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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合一)
次日清晨,当朝右相李林甫的死讯已经满城皆知。长安城中议论如沸,每一处酒馆茶楼之中议论的话题都是右相李林甫之死。虽然传出的消息称,李相国的死是因为一名御医用错了药物导致李相国病情加重而死,那御医也畏罪自杀而亡。但这种说法在街市上很快便被演绎成数种说法,传的沸沸扬扬。
一说是李林甫仇家太多,半夜里被刺客摸进了相府刺杀而死。这种说法倒还算靠谱的,毕竟相府中传出刺客之事时有发生,到算是主流的说法,另外的一些说法便有些让人哭笑不得了。
据称是从相府中传出的消息说,李相国其实是死在女人的肚皮上。六十多岁的相国喜好女色是人所共知的,家中妻妾美人无数,据说最近还听了方士之言买了十名新罗处子为炉鼎。不顾病体艰危旦旦而伐,故而其实是得了民间所说的马上风精尽人亡。
这种说法衍生出来的更为离奇的说法是说,李林甫其实是被陛下毒酒赐死。因为李林甫在贵妃娘娘生辰的酒宴上酒醉发疯,觊觎娘娘的美色意图不轨,惹得陛下大怒,然后被赐死在家中。
更多离奇的谣传沸沸扬扬,长安百姓们的想象力无穷无尽,能够以讹传讹弄出无数个李林甫之死的版本来。谁也不会真的去相信这些版本的真实性,不过是作为相互之间的谈资罢了。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朝中高官贵胄的死对他们并没什么影响。李林甫死了,换了另外一个相国就是,总之老百姓还是过着老百姓的日子,李林甫的死也好,活也罢,日子还是那么样的过。
当然,对于朝廷上下来说,李林甫的死震动颇大。痛恨李林甫的人固然喜笑颜开,依附于李林甫的人如丧考妣。但他们都无法回避这样一个事实,那便是李林甫之死像是朝廷失去了一个顶梁柱一般,让所有人的心中都生出迷茫之感。
自开元二十三年,李林甫正式拜为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加银青光禄大夫,与侍中裴耀卿、中书令张九龄一同担任宰相时开始。十几年来,所有人都已经习惯生活在这位权相的铁腕之下。李林甫为相这十几年来干了不少让人侧目的事情,他妒贤嫉能杀了不少有才能的人。他排除异己,杀了不少反对他的政敌。他手段残忍,手下的‘罗钳吉网’让当朝官员无不丧胆。总而言之,他绝非是个好人。然而,也无法否认,他任职的这十几年中,大唐朝政稳定,国力稳步提升。玄宗而下,百官被他制的服服帖帖。朝政上也没有什么大的纰漏。若以治国才能而论,当朝尚未有大臣能够像他那样驾轻就熟沉稳安定。功过之评也实难评说,很长时间内也没人敢下定论说李林甫到底是个称职的宰相还是个不称职的宰相。
……
上午巳时三刻,王源带着几名亲卫骑马来到平康坊西南的相国府吊唁。但见高大大相国府门前白灯高悬,黑布缠楣,十几名相府仆役身着丧服哭丧着脸站在门前迎客。相国前的大道上,前来吊唁的马匹和车辆密密麻麻,朝臣们也都纷纷前来吊唁。
王源递上了名帖,立刻便有专人领着王源进入前院,引入正厅的灵堂之中。一道黑色的布幔将相府大厅一分为二,半人高的楠木棺椁在布外露着一个高大的棺材头。棺材头里的香案上点着白烛上着檀香摆着几十盆的供品。火盆中,纸钱烧的火焰腾腾,风吹过黑灰飞扬迷人双目。
当王源进香拜祭之时,两侧站立的百余名李林甫的儿女妻妾嚎啕而哭,惊天动地。李林甫儿女众多,儿子有二十五个,女儿也有二十五个。长子李岫已经年近五十,幼子尚在襁褓之中。妻妾中有人老珠黄的老妇,更有年轻貌美眼波流动的少女。
王源拜祭已毕,同众多李林甫的妻妾儿女们一一问候搭礼之后便即回转。王源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停留,无论自己对于李林甫怀着怎样的仇恨,到了这一刻王源还是觉得所有的仇恨都该烟消云散才是。看着那一群李林甫留下的亲眷们,大多数人一副惶然无依的表情,王源便感觉到有些心痛。李林甫在世时他们都在那棵大树之下得到庇佑,当李林甫一死,他们的天便塌了。如无意外的话,朝中必有人会发起对李林甫的清算。这一点在大唐的历史上,在前朝的历史上都无数次的出现过,王源几乎可以肯定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走在相国府的院子里,秋阳从相国府院中高大的树木枝桠间洒下来,驱走了灵堂中阴寒的感觉。王源快步往府门走,简单的同站在院子里跟自己打招呼的几名朝臣寒暄了几句。吊唁之后,王源便要进宫辞行,他要赶回剑南,他不想在京城看接下来的闹剧。而且,对于王源而言,李林甫一死,留给自己的时间便已经不多了。
快到照壁前方之时,一个人影在侧首晃了晃,出声叫道:“王节度使,还请留步!”
王源皱眉看去,但见李辅国正站在侧首的一棵树下朝自己拱手。王源站住身形诧异道:“李内侍怎在此处?”
李辅国微笑走来,轻声道:“你忘了么?是你推荐太子殿下查出李林甫被毒杀一案。太子殿下怎能不来搜索些线索。咱家也只能跟着太子殿下伺候来了。”
王源朝院子深处看去,果然在西首的假山之侧看到了站在那里朝这边张望的太子李亨。
“殿下要留在这里看看都是什么人前来吊唁,哪些人是真心吊唁,哪些人只是走走过场的,所以我们逗留在这里。”李辅国道。
王源差点笑出声来,李亨还真的要装作一本正经查案的样子来,。贼喊捉贼的样子当真可笑。
“原来如此,那么我便不去打搅殿下办案了,请代为转达我对殿下的问候。”王源笑道。
李辅国微笑点头道:“我会的。我会转达你的问候的。”
王源拱手道:“那么多谢了,告辞。”
“且慢!”李辅国忙道:“你这是打算去宫中辞行回剑南了么?”
王源微笑道:“是啊,我在京城已经呆了十余日了,必须要走了。若非出了相国之事,我昨晚便辞行了,现在怕是已经在回剑南的路上了。”
李辅国微微点头道:“也好,你是急着远离是非之地。李林甫死后,京城怕是要乱一阵子了。罢了,那么便就此别过,一路顺风。”
王源微笑道:“多谢。”
王源转身大踏步便走,身后传来李辅国轻轻的话语声:“我替太子殿下谢你昨夜举荐太子查勘此案。太子不明白,我却是明白的。你很聪明很能干,但这件事你只能放在心里,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王源微一停步,并没回头,也没说话,再次举步离开相府而去。
……
午前时分,兴庆宫百花园中。冬阳温煦,照在百花园遍地花圃上,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这百花园中的花儿依旧在这个不该开放的季节开的争奇斗艳。偶尔居然还能见到几只蝴蝶在花丛之中飞舞。给人以季节错位之感。
心情糟糕的玄宗便是在百花园中一片开的绚烂的鲜花花圃旁见了前来辞行的王源。闻听王源要离京去剑南,玄宗面现不舍之色,叹道:“估摸着你大概也要离京了。朕多想留你多在京城几日,这里的事情朕烦透了,朕很想和你找个日子谈谈诗,谈谈音律。但朕知道,剑南和陇右两道的事务紧急而且繁重,你是留不下来了。”
王源笑道:“陛下,机会多的是。眼下剑南陇右河西安西四道正在征兵补充兵源,这些事情迫在眉睫,和吐蕃一战兵马损失了一大半,若不能快速补充兵力加以训练,便无法保证西北安定的局面。所以暂时是很急迫的。不过陛下想和臣谈诗谈音律也不是什么难事,待过了这一阵子,臣便抽个空回京,和陛下论一天诗乐便是。”
玄宗呵呵笑道:“好,那可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你可别推说事务繁忙,让朕空等。”
王源笑道:“臣岂敢。”
玄宗轻叹一声,伸出苍老的手掌抚摸着身旁的花架,脸色恢复沉郁之色。王源在旁默不作声,过了片刻,玄宗忽然道:“王源,朕有些话想问问你,你能否跟朕说一说真心话。朕想听一听臣子的真心话。”
……
数个时辰后,王源和李欣儿高墨颜等人在亲卫们的簇拥下已经踏上了京南的官道。夕阳西下,远处的终南山清晰可见,秦岭山脉横亘在远方。随行的几辆大车因为载物的城中,车轴发出刺耳而单调的摩擦声,伴随着单调苍白的马蹄声更显得行程的枯燥和乏味。
离京之后这一个多时辰里,王源都坐在马上沉默不语。他的脑海中一直回想着几个时辰前在百花园中玄宗问他的话语。玄宗问王源的问题王源无法回答,即便王源心中有答案,王源也无法按照玄宗的要求说出真心话。
玄宗只问了两个问题,而这两个问题王源一个也无法回答。
“据你看来,太子是否是最好的继位人选,他有这个才能将大唐的江山延续下去,并且保持如今的繁荣昌盛么?”
这是玄宗的第一个问题。这种本不该从玄宗口中问出的问题,或者说根本不该问王源的这个问题却问了出来,起码让王源明白了玄宗心中正在考虑的问题。玄宗必是已经对李林甫的死心知肚明,必是知道此事是太子所为,必是知道自己推荐太子查案正是要让太子掩饰此事。否则玄宗断然不会对王源问出这样的话来。
两人都没挑明,但两人却都心里明白李林甫是太子毒杀,那么这样的问话才有意义。
玄宗问话潜台词是,这样一个胆大妄为的太子还适不适合接替自己的皇位了。王源当然无法回答。事实上玄宗的问话不需要答案,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在昨夜玄宗答应了王源的推荐,让太子李亨去查李林甫被毒杀之案的时候,玄宗便已经做出了选择。他只是有些愤怒,有些不甘心。他愤怒李亨竟然敢这么做,但除了李亨,他却无法找出另外接替皇位的人选,所以他问这个问题,其实也只是一种发泄。
“李林甫去世了,国忠真能担当大任么?”
这是玄宗问王源的第二个问题。这个问题王源同样无法回答。问王源这个问题便是知道王源和杨国忠的关系亲密。若遵从内心,王源当然会说杨国忠不适合,但王源显然不会那么说。但若说杨国忠适合,那便是违心之语,而且即便是真心认为杨国忠适合,也会被玄宗认为是因为和杨家关系亲密而说出这样的话来。玄宗说了,要听真心话,既然无法说出真心话,那么便不如不说。
于是王源用了两个‘臣不知。’来回答玄宗。玄宗也并没有追问下去,只是静静的站着发呆。直到王源悄悄的告退,玄宗还是怔怔的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王源到现在的脑海里还印着玄宗拍着花栏深深长叹的样子。
在出京之后的这一路上,王源都在感慨于此。午前的短短觐见,王源真正的感觉到了这个开创了辉煌盛世的帝王已经老了,很多事他已经力不从心。很多事他虽然明明愤怒,但却别无选择,或者不得不选择了妥协。
历史的潮流当真滚滚向前不可变更,一代帝王李隆基终于还是无可挽回的正在成为过去,属于他的时代正在悄悄的溜走,即便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但他也毫无办法。
车厢的窗帘掀开,露出李欣儿和高墨颜两女如花的面容来,将王源从沉默的思绪之中拉回来。
“二郎,天快黑了,前面是进山之前的最后一个小镇了,咱们不如今晚就在小镇上过夜吧。”李欣儿道。
王源看着眼前这两张美丽的脸,看着她们如秋水般含情的双眸,心中一下子安宁了下来。自己显然是被玄宗的情绪影响了,自己要做的事还很多,比如保护好眼前的美人儿,不让她们受到任何的伤害。自己无需去想太多,因为那是自寻烦恼。
“好,便听你的,今晚就在前面的小镇休息。”王源微笑道:“明日便要进秦岭山脉,到时候可就艰苦了。今晚咱们好好的睡一觉。”
“哪里还能好好睡一觉?你带了几十箱子钱,这可教人提心吊胆的很。”高墨颜嗔道。
“怕什么?谁还敢劫堂堂镇国大将军的道不成?那可是天大的笑话了。”李欣儿道。
两女笑作一团。王源回头看了看被亲卫们严密保护的缓慢沉重的大车,车上装的确实都是钱箱子,箱子里都是满满当当的铜钱和金银。那是秦国夫人借给自己的三百万贯的巨款。
秦国夫人当真尽心尽力,为了凑足这三百万贯的巨款,她说服了贵妃拿出了虢国夫人保存在宫中的遗产,还向韩国夫人借了几十万,东拼西凑死人活人的钱在一起,终于凑足了这三百万贯。这三百万贯早在四日前便已经送到了靖安坊王宅之中,秦国夫人连眉都没皱一下。
临行前王源自然是要去跟秦国夫人告辞的,午饭也是在秦国夫人府中吃的,自然少不了临别之前的一番缠绵。王源感激这个女人,在关键时候她还是帮了自己,虽然王源一直认为秦国夫人心目中杨家是第一位的,为了杨家她可以随时舍弃自己。但现在看来,这种情形正在转变。王源也郑重的再一次的告诉秦国夫人,早日将田产变卖,转移到成都去。但秦国夫人付之一笑,以为是王源希望自己去成都陪伴他,所以才要求自己这么做。她很想,但是却做不到。王源也没法解释,只能暗下决心,关键时候一定要将秦国夫人接到成都去。
……
就在王源离京三日后,大唐右相李林甫的葬礼隆重举行。吊唁三日之后的发丧轰动全城。大唐皇帝玄宗在下葬前亲自去相府吊唁,并颁发圣旨,追赠李林甫为太尉,加扬州大都督,进封为一等晋国公。李林甫的儿女也被加授官职,以示隆恩眷顾。
之后,近八百人的送葬队伍从平康坊出发,绕行数坊之地,之后沿着朱雀大街往南,去往南门二十里外的李家阴宅之地安葬。长长的队伍派了足有三四里地,纸钱洒在路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和尚的诵经之声,葬礼的奏乐之声传出十多里地,场面可谓壮观之极。随着棺椁的安葬,墓门断龙石的放下,数百民夫将夯土回填埋住墓穴。大唐叱咤风云十几年的相国李林甫正式成为了历史中的一个名字。
亲戚或余悲、他人或已歌。随着李林甫的下葬,他的影响正在以飞快的速度在大唐朝廷中消散。十日后,杨国忠不出意料的正式成为大唐的右相,如愿以偿的达成了自己一直梦想的位置。工部尚书集贤殿大学士陈.希烈则被任命为左相之职。陈.希烈年事已高,加上为人又唯唯诺诺没有主见,所以虽然是李林甫的旧人,杨国忠倒也并没有反对。只是左相兼兵部尚书的惯例至此而破,杨国忠拒不交出兵部尚书的职位,陈.希烈倒也并不据理力争,而是乖乖的依旧兼着工部尚书的职位。
随着杨国忠当上右相国之位,朝中的势力以一种难以置信的速度飞快的演变分化。
一棵大树倒下,树上的猴子们便会去寻找另外的大树。
李林甫的倒下不仅杨国忠的势力急遽膨胀,太子李亨也重见天日,他头顶上的重压终于消散。眼见李亨的太子之位已经再无人撼动,很多人也开始投入李亨的怀抱之中。李亨也终于可以无限接近他的梦想。
与此同时,有一个人在远远的东北边镇也正紧锣密鼓的准备实现自己的梦想。这个人便是安禄山。
第五卷终,请看下卷:怒涛狂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