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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阔的大殿门窗紧闭,封住了满屋子行将就木的病气和死气,渗入鼻端的沉闷与窒息感毒药一般,仿佛即将透过血脉不动声色地汩汩流遍全身。
不过短短两旬时日,旧日那些暴跳如雷和怒发冲冠就已经在床上的老人脸上完全无法想见了,枯槁与松弛的褶皱如同盛年的藤蔓,顺着眼角的纹路爬满了整张灰败的容颜。
“林世卿在哪里?”
突兀而冷硬的话音自内室一角传来,那人的身体罩在一片光线不及的阴影处,若不出声,几乎很难发现那里还站了一个人。
“竖子小儿,那吃里扒外的逆臣现在何处,问朕作何?!你不是应该最清楚的么?”
宣德已被隔离,宫人各自逃难,盖着金丝龙被的皇帝无人照料,发丝蓬乱,只套了一件起皱的外衫,勉力靠在叠起的枕头上。
周帝掩住嘴咳了咳,用力顺了几下气,喉间发出破陋风箱似的响动,神情却仍旧带着上位者的高傲与蔑视——时至今日,仍旧不肯认输、更不承认失败的上位者的高傲与蔑视。
那人缓缓步出阴影,露出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他——孟惊羽,一瞬不瞬看着周帝,道:“相府被炸了。”
“炸了?”周帝先是一愣,随即咳喘着拍床笑了起来,“被炸了?都炸了?咳咳,咳……好!好,好……”
笑毕,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眼泪,点点头:“人都炸没了吧?好,很好,真是好极了!难怪你问到朕这来了,可惜不是朕做的。”
话落,他似乎又在孟惊羽脸上看出了什么,朝向孟惊羽微微倾身:“朕以为,你是因为死了一条好狗来向朕号丧的,看样子……难道不是?”
“他没死,”孟惊羽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他在哪儿?”
“没死?不是都炸了……”周帝反应过来,唱戏似地拉长了音调,“哦——是炸碎了,不见了,还是跑了?也是,没有他帮你,你哪能有今日?不过现在发现原来大家都是同病相怜也不晚——啧,后辈,记住了,不听话的狗要趁早杀,如若不然……瞧瞧朕,瞧瞧周国,瞧见了么?别急,你早晚也会有这一天的!”
孟惊羽深深呼吸了两下,压下所有翻腾不休的冲动,又向周帝走近了两步:“哦?狗?”
“这样说来,陛下还不知道罢,”孟惊羽的瞳仁黑得发亮,语气轻快,似乎正要说一件令人欣喜的小秘密,“这么多年,陛下都没发现吗?实在是太粗心大意了。”
这种情境下,“陛下”二字听来真是格外讽刺和尴尬。
人在病中,情绪更是纤细敏感,周帝看着孟惊羽成竹在胸的模样,唇边的弧度霎时隐没,龙颜不悦得很明显:“什么不知道?”
“林世卿其实不叫林世卿,”孟惊羽慢条斯理道,“他还有个名字。”
周帝闻言心道,大概是林世卿那个“李昭”的身份被他查出了什么,不过如今周国将灭,林家人该死的也都死了,就算这件事被发现了,无凭无据,死无对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心中有底,不悦也就少了许多,便漫不经心地问道:“什么名字?”
“李清慕,”提到这个名字的刹那,孟惊羽的眸底立时便浮现出了少年般的促狭,捉弄人似地夹带了点恰如其分的小得意,“她叫李清慕,是个女子。”
“听说,是你那死了十几年的亲生女儿呢!”
——如同一句恶意的玩笑。
——如同一句蹩脚的判词。
周帝那一句准备好的“胡言乱语”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已经被寸寸封堵在了舌根底下。
空气沉默一瞬,旋即,周帝便厉色驳斥道:“可笑……荒谬!简直荒天下之大谬!一国之君口出妄言,借着一个死人来诓朕,简直……简直卑劣至极!你究竟所求为何,直言便是!”
“呵,就如今的周国,朕若有所求直接拿了便是,还用得着花这种心思来诓你?”孟惊羽嗤道,“陛下不愿意相信是吧?无碍——巧得很,朕刚好也没办法证实,只是您老最好祈祷她还活着,等着她跟你对质的那天。”
孟惊羽说得太确定,几乎带上了某种蛊惑人心的神性。
周帝下意识接道:“不可能,他没对朕说过。”
“换做是朕,朕也不会说的,”孟惊羽盯着他脸上的每一分变化,一字一句道,“较之于做为父者口中的那一条狗,朕还是觉得,做为君者手下的那一条狗要更舒心更顺耳些——起码,不会觉得自己生来骨子里就活该带着被人驱使逆来顺受的奴性,是不是?”
“……”周帝的神情空白一瞬,“你放屁!”
这大概是周帝这辈子里有数的几句粗口,和他原本打算说的话应该不大一样,猝不及防冲出口时还咬到了舌头,有些吐字不清,顺带喷出一串带着血丝的浑浊的飞沫。
孟惊羽好脾气地没有理会,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如同旁观一场拙劣的演出,保持着合适的距离,既不推波助澜,也不退步抽身。
那目光里好像隐藏了无数细密而锋利的针,淬了见血封喉的毒,随时准备向他一拥而上。
周帝慌乱躲闪着:十几年来,他悉心谋划用完就扔的一条狗,竟然是他那死了十几年的亲生掌珠?!
不可能……不可能!!
他不信,他当然不信!!
“林世卿他有过孩子!”周帝蓦地想起一年前的那些流言,仿佛拿到了什么机要证据,又强调了一遍,“他有过孩子!”
孟惊羽偏头看他:“嗯,有过孩子……那么孩子呢?”
“孩子……孩子打掉了……”短暂的茫然后,周帝又马上道,“不、不是这样……他成过亲!他有过妻子!和那个梁国公主!”
孟惊羽道:“嗯,有过妻子……那么然后呢,圆房了吗?”
周帝怒道:“这朕怎么知道?!”
孟惊羽并没有就此放过他,继续步步紧逼道:“林相爷权倾朝野,功高震主,一举一动陛下不是都已经习惯握在掌中了吗?!”
“与你无干!”周帝随手抓过床边的药碗,丢了过去,怒极而啸,“闭嘴!”
“陛下已经相信了吧,”孟惊羽侧身避过,过分冷硬的线条显得笑容也彷如带着尖锐的刃口,“否则又何必恼羞成怒呢?”
周帝咬牙切齿地看着他。
“毕竟身居高位,做了不少年陛下的左右手,想必——”孟惊羽正说着,忽然却听周帝也说了一句什么,声音有些小,没有听清,便问,“什么?”
这回声音大了,只听周帝说道:“不可能,女子不可为官。”
周帝说得信誓旦旦。
孟惊羽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到了这种时候……到了这种时候,她的父亲还在想这样的事?
女子不可为官?!
便是退一万步讲,那个人不是她的父亲,那些汗青之上属于她的浓墨重彩,难道仅仅因为她是一个女子就可以被轻而易举地抹杀了吗?
一时之间,孟惊羽只想大笑三声:“周国到了今天才被灭,真是不亏了。”
刚愎自用,唯我独尊,抱残守缺,独断专行——真是再贴切也没有了。
周帝回过神,阴沉道:“什么意思?”
“呵,没什么意思,”孟惊羽一阵脱力,深觉与他已然无话可说,扬声道,“来人!”
大门应声而开,沈寄寒入内道:“陛下有何吩咐?”
孟惊羽道:“好好守住这里,再派些人来侍候,照顾好这位,别怠慢了。”
沈寄寒听后便即刻出门传令去了。
离开前,孟惊羽脚步顿了顿,终究还是分了一眼给周帝:他本想等她回来后,让他们父女见上一面,多少也算团圆,但是如今看来……
孟惊羽扭过头——相见不如不见。
一个心里只装着自己,只装着地位与名声,只装着权柄与利益,只装着掌控与利用,不懂得爱与被爱的父亲……要来做什么呢?
就当那个李清慕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罢,就当那个林世卿十几年来真的姓林罢。
留着这个给过她一半血脉的男人一命,已而是他最后的仁慈。
踏着一地碎星似的光影,孟惊羽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周帝怔忡的视线尽头。
·
另一边。
半梦半醒间,林世卿感觉自己仿佛听到有人在说话,只不知是距离太远,还是神志疲散,那声音时大时小,模糊不清,最终也只隐约听到了“公子”、“门主”、“不能”、“滚”等几个词,从音色和语调上来看,应该是一男一女在吵架。
然而还没等他想太多,便感到头上浇来一泼冷水,不由立时浑身一战,迷迷糊糊地眨了几下眼睛,睁了开来。
困顿中,林世卿动了动胳膊,才发现自己被牢牢绑在了一个木架上,周遭阴暗潮湿,看着像是个地牢,无窗,只在自己身后的左右两侧和面对着的通道口两侧的石墙上各悬了一只火把,燃烧时发出细微的声响。
而空气中一股腥膻腐臭的霉味则久久挥之不去,像是长期未曾通过风的排泄物、血液与腐尸的混合气味,闻得人难受极了。
这环境委实是差得不能再差,但林世卿却从中感受到了一丝说不上来的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