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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瓦青砖,斜斜掩在黄绿层叠的枝叶里。这是一座建筑得极有格调的别墅,门前的游泳池里碧波荡漾,映出一片澄明的天际。
苏然然见苏林庭把车停了下来,奇怪地问道:“爸,不是说去吃饭吗?到这里来干嘛?”
苏林庭虽已经年近50,但因为常年只在校园和实验室往返,身上还保留着浓浓的书生气,鼻梁上托着金丝眼镜,儒雅中又带了几分木讷。
苏家的人都不擅长撒谎,所以他摩挲着方向盘,眼神有些发虚,说:“哦,刚才忘了和你说了,今天是带你来我一个朋友家吃饭。”
苏然然越发觉得狐疑起来,她这个爸爸从来只懂得埋头搞研究,哪里有空交什么朋友,更何况是这么有钱的朋友。于是她皱了皱眉,继续追问:“什么朋友?我认识吗?”
苏林庭的表情越发窘迫,低下头挤出一句话:“是你秦伯伯,你忘了吗?小时候你常到这里来玩的?”
苏然然突然明白过来,问:“你是说秦氏集团的秦南松吗?”
她见苏林庭默认,顿时气得拔高了声音:“爸,你明知道我们组现在正在查他儿子的案子,这种时候怎么能跑到他家来和他们接触,这是违反规定的!”说完她沉着脸拉开门下车,然后“砰”地甩上门,赌气沿着来路往回走。
眼看这个一向脾气温吞的女儿发了火,苏林庭也知道是触碰到了她的底线,于是连忙打开门追上去,声音里带了几分恳求:“然然,你是最清楚的,爸爸手上的那个项目,这些年全靠秦南松出钱资助,他现在开口让我们过来,我实在是不好拒绝!而且我已经和他说了,我们就是来吃个饭,绝不会让你做违反原则的事。”
他生怕苏然然走远,慌张地伸手去拉,却被脚下的石头绊得一个踉跄,差点把眼镜摔到地上。苏然然回过头,看见父亲这副狼狈的样子,顿时又心软了起来。
5年前,苏林庭的实验室开始研制一种新型药物,如果能成功,可以使人体基因自行重组,甚至能让断肢再生,器官自行修复,这无疑将是人类医学史上颠覆性的进步。
可这项研究实在太过超前,无论是政府还是民间资本都不看好能成功,最后,幸好有秦氏集团出钱资助,才得以顺利进行至今。
作为女儿她再清楚不过,苏林庭把一生的心血都投入到这项研究中,几乎是不眠不休,成天扎在实验室,今天只怕也是经过许多挣扎,才会厚着脸皮带她来这里。
苏然然想到这里,又替父亲觉得有些心酸,在心里反复思忖后,才止住脚步说:“那我们先说好,只是吃饭,关于案子的事,我一句都不会说。”
苏林庭忙不迭地点头,两人于是按响门铃,由佣人领着穿过庭院。
透过庭间叶片层叠的光影,苏然然抬眼就望见秦悦正斜靠在阳台栏杆上抽烟,衬衣衣袖随意挽起,薄唇紧抿,阳光将他额前的碎发投下阴影,淡淡遮住漂亮的眉眼,竟意外地为他添了几分深邃和寂寥。直到看见他们两人走进来,秦悦才挂上惯常的轻佻笑容,微眯起眼冲她吐了口烟圈。
进了别墅的大门,秦南枝早和家人等在客厅迎接。苏然然看了看四周,觉得有些局促,自从父母离婚后,她再也没有来过这里,所以这位秦伯伯一家给她留下的印象早已十分模糊。
现在看起来,秦南枝虽是上了年纪,但仍显得高大英挺,难怪能生出两个外形出众的儿子。站在他身边的秦夫人更是显得风姿绰约,岁月几乎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甚至还带着些年轻时的娇媚气质。
耳边响起客套寒暄的声音,这种场面让苏然然觉得特别不自在,她勉强挤出个笑容,和秦南枝夫妇打了个招呼,就低头缩着身子躲到一边。
秦南枝是何等精明的人,见她不愿应酬也不勉强,只让佣人招呼着她入座,然后拉着苏林庭叙旧,两人是大学时就认识的老友,只是后来一个从商一个投身科研,碰面的机会并不太多。
苏然然被领着坐在靠阳台的小沙发上,顺着窗口透入的光线,看青绿色的茶叶尖儿困在小小杯口里打转,内心已是后悔不迭:早知道是这种局面,还不如申请回局里加班。
这时,她听见有个温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苏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苏然然抬起头,就看见秦慕那张俊俏的脸庞,正笑得如春风般动人。
她拘谨地对他点了点头,秦慕却在她身边坐下来,递过来一杯果汁,说:“我看你拿着茶半天没喝,是不是不喜欢,我又让她们给你倒了杯果汁。”
他姿态朗朗,笑容亲切,苏然然忍不住在心里想:这人果然是交际高手,永远都能让对方感到妥帖又舒适。
秦慕往后靠了靠,摆出一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说:“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到我们家来玩,也是这么干坐着,后来觉得无聊就让我借书给你看。”
苏然然歪着头想了半天,隐约记起来确实有这件事,于是点了点头,说:“嗯,那书我还你了。”
秦慕没想到她会回这么一句,他摸了摸鼻子,继续打趣说:“干嘛这么紧张,我可不是来找你要书的。”
苏然然“哦”了一声,然后瞪着眼直愣愣望着他,意思是:那你到底想说啥?
秦慕有点笑不出来了,他总不能说我只是随便找个话题聊天而已,你好歹配合一下嘛。
两人于是干瞪着眼,一时无话。这让秦慕觉得十分挫败,他自诩精读人心,无论什么话题都能拿捏得恰到好处,只要有他在的场面绝不会冷场,所以这一刻就显得越发难熬。
幸好这时来了个堪称救星的电话,秦慕顿时如释重负,借口要讲电话溜之大吉。
同时松了口气的还有苏然然,她最怕和人单独相处,要花费心思去理解对方的意思实在很累,还是自己一个人呆着自在。
而透过一扇窗户,站在阳台的秦悦正看得津津有味,直到手机“叮叮”连响几声,才有空低头看了眼:几条未读微信挤在一起,最后一条是:“怎么了,干嘛不回话,你是不敢出来了吧?”
他叼着烟十分愉快的回复:“废话,这世上还没有我不敢做得事。”他想到刚才那幕,又憋着笑回了一句:“你见过能让我哥把天聊死的人吗,那场面实在是很精彩!”
对面那人显然也十分吃惊:“不会吧,就你哥那人,连对着大爷大妈都能谈笑风生,还有他聊不下去的人?是谁这么有才华?”
秦悦抬眼看着一直没变过姿势的苏然然:膝盖并拢,双手交握,背脊挺得直直,好像一个认真听讲的小学生,真是从头到脚都写着“无趣”两个字。
于是他想了想,低头回了几个字:“一个奇葩。”
然后他从阳台绕了进来,对苏然然笑:“喂,你是不是很不会聊天?”
苏然然秉持绝不和犯罪嫌疑人私下接触的原则,淡淡把眼睛瞟向一边,全当他是空气。
秦悦却半点不介意,一屁股坐在她身边,胳膊搭在她身后的靠背上,说:“你看,咱俩好像都不太讨人喜欢,是不是还挺般配的。”
苏然然依旧一言不发,只是转过头,用冷淡的目光瞅着他,瞅得秦悦心里一阵发毛,不自觉往后退了退,决定还是不要招惹这女人比较好。
这时秦夫人开始招呼大家上桌吃饭,几人纷纷入座,推杯换盏,气氛还算融洽。
这时,秦南松突然叹了口气,说:“要说还是老苏你有福气啊,生了个这么优秀的女儿,我虽然有两个儿子,但是每个都不让我省心,尤其是这个小的……哎……”
苏林庭拿着酒杯的手滞了滞,心说:果然是憋不住,要进入正题了。他转眸看了眼女儿,发现她正在十分坦然地往碗里夹菜,好像丝毫没听出这话的弦外之音。
秦南枝见旁敲侧击没用,索性直接对着苏然然说:“然然啊,秦伯伯可是看着你长大的,这几天我是吃不香睡不好,能不能透露几句让伯伯宽宽心:现在法证那边到底是个什么进度,这小子究竟有没有杀人?”
苏然然这时才抬了眸子,说:“结案前所有细节都需要保密,不能外传。”
秦南松本来也只想探探口风,没想到她硬邦邦地就把话给顶了回来,一点余地都不留,顿时觉得有点下不来台。
他心里憋闷,又不好冲苏然然发火,一眼瞅见像没事人似的秦悦,愈发心底蹿火:要不是因为这个儿子,他何必低声下去去求人。于是把筷子狠狠一放,叹道:“都怪我秦南松无能,养出个这么个败类来。这要是真出了个杀人犯,秦家的名声可就败在我手里了。”
桌上的气氛顿时僵了起来,秦夫人忍不住也抹起眼泪,她做了几十年豪门阔太,几乎事事顺心,唯一的心病也只有这个不成器的小儿子而已。刚才秦南松这句话,何尝不是在戳她这个当妈的脊梁骨,怪她没把儿子教好。
她越想越气,瞪着秦悦厉声喝道:“你倒是说句话啊!到底有没有杀人,非要把我们气死才安心吗!”秦慕连忙拍着她的背小声安抚,顺道用眼神狠狠剜着秦悦,示意他出来安抚几句。
秦悦却只是不在乎地笑着,专心剥着手里一只虾,好像他们愤恨得、谴责得根本不是他。
苏然然终于放下筷子,对秦南松说:“秦伯伯,我想纠正一下,法律上讲究疑罪从无,在法院正式宣判之前秦悦都只能算是犯罪嫌疑人,不应该称之为杀人犯。”
这话一出,几乎是打了所有人的脸面,苏林庭觉得手心都出了汗,偷偷扯了扯苏然然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搀和这件事了。
秦南松脸色很不好看,目光又瞟向秦悦,却一时惊讶到忘了生气。
他居然看见秦悦在笑,不是那种他一贯带着得玩世不恭的轻佻笑容,而是真正从心底漾开,在眼波处荡起涟漪,好似春风吹拂过湖面,虽然只是淡淡一抹,却也让他生出些恍惚:他有多久没看见秦悦这么笑过了。
然后,他心里无来由地酸了酸,无论那姑娘是为什么说那句话,这是秦悦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被人维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