来来。”
周继红拉着马天复的手来到最里面一个雅间,关上门道:“今天我们就在这间最大的。看,这布置还不错吧?”
五味坊就几条走廊连着十几个包间,昨天马天复就看过了,他知道周继红肯定有什么话要说,也就没搭腔。
“小马啊,我这人性子直,说话不会拐弯抹角。我就奇怪一件事,不知道你方便不方便给我透个底。”
“掌柜的,请讲。”
“你这个年纪当干事,肯定家里有人。你要是升个干事过来,还情有可原。可你平调过来,还是从别的管,这我就有些不明白了。最近也没听说帮里出什么事,怎么……你就到这里来了呢?”
“这……有什么不对吗?我对酒管真不太了解。”
周继红盯着马天复看了会儿,似乎是在分辨此话真伪。
“你……来之前都没打听过?你就光着头往刺草棵里钻?你爹……不,你家谁在帮里?是谁?”
“没……没人啊。”
“唉!都这地步了你还瞒什么瞒?没人你进得来?你找谁的?”
“马义长。”
“马义长?马义长是谁?哦——马长老是吧,听说……哦……晓得了。难怪。诶?也不对啊,马长老口碑好得很,没听说过得罪谁啊?怎么这前脚走没多大时候,就……”
周继红一个人哦哦啊啊的,马天复莫名其妙。周继红想法很简单,马义长,马天复,还用说吗?弄进来了,安排个干事,结果马义长回京,人走茶凉,凉得快到周继红都很难相信。
马天复早知道五味坊不是个好地方,但这个掌柜的也表现得太露骨了点,而且可以肯定他不知道马天复在护管的干事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马天复其实对这里还算满意。
“掌柜的?掌柜的?小周?”外面有人喊周继红,听声音岁数不小了。
“徐总,你来了。”周继红赶紧出门相迎。
“哈哈,周掌柜,”一个白胖老者大笑着走过来,“今天这是刮的什么邪风?中了七星连珠?”
“徐总说笑了,我哪有那个运气,这不年底了么,开张几个月了,大家伙也没聚聚,”周继红一指马天复,“喏,这位是新来的马干事,马长老的侄子,给弄过来了。今天一来是大家伙热闹热闹,二来是给小兄弟接风!”
老者上下打量着马天复,道;“哦——马长老家的,一表人才,一表人才啊!唉,马长老这人,没得说!应当的,应当的!”
马天复已经懒得否认此事了,既然大家都这么认为,那就算是吧!当下跟徐总客气着就要把徐总往包间里让。
徐总大手一摆:“马干事,你当你周掌柜这么好心请老头子来喝酒?他就是叫老头子来烧锅的!哈哈,行!小孙和小小孙两个忙活不开,指望他们两个今天咱们肯定吃不上饭。行,你们歇着,老头子今天给你们露一手。”
见徐总急冲冲往后厨去了,马天复道:“呃……掌柜的,这人……是总厨吧,听你叫他徐总。急性子啊。”
周继红笑容中带一丝讥讽:“是啊……老徐手艺是真不错,酒管上下谁都得承认,安排事情也有条理,是后厨的一把好手。就是呢……”
“就是什么?”
周继红犹豫了一会,还是说了:“嗨!这人,不是一般的嘴馋。这年头,不少人家生活好了,吃饭无肉不欢。他呢,是无肉不活。帮里不少老人都叫他徐五斤,就是说他一天得吃五斤肉!”
“哦……好胃口,好胃口,呵呵……”马天复脸微微一红,心想自己也是两天不见肉就吃不下饭的,只是这一天三斤也太夸张了吧。
“他是总厨,掌不掌勺总是要试菜的,他这三斤肉,都是菜里出!生意再好的店都有个淡旺季,旺季就算了,淡季他也一样忍不住,这能行?到最后,是没哪个店敢用他了。呵呵,现在歇在家里,眼巴巴望着哪家有个红白事请他去掌勺。”
“这个……掌柜的,厨房的规矩属下不是很懂。按理说,要是真有手艺,三五肉不就五斤肉,让他吃饱了不就得了。”
“哈,小马,刚出锅的跟端上桌的味道能一样吗?”
“呃……这……不会差太多吧?属下还真没在意过。”
“那你问他呗。这样,咱们呆会过去看看你就知道了。”
之后,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耳朵不太好,凑跟前大声说话才能听得见。另外几个周继红说是跑堂的,一个赛一个的虎背熊腰,还有个一道疤从眉毛到下巴,笑起来异常狰狞。
这些人一来先是连连道谢,紧跟着就找周继红要年关钱。钱周继红当然没有,有的人马上就甩起了脸子,说有钱请客没钱发饷之类的怪话,直到周继红半真半假发火了,才一个个又笑嘻嘻进包间去了。
马天复等旁边没人了,小心翼翼问道:“掌柜的,这些人……属下怎么看怎么不像堂倌儿啊。”
“咦?早前也没听你自称‘属下’,怎么了这会儿?”
“这个,掌柜的你……嘿嘿,那时不是刚那个什么,一时顺不过来口……属下知错了。”
“嗯……算了,反正你迟早都要知道的。在酒管,内帮的弟兄犯了大错,管内最大的处罚就是做堂倌了。轻则三个月半年,重则……喏,就他们这样的。那个老疤,五年。拿外帮的月钱干外帮的活,再犯错就滚蛋。”
“冒昧问一句,他们都犯了什么错?”
“呵呵,你是挑堂,理应晓得。其实也没什么大错,就是脾气不好,打了客人,还不占理。小马,你也别怕,他们脾气再不好也不敢对你怎样,该打打该骂骂,敢不服管,我告诉他们家大人去。”
说话间,又有两个人结伴进来,也跟刚那几位差不多。
“掌柜的,我们五味坊有几个堂倌?”
“哦,不多,内帮的就这几个了。生意不好,还没请外帮。”
马天复就再傻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心情郁闷的马天复跟周继红一起去后厨看了会儿,更是一句话不想说。
老孙坐那儿给鸡褪毛,徐总在里面喊了声“小孙来配菜”,放下鸡洗个手小跑着过去了。过了会儿跑回来刚坐下,那边又喊一声“盆里凉水加满”,又跑过去……看着忙得不亦乐乎,其实事没做多少,光顾来回跑。徐总喊他小孙,可他已经是老孙了!这么做事,连马天复都看不下去了。
至于徐总,马天复和周继红站窗边往里瞧,直看得马天复背心凉飕飕的。徐总好像是煸炒了碟肉片备用,起锅后拈起一片尝了尝,满意地点点头,之后忙别的。到这里为止都正常,后面就有点吓人了。他不多会儿回头又拈一片放嘴里,此后越来越快,最后干脆放下锅铲就站那左右开弓往嘴里塞肉,直吃到一片不剩都还伸手去摸。发现吃完了,好似是有些懊悔地打了自己一嘴巴,高喊道:“小孙,切肉!”
如果老孙笨手苯脚的顶多算人不怎么聪明,那徐总这个已经不能用嘴馋来解释了。
好在,后厨的人很快来齐了,堂前堂后都热闹起来。马天复也看到了自己手下唯一一个保安——人称曹三嫂的便是。曹三嫂四十来岁,体格高大健壮,一张国字脸上涂脂抹粉,让人看着胆战心惊。见面先奉承了马天复几句,然后当着大家面跟马天复声明道:“我一个女流之辈,当然只负责女客的事情,我家就在对面双井巷,有事过去找我便是。”
午时三刻,开席。厨房六人,堂倌六人,连同周继红、马天复等挤满了一大桌子。二柜、帐房、采买都没来,不过大家浑不在意——这几个人,食肆开张几个月也没见过几面。总厨的手艺的确可以,周继红买的酒也不错,众人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临走时跟马天复都像熟识了十几年一样。马天复就奇怪了,说怕马天复太张扬讨人嫌的是他周继红,酒桌上指挥大家轮流敬马天复酒感谢这顿饭的也是他周继红。
虽然马天复在桌上很少能插上嘴,但不知为何一顿饭下来周继红对马天复是相见恨晚,散席之后单独又和马天复对饮到天擦黑才放马天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