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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陆城外,潢水边上。
秋风已起,吹得人一个哆嗦。
在南方,草木却还青着。早有人沿河烧了几十堆篝火,红色的火苗舔着天空。
背嵬军两千条汉子都赤裸着上身,只穿了一条亵裤排着整齐的队形,静静地立在河边。部队原本只有五百来人,扩军之后变成两千,新加入泗州军的士卒都是这几次战争中抓捕的俘虏。岳云一向霸道惯了,战后整编,率先下手,将俘虏兵中身体健壮的、有作战经验的老卒可劲地朝自己这边薅。其中,竟有大量的西军老人和当初宗泽留守司训练出来的健锐。
别的将领惹不起他,敢怒而不敢言,只得忍了。
只见,眼前这两千人马都一水的一米七十以上,整齐划一,肌肉饱满,皮肤闪烁着黝黑的光泽。在他们身上,还有着横七竖八的刀剑伤痕,在河边一立,有肃杀之气铺天盖地而来。
岳云看了手下一眼,喝道:“直娘贼你们听好了,这次我军能够去湖南讨贼,是爷爷费尽力气、好话说尽,又付出许多代价才争回来的。某在军使那里给你们争的时候,还有人说你们背嵬军说是军中第一精锐,可这一年来却没有立下什么功劳,还比不上人家吴宪法。”
“还说,干脆将胜捷军改名为背嵬,咱们改成胜捷军好了!”
“直娘贼,丢人啊,丢人啊!”
“你们说说,甘心吗?”
一个士兵吼道:“不甘心!”
“甘心吗?”
所有人都大吼起来:“不甘心!”眼睛都红得像血。
岳云将双手朝下一压,示意大家安静。接着喊道:“这次我为你们抢去湖南的差使的时候,还有人说,你们背嵬军都是北方人,不会划船不会游水。湖南那边尽是河流湖泊,一群旱鸭子过去不是送死吗?直他娘的,不会,咱们还不能学吗?听我命令,都给老子下水学。三天之内,学不会的都给老子滚蛋,我背嵬军不养废物!”
说罢,就走到篝火前,将身体前俯,任由火苗子舔食着自己的胸膛。
两千人都围到篝火前,扑哧声中,有胸毛被烧出焦味,男人的气息在秋风中回荡。
须臾,等到大家都将胸口烤热,身体变得通红,岳云率先扑进水去,大喊:“目标,河对岸,背嵬之士,有进无退!”
“背嵬之士,有进无退!”
两千人同时扑下水去,搅起一丛丛大浪,所有人都咬牙朝前猛划。
宽阔的大河顿时变得浑浊,在水面上,早有十几条水军的小船来回穿梭救助呛水的士卒。
在一条不住颠簸晃荡的小船上,严曰孟身上的衣裳已经被水花淋湿。他冷得直打颤,苦笑:“这个应祥将军啊,对敌人狠,对自己人更狠,他心中是憋了一口气啊!”
“这次去湖南,也不知道湖南要被他搅起什么样的腥风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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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鼎州城中,陈兰若的居所。
刚进院子,一个丫鬟忙迎了上来,手脚麻利地帮陈兰若卸着身上的铠甲,口中道:“将军,这天突然冷下去了,你穿得如此单薄,仔细受了凉,快快快,快加件衣裳。”
陈兰若:“却是不冷,我身子好,没事的。”
“哎哟,将军的衣裳还是湿的,是不是昨日淋了雨。”这个叫秋华的丫鬟连声道:“怎么这么不注意保养身子,是的,将军的身子是壮。可我听人说,这女人的身子再好,可在气血上先前就有不足。尤其是每个月那几日,若是受了凉就要落下病根。年轻时不知道,等到一过四十,就会发作,还是小心些好。”
“沙场厮杀,有今日没明日,将来的事情谁管得了呢!秋华,你小小年纪懂得的还真不少啊!”陈兰若哼了一声。
这个叫秋华的小丫鬟生得眉眼周正,她本是这家宅子的主人的妾生子,能识文断字,也算是出身于书香门地。李成军屠她全家的时候,陈兰若恰好过来号房子,见她可怜,就留在身边侍侯。
小丫头感激陈兰若的救命之恩,对自己的主人也是忠心耿耿。
她以为陈兰若是在说自己小小年纪,尽想些不正经的事情,顿时羞红了脸,赧颜道:“将军,当初这宅子里有几十个女人成天住在一起,那些事儿我自然是晓得一些的。将军,快换干衣裳。”
给陈兰若换好衣裳之后,她又将陈兰若的头发解散了,用一张干毛巾不住的揉搓着。一边搓,一边埋怨:“将军也实在是太不懂得爱惜身子了,你看看你这头发。两个月前,又黑又顺,叫人见了都忍不住要摸上一摸。可现在,尾子都焦枯开叉了,你不心疼,我还心疼了。”
“头发长了,都会开叉的,等下你拿了剪子帮我铰一小截下来。”陈兰若淡淡道:“我一个带兵厮杀的大将,风里来雨里去,自然要显老。若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士卒们心中不敬,还怎么打仗?”
秋华帮陈兰若擦干头发,又挽了起来,准备用一个玉梳子箅上,闻言小心道:“女人家总归是要嫁人的,怎么能不爱惜自己,打仗又不可能打一辈子。”
陈兰若苦笑:“嫁人,我可没这个心思,谁看得上我这个杀人无数的魔星。”
“什么魔星,我家将军可是花容月貌大美人一个呀!。”秋华道:“我听人说王道思将军下个月就会带兵来鼎州,阿弥陀佛,这些好了,将军总算可以一家团聚了!”
“你说什么?”陈兰若猛地转头,狠狠地看着秋华,眼睛里全是凶光。
她一头如云的乌发也披散下来,咬牙切齿:“好好做你的事,别乱嚼舌头!找死也不是这么找的,别以为我不愿杀你!”
这一声呵斥带着颤音,竟显得无比凄厉。
秋华什么时候看到过她像今天这般模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将军,将军,饶命,饶命啊!”
直磕得额角顿时青肿一片。
正在这个时候,里屋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
“将军……女公子哭了……”
陈兰若怒喝:“你是个死人啊,孩子都哭成这样,还不快去看看,真想死吗?”
“是是是,我这就去看。”秋华忙站起身来,急冲冲地跑进屋去。
不片刻,就抱出来一个瘦小的也就几个月年纪的婴孩。
这孩子皮肤倒也白皙,就是瘦得厉害,估计也就十来斤模样,小脸也就成年人一拳大小。
被秋华报在怀里,小丫头也不哭了,一边吃着小指头,一边转动着点漆般的小眼珠子好奇地打量着陈兰若。
“哦哦哦,宝宝,宝宝,看看谁来了,是娘亲,快叫娘亲啊!”秋华轻轻摇晃着小丫头,目光中全是爱怜:“快喊啊。”
陈兰若哼了一声:“几个月大的孩子会说话吗?”
秋华一边哄着孩子,笑道:“这个世界上还是有生而知之的天才的,将军你想,我们家宝宝是什么出身。她有你这么一个国色天香的娘亲,还有一个英雄盖世的爹爹,还能笨了去。将军你看,宝宝这眼睛,这眉目,简直就跟她爹爹一个模样,将来说不定也是个大美人儿呢!”
陈兰若听秋华提起自己女儿的父亲,心中突然恼了:“别提那人……你这混帐东西,你见过她爹爹吗,凭什么又说宝宝生得像他?”
“我也是听军中的人说的。”秋华笑道:“我听人说呀,那个王道思王军使年纪虽然大些,今年应该有二十九岁了吧,却生得一表人才,是有名的美男子。”
“王道思什么时候是美男子了,不过是普通相貌。也就身高臂长些罢了……”突然间,陈兰若的思绪又回到了当初的平原阵,当初那一场血战。想起那个笑起来就露出洁白整齐牙齿,说着话眼珠子就滴溜溜乱转,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的男人。
顿时痴了。
“谁说的,咱们宝宝这么漂亮,她爹爹必然仪表堂堂。我听人说啊,辫子军孔彦舟的女儿孔二小姐就因为看上了王道思的英俊,一心要嫁过去。可惜啊,咱们宝宝的爹爹啊心中只有将军你,只有他这个宝贝女儿,自然是不肯的。于是,得罪了孔彦舟,两家这才狠狠地打了一仗。”
说着话,她将孩子递给陈兰若,口头说:“宝宝,你娘亲回来了,让你娘亲抱抱。”
陈兰若平日间忙于军务,很少回家,宝宝生下来一直都由秋华带,母女二人也不亲近。突然落到陌生的母亲怀里,宝宝小嘴一张,哇哇地大哭起来。
听到秋华说起孔二小姐和王慎的事情,性如烈火的陈兰若顿时恼了。
将孩子朝秋华的怀里一扔:“哭哭哭,只知道哭,你什么时候才会长大,烦死了,拿走别叫我看到!”
说着话,眼眶禁不住微微发红。
……
秋天的冷雾实在太浓,到了午间竟然还没有散去。
微风一吹,团团白色的雾气在院子里滚动,直如汹涌的波浪一般。
陈兰若换身一身短打扮,手执一长一短双刀立在庭院里。
她深吸了一口气,身子如同猿猴一般跃处。
顿时,两团亮光将眼前的浓雾扯得粉碎。
“扫似疾风断落叶,浑然一气削魂志;斗转星移防后身,密云布雨破合围。
劈似猛虎扑单羊,以身催刀天下雄;身随力动如强弓,开天辟地一瞬间。
拨似轻燕点水过,缠斗当中出巧力;腕如灵蛇取动脉,只需一击定胜负。”
声音铿锵有力,满院都是刀气的呼啸。
但是,屋中又传来婴孩的啼哭,一声声,摧肝肠。
陈兰若心神一荡,手中的双刀失去控制,“夺夺”两声扎在墙壁上。
一长一短两刀剧烈颤抖,刀柄相互磕击,“笃笃”声连绵不绝。
她静静地看着前方,眼泪终于落了下来,继尔,竟是泣不成声。
秋华惊慌地抱着孩子出来:“将军,你怎么了?”
陈兰若一把抱住她和孩子:“我家那贼汉子要来,我们一家终于要团圆了。”
冰冷的眼泪一滴滴落到宝宝脸上。
说来也怪,宝宝不哭了,反张着小嘴咯咯地笑着。
秋华眼睛里全是泪水,笑道:“将军,宝宝,王军使要来了,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陈兰若:“宝宝,我对不起你,当初娘就该用尽所有手段把你爹爹留下的。既然上天再给我这个机会,我不会再错过的,我向你发誓!若违此誓,叫我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就是这样的禀性:没有爱,只有死!
(本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