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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末的天气依旧热得厉害,乱葬岗内恶臭不绝。乌衣卫不允许任何人再靠近乱葬岗一步,所以芳草萋萋的坟包草席间,唯独有一麻裳医者,披着因痘疮而死的死人的衣服,睡着鬼火辚辚闪闪的坟头。
乌衣卫看得心酸,这些日子,衣白苏多多少少跟他们解释过一些,跟随他们而来的那大夫听懂之后,扑通就朝着乱葬岗间的那麻衣大夫跪拜下去,咚咚磕了几个响头,被石头尖划破了头,鲜血和眼泪一起往脸上淌。
——先生风骨世间罕有,世人皆误先生!
有大夫这么喊道。
可是这里离得太远,那医者根本听不到。
乌衣卫听不懂那些所谓的“牛痘”“免疫”一类的词汇,但是却也明白了那医者在进行一项伟大的事情,若是成功了,那大秦将不会再因天花死去一个人!这话在耳边颇一响起,就激荡出他们胸腔豪气,连呼吸都炽热急促起来。
人真的能够做出这么伟大的事情吗?山东世家的读书人不是说这天花瘟疫是老天爷降罪于陛下吗?老天爷的命令也能被人所改变吗?人真的能将瘟疫灭绝吗?
乌衣卫们觉得自己应该为那位医者做些什么,可是他们又不能违背澶王的命令,于是就决定打个擦边球。他们找了个武功高人胆大的兄弟,隔了老远从树梢上问那医者需要什么。
那医者动了动,似乎听见了,他眯起眼睛朝这方向看了看。
乌衣卫们感慨,这可真是仙风道骨的人物啊,即便是此刻待在乱葬岗,也宠辱不惊地如同端坐朱轮绣盖。这般风骨,怕真是神仙下凡吧?
乌衣卫们高兴地又喊了一遍。
这次那医者终于回应了他们。
“你们伙食忒差,咽不下去,太剌喉咙,去叫衣荏苒滚来给老子送饭……”声音虽然有些虚弱,但是颇一开口,还是有一股市井匪气扑面而来,什么飘逸啊,仙风啊,道骨啊,统统碎成了渣渣。
乌衣卫们泪流满面。
戏本子里的神仙下凡可没嫌弃过伙食不好啊,还有他们伙食怎么个不好了?有饭有肉还有酱,军痞子们都羡慕得流口水呢!他待的那地方尽是死人气味,吃什么能吃出香味来?
还有,让谁送饭来着?衣荏苒?!圣医衣荏苒都死了十年了啊,大夫啊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乌衣卫试探着问了一句,那大夫才改口叫衣白苏。
乌衣卫们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们知道衣白苏是谁,一个瘦弱的女大夫,可却敢和他们的澶王殿下呛声。
衣白苏第二天接任了投喂邱好古的任务,她心存愧疚,所以变着花样绞尽脑汁给他做好吃的,虽然她不是什么名厨,但是在这烹饪条件极端落后的时代,也足够让人惊艳了。
送饭的乌衣卫猛吸鼻子,恨不得扒开食盒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能香得世间难有,但是毕竟是训练有素的禁卫,还是面不改色地硬生生地忍下了馋虫。
邱好古被喂得肚子圆鼓鼓,这才感觉不是甚难熬。他算了算日子,突然勾起了嘴角,而后抑制不住畅快大笑起来。
皇帝坐在那里,已经许久没有动静。他手里拿着加急送来的奏章,眉心时而皱起时而舒展,皇后将手指按在他的太阳穴上轻轻揉着,皇帝这才回头看她,抬手将她的手握在手心中:“阿情。”
“夫君心情不好?”皇后问道。
皇帝又严肃起来:“阿情,长生刚刚给了我一个巨大的希望。”
“小叔?他不是在慕州吗?”皇后奇道。
皇帝与皇后少年夫妻,相互扶持,皇后对他来说好比一位股肱之臣,是他的内宰相,他很多事情都不会瞒着她,他转手就将奏章递给了皇后。皇后并没有立即展开去看,而是令周围侍候的宫女内侍退下,这才好奇地打开。
“真有如此神医?”
“长生觉得此事会成功,想来那神医必定有奇妙之处,此事若是成功,不仅是我百姓之福,还有那山东世家,可还有一字可说?千百年来令人无可奈何的天花瘟疫,到我大秦,到我盛沓,偏偏可令其彻底灭绝!”皇帝握起了拳头。皇后知道他的忍辱负重,山东世家一向占据着所有的道德制高点,连他们夫妻俩那一丁点的胡人血脉,都拿来抨击了十四年!此次天花,更是逼迫得他下罪己诏,才肯稍稍罢休。
“臣妾亦觉得这神医可敬可爱,丝毫不逊色于衣荏苒。”皇后道,她手指轻移,指着盛熹奏折里的简单的一行字,“一个根本不可能知道是否能够成功的法子,竟然这般直接用在自己身上,乱葬岗里端坐十五日面不改色,仁,勇,悯,慈,智于一身,为何在山东一直恶名缠身?”
“阿情说的是。”皇帝眼睛一亮。
夫妻二人头对头谋划去了。
此时此刻的慕州城,邱好古早已出了乱葬岗许久,他已经沐浴完毕,又药水里泡了一阵,手指都发皱发白的时候,才爬起来穿衣,湿润的头发披在身后,他就开始在人群里找衣白苏的身影。
身后乱葬岗已经燃起了高高的火焰,连带着将笼罩在慕州半年之久的恐怖绝望一同焚烧殆尽。
不停有人路过他身边,还有些背着药箱的大夫,气喘吁吁地赶上他,只为恭恭敬敬地行上一礼。邱好古别扭又纠结,一路上左躲右闪,看起来有些狼狈。
他好不容易在小溪边找到衣白苏,她正带着个不知道哪里寻来的斗笠,像模像样地在钓鱼。
“你不来接我!”他怒气冲冲地指责。
“我儿子要喝鱼汤,你重要还是我儿子重要?”衣白苏模样淡定极了,反正是君归一点也看不出她前些日子跟澶王殿下呛声的焦躁不安。
邱好古去瞪君归,君归捧着小脸,天真无邪地朝他笑,邱好古愤懑不平,立刻道:“当然我重要!”
“那你也叫娘。”
“呸。”
“受人敬仰的滋味如何?”衣白苏问他。
邱好古神色古怪,半响才道:“我想要的又不是这些。”
他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他以前不会因为世人的不敬而停止救人,但是他始终会觉得有些遗憾而已。
衣白苏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跟他聊起了牛痘法该如何进一步扩大试验,来检测是不是会因人体质不同而出现不同的反应。
邱好古立刻被吸引过去。
讨论半响,衣白苏终于钓上一条一扎长的鱼,她拎在手里,准备往回走。
“澶王要我和他一起回长安,你呢?”邱好古问她。
“我也带着小归回去。”衣白苏道,君归小声的抱怨不想回去被她直接无视,这孩子真是玩得野了,得收收性子了。
“那我们一起。”
“我走路回去。”她道,“我还有件心事想办。”
“作甚?”邱好古好奇问道。
“收个徒弟。”
“沈朝之不是你徒弟?”邱好古有些惊讶,“他天赋上佳,有宗师之称,我前些年见过他,水平不错。”
“天赋惊艳,性格太强,偏执甚重,不足以继承衣钵。”衣白苏寥寥几句,竟直接给沈朝之判了死刑。
邱好古可惜地摇了摇头:“你太绝情了,他很敬重你,若知道你如此,定会伤心,对了,他现在还在给你守孝啊。”
衣白苏垂着眼睫没做声,她不觉自己有错。邱好古的话也姑且听听,没放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