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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袖招,是京城里最负盛名的胭脂金粉之地。里头雕花穿廊、撒金红帐、莺声燕语、琴音靡靡,又有细腰娇娇、玲珑少年,各个习得四艺、解语忘忧,美人性情,如火热情、如水温柔,端的是风情万种。如此金寓、如斯美人,红袖招里的花费自然不便宜,真真是一掷千金挥金如土了,所以能够出入这红袖招,得美人青眼,一亲芳泽春风一度的,都是那些出身显贵财力雄厚之人。
红袖招的后台很硬,有人传言是某位宗室亲贵、万岁爷跟前儿的红人儿。到底是不是真的,无人知晓,反正没人敢再怜香阁里闹事是真了。
距离红袖招不远的地方,有一家瞧着颇为素净的青楼,名为怜香阁。那些没有背景和财力进红袖招的纨绔二世祖们,多是来这里消遣。
此时,在怜香阁的一处算得上宽敞的包厢里,几个纨绔二世祖正围着薛蟠在那里起哄灌酒。薛蟠原是被贾家的下人扔上了自家的马车,一路摇摇晃晃的往家去的。只是没走多远呢,薛蟠便转醒了,甩了甩头,撩开车帘方才发现快到花街柳巷那里了。想起几个要好的兄弟原说好了今日要在怜香阁吃酒的,薛蟠直接就吩咐车夫驾车转道寻过去了。
“薛大少今儿个这是怎的了?平日里见到惜玉姑娘,你都是捧着含着,就怕委屈了她去。今儿个倒是奇了,惜玉姑娘都坐在你身边儿半天了,也没见你薛大少赏人家一个眼神儿?怎么?薛大少这是已经腻了惜玉姑娘?又瞧上别的新鲜美人儿了?”一个长相清秀的方姓少年一边说笑一边搂过神色哀怨的惜玉,嘴里还不忘软岩软语的安抚着美人,“薛大少如今怕是有了新人,就看不上你这个旧人了。不过没关系,还有爷在这儿疼你呢,小美人儿……”
惜玉是这怜香阁里的头牌,很有几分娇媚的姿色。她自出道以来一直是被人捧着宠着的。倒是被惯出了不小的脾气,看不上眼的客人她素来是不接的。若非薛大傻子一直金尊玉贵、千金万两的撒银子捧着她,就这么一个不通文墨,满口粗鄙的莽汉。惜玉定是不爱搭理的。
这个素日里一遇着自己就要上来搂腰拉手递好话,还舔着脸要尝尝自己嘴上胭脂的色胚,今儿个倒是奇了怪了,自己坐在那人身边半晌儿了,那人居然一眼也没有瞧过来,完全是在那里无视自己,这叫心高气傲的惜玉恼恨不已,不禁在心里暗啐了一口,难得姑娘我今日给你个好脸儿看看,竟敢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真真是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薛蟠听见方姓少年的话,只是神情漠然的扫了惜玉一眼,皱了皱眉便又转开脸去了。众人原本不过是跟薛蟠闹闹,如今看他这模样,心道方姓少年那话怕是有几分准的。众人哄笑着要薛蟠说说。这是又看上了谁家的窑姐儿了?
“窑姐儿什么的,能有个什么意思呢?”薛蟠不以为然的回了一句,“无论面儿上装的有多么的清高,为的也不过是想要爷们更多的赏银罢了。就像她这样的,”说着,薛蟠看向惜玉,“素日里端着一副冰清玉洁的样子。爷拉一下小手还多不情愿的,好像大家子小姐似的。等着爷砸下去千两银子,她还不是得乖乖的顺着爷,叫她干什么就得干什么。”
薛蟠的眼神,叫惜玉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极是难看。
怜香阁里的其他姑娘听了。偷偷瞥向惜玉的眼里全是掩饰不了的幸灾乐祸。惜玉平日里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很是得罪了阁里其他的姑娘,如今便有人跟着落井下石,在那里小声嘀咕着“原来头牌姑娘跟咱们不过是一样的玩意儿啊?我只道是哪家的小姐走错儿了门跑咱们这怜香阁里来了呢……”
惜玉猛地站起身,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方姓少年在她身后唤了两声,见惜玉实在没有回转的意思,便也撒手不管了,不过一个窑姐儿罢了,还不值得少爷去低声下气的。
其余众人则是先怔了一下,而后又都拍着桌子笑道:“薛大少这话在理,窑姐儿就是窑姐儿,再怎么拿乔也改不了出来卖的事实。”
坐在这些少爷身边的姑娘们,娇声软语的不依道:“爷……”
众人哈哈一笑,各自搂着身边儿的美人在那里低头调笑了起来。
不过大家始终好奇薛蟠的心事儿,跟着姑娘们调笑了几句,便又将话题扯了回来。
“薛大少到底是看上了谁家的姑娘了?说出来,兄弟们也好帮你谋划谋划。薛大少年纪也不小了,很该娶一房如花美眷才是……”
薛大傻子幽幽怨怨的叹了一口气,“那孩子倒是真的生了一副俊秀绝伦的好样貌,只是我瞧着他年纪还小,怕是都没经过人事儿呢,不开窍的紧,我这心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叫他知道呢……”又道:“我也不求能长长久久的相伴在那人左右,只要能时不时的看上两眼,宽慰宽慰我的心便好……”
啥?
薛大少这是看上个男人?!
众人之中也有领略过菊花滋味的,自然是明了那小径与幽兰深谷相比更多了几分*蚀骨的美妙滋味。不过这原也没什么,本朝并不禁男风之事。只是能叫薛大少露出那等魂牵梦萦的神色,那个被他挂在嘴上的人到底是何等的容姿?
话说,在场诸位少爷公子,在这京城里也算是耳聪目明的了,谁家少年俊颜,谁家少年多才,他们心里都是有数的。如今,他们还真想不出谁家藏了这么一个绝色少年,还叫薛大傻子好命的给遇着了。
有人好奇,不免凑过去问道:“薛大少这说的是谁家的孩子啊?说出来,也叫兄弟们品鉴品鉴。”这话里的意思就是不信薛蟠的话了。
薛大傻子自回忆中分出一缕思绪,“有一个是我刚回京那会儿,在一品楼前见过一回,姓名家宅什么的却是不知道的。只是那人的模样,只瞧了那么一眼,就叫人心里发痒。勾魂的紧。还有一个便是我今儿个见着的,虽比不得前一个模样*,却也当得起俊秀雅致这四个字了,那孩子也不是旁人了。是我姨丈家出嫁的姑奶奶家的孩子,也要叫我一声表哥来着的。”
众人在听到“一品楼”的时候,都异口同声的“嘶——”了一声,又听见“表哥表弟”之类的称呼,心里更是忍不住骂了出来:这薛大傻子倒是真不愧对大家称他一声“傻子”了。真真是个胆大包天的衣冠禽兽!
能出入一品楼的,那都是什么人啊!在场的这些二世祖公子哥儿的,没一个有资格进去一品楼的,便是家里的大人也都是没那个资格的。不过他们却知道,那样的一个地方,还有能干出入那里的人。都不是他们自己或是他们背后的家族可以招惹的起的。
再说那第二个叫薛大傻子瞧上眼儿的人,明显跟薛大傻子沾着亲带着故。朝自己亲戚家的孩子下手,看样子人家孩子定是不愿意的,这简直就是犯忌讳的事儿。弄得不好,就是亲戚不成反成了仇啊。
薛大傻子这人是傻。但是他有钱啊。在场的这些公子哥跟着薛大傻子混在一处玩闹,本也不是真的就有什么兄弟情谊之类的感情在里头,图的只不过是薛大傻子是个拿钱不当回事儿的冤大头。不过哄他几句,捧他几句,就能叫薛大傻子屁颠屁颠的包下在场所有人吃喝玩乐所花费的银子。他们这些二世祖家里虽也有些银钱,但是他们自己能挪用的却是极少的。怜香阁这种地方虽然比不得红袖招那等顶尖儿的销金窟,也是很费银子的地方。就拿今儿个的这桌席面来说吧。再加上叫来陪酒的这些姑娘,还不算给惜玉那个头牌的打赏,没个几千两银子定是拿不下来的。
这么个好用的钱袋子,众人还想着能长长久久的继续用下去呢,所以虽然他们心里对着薛大傻子又是取笑又是不屑的,到底还是提点了那人两句。“能出入一品楼的人。我劝薛大少还是不要肖想了,那些可都是出身于极显贵的人家,别说你了,就是冯兄弟家里也是惹不起的。”
这人嘴里说的“冯兄弟”,指的是兵部侍郎的儿子冯紫英。在场众人里。就属他父亲的官职最高了。
“再说你家亲戚家的那个孩子,”这人又劝道,“好歹是亲戚呢,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事儿图的就是个你情我愿你侬我侬的,用强的还能得了什么趣儿呢?薛大少也是游遍花丛的个中老手了,难道不知道那菊花小径原就比深谷幽径来得紧涩,若是两人之间不能情到深处配合得宜的话,那可是……”
在场众人之中有那得过趣儿的,自然是跟着点头附和了一番,也有那不曾尝试过的,听了这些话不免心下好奇,跟着那些说的头头是道的人私下打听了一番,见别人端着一脸回味无穷的表情在那里描述探幽访径的趣味,便免不了也心痒着想找人尝试一下。
薛大傻子可没领会众人的好意,“能出入一品楼怎么了?不过就是多使一些银子罢了,能有个什么?爷别的不多,银子却是不缺的。待改日,我请兄弟们去一品楼好好吃一桌去……”
有人想着再劝劝,还没开口呢,便听薛大傻子在那里继续说道:“再说林表弟,我瞧着他的衣着也不是什么华贵的样子,身上只一个荷包一个坠子,别的饰品全无,想来林家也不是很有钱的样子。他家大人如今不过做的从二品的吏部侍郎,每年的俸禄左不过就那么一点儿。我瞧林表弟的身量不足,又单薄瘦弱,怕是打小就没吃过什么好的。唉!一想到这些,真真是心疼死我了……”
众人傻了!
林家?还是如今的吏部侍郎?
这薛大傻子不会真是个傻的吧?
如今谁不知道吏部侍郎林如海,那可是新鲜出炉的新贵啊,万岁爷跟前儿的红人儿。又是出身钮祜禄氏那样的世家大族,他家能没穷得叫自家的哥儿没饭吃?
众人看向薛大傻子的眼神全都变了,原先是鄙夷不屑,还带着几分玩笑的意味,如今全都跟看蛇蝎一般,各个都避之唯恐不及的。这人真真是个傻的,不说天高地厚了。连着一点点的世情都不知道,能活到现在也是祖上积德庇佑了。只是眼瞅着薛大傻子一条道儿往死路上走,在场这些人也不想别的了,全想着要如何跟这个薛大傻子撇清关系了。他们虽是纨绔的二世祖。也是知道人情世故的。他们可以蛮横、可以霸道、可以仗势、可以欺人,但那也要看是对着什么人了。在这京城的地界儿,什么人能招惹,什么人得绕着走,他们心里都是门儿清的。能出入一品楼的人,那铁定是属于能叫他们这些人远远见着就得绕着走的主儿;林家的大人,那更不是他们敢去招惹的,这也是家中长辈早有教导的。他们这些人跟着薛蟠一起吃喝玩乐可以,但是也不能走了大褶子,他们背后可都连着各自的家族呢。若是薛大傻子真干出啥天怒人怨的事儿来,他们也怕来日被人攀扯出来,白受了牵连。
热热闹闹的席面儿转瞬就冷清了下来,众人扯着各种各样的幌子一一告辞离开了。
有那与怜香阁老鸨花妈妈有些交情的,临走时便过去提点了一回。
“论理儿。这话我原不该说。薛大少那样子的人,当初若不是我看着您和冯少两位爷的面儿上,定是不会叫他踏进我这个怜香阁半步的,更别提叫我家惜玉亲自出去作陪的了。我这怜香阁虽比不得红袖招那样只招待达官显贵的,在京里头那也是排的上名号的。相见惜玉的公子爷们,哪个不是文采斐然,一表人才的。哪里能像薛大少那样。啧啧啧……”花妈妈扭着水蛇腰,翘着兰花指,绮罗香帕一甩,语气里流露出几分怨气,在那里娇嗔道,“如今瞧瞧。那薛大少粗鄙不堪也就算了,居然还是个不知数儿的,瞧着胆儿肥的,两位爷这是招惹的什么人呀,居然敢对着贵戚们起那等要人命的腌渍心思。啧啧啧,真真是叫我花妈妈怎么说好呢,……”
来人被花妈妈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却也不恼,只是陪笑着劝道:“那傻子在花妈妈这里也散了不少的银子了,您也别在这儿抱怨了,赶紧着想辙儿把跟那位的关系撇清了吧。”
“知道啦!”花妈妈斜斜的抛出一个媚眼儿,这才扭头转身去打发薛蟠去了,心里却还在那里抱怨着,真是会给老娘找麻烦。原以为这人不过是个又傻又有钱的主儿呢,不承想竟还是个傻得没眼色的祸头子!真是晦气!
一品楼的那间固定的包厢里,十阿哥胡吃海喝的吃着一品楼最新研制出的新菜色,一边吃还一边哼唧:“九哥,以后再有什么新菜出来,尽管叫我老十来帮你尝尝味道啊……真是好吃的紧……”
九阿哥扶额低叹,真是丢脸丢到外头来了。
何顺儿低垂着头,极力憋着笑意。
何顺儿身边还有个年岁小的少年,看穿着像是个小厮一类的,此时倒是直接咧着嘴笑。
“李卫,过来。”九阿哥再瞪了一眼十阿哥,这才转头去唤何顺儿身边的那个少年。
“主子爷。”李卫上前一步,打了个千儿问安道。
九阿哥打量了一眼李卫,见他如今行事规矩什么的,都做的很有模有样的,便赞赏的点了点头,笑着问道:“嗯,叫你收罗的那些雪貂皮子,可是都收罗好了的?”
“回主子爷的话,已经收罗了满满一车子的了,都是按着主子爷的吩咐,收罗的都是没有丝毫破损的新皮子,那毛色水光溜滑的,手感极好。皮子已经送到府里了,主子爷回头就能见着了。”李卫答道。
“你如今也跟着你师傅历练出来了,这事儿做的不错。”九阿哥笑道,“眼瞅着快要入冬了,那车皮子叫人直接送到平安街去就是了。”
李卫躬身应了声“是”。
何顺儿见自家爷伸手去端茶,知道这是事儿都交代的差不多了,便领着自己的徒弟李卫跟着九阿哥和十阿哥行礼告退了。
“九哥新收的这个小子不错,”十阿哥见包厢里没外人了,这才对着九阿哥说道:“那小子看着挺机灵的。我当初还疑惑着呢,那么多的小乞丐,九弟你怎么就瞧中了这个呢?原来是九哥目光如炬啊。”
九阿哥笑了笑,“是啊,那会儿我就觉着这小子不错了,你当时还拦着我来着。”
十阿哥嘿嘿傻乐了一会儿。
兄弟俩个又说了一会儿别的不提。
包厢外,何顺儿正眉开眼笑的看着李卫,在那里低声说道:“不错,今儿个你小子可是给师傅我长脸了。咱们爷是个心善的,当初见你那样艰难的情况还能顾着自己的妹子,这才动了收容你们兄妹二人的心思。如今虽然叫你入了旗下包衣,没了自由做了奴才,但是能跟着咱们主子爷,那也是很有福气的了。咱们爷别的不说,对待自己人那是绝不会亏了去的,只要你忠心做事儿就成……”
何顺儿嘚吧嘚吧的说了好大一通,李卫笑眯眯的连声应是。
包厢门吱呀一声打开来,九阿哥和十阿哥走了出来。
何顺儿知道这是自家主子要回府了,便领着李卫一起躬身打前头开路。
“我记得今年秋狩的时候,太子爷得了几张好皮子的。”十阿哥跟在九阿哥身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九阿哥眯着眼想了想,而后一个栗子弹到十阿哥的脑门子上,笑道:“好你个老十,你这是挑着我去打劫太子二哥的小库房啊。”
十阿哥疼的一缩脖子,刚想说“没有的事儿”的时候,就听九阿哥在那里碎碎念道:“嗯,这秋狩回来还没多少天呢,那些皮子应该还没叫太子二哥赏人了才是,回头明儿个先去太子二哥那儿转悠一趟去……”
十阿哥脚下一个踉跄,险没栽倒在地上,“九哥……”说着,一双大大的眼睛递了一个幽幽怨怨的眼神过去。
九阿哥俊美一扬,轻笑了出来。
李卫年纪小,没崩住直接就笑了出来。
何顺儿本是想斥一句李卫“没规矩”的,只是他自己还忍笑忍得辛苦呢,生怕一张口就泄了笑意。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俗气富态的男子飞身扑向了九阿哥,嘴里还念叨着什么“美人”“仙子”之类的混话。十阿哥原就在那里赌气呢,可是又拿自家九哥没办法,见着这突然冒出来的登徒子之流,当下可是找到发泄口了,猛地一脚踹过去,直将那人踹出去老远的,方才滚到地上停下来。
听见这里的响动,一品楼里的护卫打手呼啦一下全部涌了过来,将九阿哥十阿哥团团护在身后,又有两个护卫模样的人过去把十阿哥踹飞出去的那个人给架了回来。
那个人正是从怜香阁出来之后,一路鬼使神差溜达到一品楼这里的薛蟠,薛大傻子是也。
他远远的看到九阿哥,当下惊为天人。他原也喝了不少的酒,如今酒劲上头便什么也顾不得了,只甩了家下人飞身扑将了过来。
还没沾着人家的衣角呢,就听身后家下人的一声惊呼之后,肚子那里猛地一痛,自己便控制不住身体整个人向后飞了出去。
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之后,薛蟠感觉自己被人架了起来,朝着飞出来的方向走了过去。抬起眼,薛蟠倒是没看见刚刚的那个美人仙子,倒是一个横眉怒目的圆脸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占满了整个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