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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入了五月不久,暑气还未全下,温度便已开始明显的升了起来,楚京堰城之中也已有些茶馆客栈换好了竹席竹帘,让人光是看着便觉得身上很是清爽凉快。
这原该是个将将好的出行郊游好时节,可堰城内外——无论是街巷里,还是九门外,却连个敢大声说话的人都难见着,尤其是九门之中,不光其中的偏门已经全部封死戒严,便是剩下的几门中,也几乎全都是个未曾明示却禁止生人出入的情状。
被拦在城外无处可去的人中,有些甚至曾在晚上听到过马蹄下踏的哒哒声,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以及隐隐四溅的金石声——只是但凡是这样说的人都是只闻其声,未见其形,也不知是真听错了,还是曾有看到过的人,只是没有机会说出来。
但无论是哪种情况,在这天子脚下的地方,这些被拦在城外的老百姓都能从中嗅到点风声鹤唳的味道。
没人活腻了敢轻易效仿老寿星上吊——这些事从一开始小规模的口耳相传,很快便淹没在了百姓彼此间讳莫如深的眼神之中。
自从陛下清明出巡皇陵祭祖完毕快要回宫的时候起,原本一直看似风平浪静的堰城内外便倏地改了风水似的——水面上虽不见波澜,可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这汪深水下绝少不了暗潮汹涌。
虽不见发生什么事情,但这气氛却一直持续着,直到现在演变成了这么一个的气压渐低愈发让人看不明朗的景况。
别说百姓了,便是楚京满朝内外大小官员都说不大清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或是要发生什么事,不过他们却都清楚,原本早该离京返回任上的昭武大将军李长厚却是直到陛下回宫了,也仍是迟迟未见动身。
朝中不乏看热闹的和凑热闹的,当然也有人嫌不够热闹的,只是这其中有些人是脑筋转得快只想明哲保身的,有些人却是明明白白一根筋直到底的,百八十双眼睛或明或暗的都在盯着龙座上的那个年轻皇帝,等着他的答案。
五月初,御史台上疏弹劾昭武大将军李长厚观完太后册封礼后,未遵皇命及时回守东海,且一直拖延至今——这事情说的挺明白,但是概括起来该是怎么个说法,建议起来又该是怎么个办法,奏疏上却是只字未提。
李家事弹劾好了那是一战成名,弹劾不好那就是人头不保,便是以打嘴架为己任的御史们也总得在动嘴动笔时考虑一下自己的出路——这事情沾一下就走,观摩观摩圣意再行决断,显然最为稳妥。
这事情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往大了说,一方军侯统帅趁着皇帝祭祖不在京时不遵皇命回防任上,既不合礼也不合法,或可有谋逆之心,只要稍有些证据,便足够御史们和廷尉府的人在金殿上声嘶力竭的喊几声“其罪当诛”。但往小了说,世家独女晋封太后,为父者长不与女儿见面,多在京待些日子,便是不遵皇命也有几分人情在里面,皇帝单独召见说几句也就了结了。
御史上疏弹劾是分内职责,但真正处理起来却只能是皇帝一个人头疼的事情了,说到底,李大将军的罪名是大是小,诸位大臣在殿上喊是不喊,都得先瞧着天子反应再下定论。
孟惊羽通读了折子微微一笑,按在桌旁摞起来,不批复不搭理,权当睁眼瞎似的看不见——于是诸位大臣便也当做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在这事上不添柴不浇水,闭口不提。
又过了两日,兼任郎中令与京畿大营统领的陈墨阳上奏称堰城郊外突现山匪劫掠往来百姓客商,其数不知几何,请求下令剿匪。获准后,陈墨阳称为了稳妥起见,想再请一道谕令,请求调集颍川郡兵力协同剿匪,孟惊羽当即允准,颁下虎符。
颍川郡地处楚境中缘,出了堰城沿着向南的官道走,到达的第一个大城镇便是颍川辖内,而颍川郡这里自楚国建国起便有雄兵盘踞,居中镇国,如今这兵在理论上来说是隶属于郎中令陈墨阳的,但实际上用于调动大军的这两半虎符却是一半在皇帝手中,一半在颍川郡郡守蒋全的手中。
郎中令录尚书事后便脱离了九卿的范畴,得算是三公里正经八百的“太尉”,向来是皇帝亲自任命,所以郎中令看似是夹在皇帝与颍川郡郡守中间,却也不能算作是完全的虚职,只是若要调动这支大军,于陈墨阳来讲,便须得多一道程序——先等孟惊羽点头给了虎符才行。
这颍川郡郡守蒋全刚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大半辈子宦海沉浮,官场上的门门道道早就摸得通透了,即便不说这个,单凭他能在这京畿附近的地方做这个一郡长官做了这么多年,握着这只镇国大军的一半虎符命脉也不见上下有人动他的安稳劲儿,便足可见他是个有分寸也会把握的聪明官。
对于“郎中令的意思便是皇帝的意思”这种常识,蒋全连脑子都不用过,便足能捋出个结果——这明摆着的圣意还用问么?
他刚见了陈墨阳接了旨的翌日,二话不说便亲自领着颍川军总兵力的一半,和陈墨阳一路披星戴月尘土飞扬的赶到了堰城,全不带犹豫的便将他手里的那半块虎符双手奉上。
这个反应和动作,看在孟惊羽眼里,着实是舒服得要让他赞一声会办事。
如此一来,京畿大营是一万五千人的兵力——只是其中大约有一半多人是各大小世家送进去混资历的少爷兵,平常行事作风拽得很,但到了关键时刻却不怎么顶用——所以这一万五的兵力,保守来看也就有大约七千左右的可以算作是仔细筛选过的精兵强将。
而牢牢掌握在孟惊羽和陈墨阳手上的禁军是八千,论素质论功夫,个个都是实打实一顶一的好手,毋庸置疑。
而此时,再加上颍川郡郡守蒋全积极主动带过来的这四万兵马,暂不提这些人好不好用、用不用得上,就这个兵力数字,围城逼宫都有足够的分量让人心里掂量掂量的了。
可是只是剿个山匪……用得着这么多兵力么?
朝堂上无人心中是全无此问的,但同样,也无人是全无心眼敢将这问题问出来的。
五月中旬,在陈墨阳的统领和蒋全的协助下,颍川镇国军刚在堰城外踩好点驻扎下来等着剿匪时,刚巧就赶上了邻着李长厚辖下东海辖区的九江郡郡守付显彬快马加鞭递上来的密折抵了京,并且随即呈到了皇帝的桌案上。那折子上书大约半个多月前,东海守军异动,有一部分途经九江郡往西北去了,一路行踪鬼祟,目标不明,于是特来上禀,以确认是否是陛下授意的。
行踪鬼祟,目标不明……行踪鬼祟且不说,但是目标再不明,那也是东海守军途经九江郡往西北去了啊——问题是九江郡的西北是哪儿?
那是楚京堰城所在的方向啊!
当孟惊羽让郑阳将这密折在大殿上这么一念时,众臣便知道了:李大将军这是摊上事了,而且这事情很好查实,一旦查实就没得商量,是个结结实实的大事,绝对善了不了——别说他现在是上一朝的国丈爷,便是这一朝的国丈爷也绝不好使!
春秋笔下一代一代的皇帝各有特色,有来风花雪月的,有来开疆拓土的,有来搅风弄雨的,也有来励精图治的,五花八门的,各样的角儿都不缺,不过甭管他们这皇帝做得怎么样,但“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的道理是不变的,他们也是都懂的。
故此,只要是皇帝便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没有任何一个皇帝能够容忍威胁自己统治的因素存在,尤其是对待那些意图不轨想要干掉自己并且付诸行动的人,这个时候的龙爪子可是绝对不会软的。
于是,早朝朝会上平常一个比一个健谈的大臣全都封口成了没嘴葫芦,腰板挺得恨不得当标尺,脑袋低得恨不得钻地缝,唯恐自己哪个举动不对触怒陛下,或是陛下一个心气不顺叫到自己。
这种时候无论是谁倒霉,都绝对没人敢帮——头顶上那人再年轻,再不经事,那也都是皇帝,更何况眼下京外五六万大军正瞪着眼睛站着岗呢,弄不好一句话说出来,喝盏茶的功夫便能让自己身首异处五六个来回了。
至此,那些汹涌的暗潮才算是正式浮到了水面上——李家这是树大招风闪了腰啊,陛下手上这把刀怕是离落下不远了。
然而,这些大臣正掰着手指头算着陛下手起刀落的日子的时候,这些流血的事情却是始终一件都没发生,他们这位皇帝该吃吃该笑笑,没因为这件事吵也没因为这件事闹。
这件事就好像一阵风似的在朝堂上蜻蜓点水的刮一下就没影了,就连仍然留在楚京那个惹了事被人告发了的正主都是没被抓也没下狱,甚至连陛下对他有什么责问不满的话都没流传出来过。
又过了没几天,正当朝堂内外都以为陛下就打算这么雷声大雨点小的将这件事情默默私了时,宫中敲响了八九七十二声钟鸣,京华缟素,举国大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