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诊治完,百寿就拿了个羊脂玉的四扇浮雕炕屏出来。
他是方外之人,怕进出打眼,故而来诊治时才换的便装。至于胡先生的这称谓也是源自俗家姓氏,为避人耳目而已。他自然不会收这些世俗之物。
何况,此事本是师弟一力拜托,哪里须得这些?
于是,便婉拒了。
没想到,第二回再来,百寿奉上的便是一支两百年的山参。他常年游医四方,百寿又说得恳切,似百年老参这等药材于他正当需用,实在让他拒无可拒。
自此后,每回诊治过后,拿出的不是难得一见的药材便是各种医书孤本,而苏无忧从不提“诊金药费”之类的言辞字眼。
可他心中如何看不出来,这少年虽是面冷却是个不愿欠人恩惠的性子。
恩惠两清,也意味着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暗自叹息。
天下间知晓苏无忧所有经历的人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人。而师弟还俗前,已将所有缘由告知。所以他正是知晓这少年所有惨痛经历的其中之一。
即便是久居方外看淡世事,可对这个少年,从一开始便是心中极怜惜的。故而也用了全力,只可惜最后还是力有未逮。
看了看薛东手中的匣子,他没有拒绝,转首望向苏无忧。
时光荏苒,无声无息。
昔日那第一眼就让他惊艳的苍白少年,如今个头已高出他半头。
貌美倾城,风姿绝世。莫说男子,即便是女子,天下能及得上他容貌的,他也从未见过。
可是,除了身边这几人,外间世人只知琉璃府有个暴虐无道,恶名远扬的大公子。
没有人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他们只骂他,看不起他。而他也不在意,就这样日复一日的用那个恶名来保护自己,来达成自己想要做到的事。
想到此处,不免唏嘘造化弄人。
也有些感概,自己已是知天命之人,脱离俗世多年,竟然今日也动了七情之心。
再看眼前的苏无忧,他忽地想起,这六年来,无论是当年坐在轮椅上的苍白少年,还是如今这个已然成人风姿倾城的青年,他都从未在这张脸上看到过太多的情绪流露。没有过笑容,也从未见到过他流泪。甚至在早期那样痛苦的治疗中,紧闭着眼,嘴唇都咬出了血,也未听到他呼一声。
他跟自己不同,流露出的情绪都是面具,不是没有真正的情绪,只是他将所有真正的情绪都藏到深处,不肯让任何人靠近触碰罢了。
不免怜惜。
他深深看着苏无忧,轻声劝慰道:“往事已矣,能不拘泥便不拘泥。你舅公因你而还俗,你若好,也不枉他一番苦心。心若藏深,苦是己身。薛家如今你剩你一人,凡事不妨多朝好处看才是。”
苏无忧垂着眼帘,看不清眼中情绪,语声却平静:“无忧明白,多谢先生。”
又寒暄两句,薛南送胡先生出去。
苏无忧坐回座上,目光半垂,神情不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屋中有些沉寂压抑。
薛东是个忠厚性子,他低声开了口:“公子……要不咱们问问太子爷?”
即便有一分希望,谁也不愿放弃,屋中其他三人也看着苏无忧。
苏无忧低低而笑:“你们何不想想,好端端地杨公公为何会无缘无故提起那医书?傅怀楚何等心机,同咱们无干的事儿,他怎会随意说给人听?他那种人,当日我便觉着怪,如今算是明白了。原来是这个缘故……”
几人没听明白,对望一眼,百寿不解:“那杨公公说医书在太子手里就是想公子去求他?”
“求他?”苏无忧怪笑,眸光垂下,唇边讥嘲:“他自然想我去求他。若早几月,我说不得还真会去开这个口。可如今——他若有这医书,北边的也不至如今还封着城门!偏你们还信,我早前还以为不多久他便能寻出法子,而今看来,他故意漏那话出来不过是想吊块饼在我跟前,就等我听了那些传闻去求他。可惜,这传闻听得迟了些,倒成了自打嘴巴!”
见得苏无忧这般神情,几人心中皆是不解。
苏无忧同太子的来往,他们这几个皆是一路看来。
可到了如今,也没人看明白太子同苏无忧究竟算何种关系?
初时,苏无忧曾提过一句,说是太子于他有恩,故而有了后头这番来往。
可究竟是怎么个恩,无人知晓。
要说两人不亲近吧,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有书信暗中往来,而太子还主动送了不少银子过来供苏无忧谋事。
可要说亲近吧,苏无忧每回提到太子的口吻都绝称不上赞许,更无喜悦。
就像此刻这般。
按理说,太子送银子,送消息,还允诺相助报仇。就算有利用苏无忧对付三藩的用心在其中,可真要说来,不也正合了苏无忧的意愿么?
反正那府里就没一个好人。
他们觉得苏无忧想法有些偏激绝对了。
旁的不说,这百花再造术这般重要,为何苏无忧连向太子开个口都不愿,就这般断定是哄骗。
怎么也该试一试才对。
可是苏无忧的性格他们也清楚,此际他脸色就明明白白写了“莫要再提”四字。
几人只能默然。
“不是说有要事禀报么?”苏无忧抬起眼帘,神情平静,较之几个神情沉重的属下,他反而好似是最无谓的一个。
几人这才回神,薛东上前,从怀中掏出一张图纸:“老四一直盯着那女人身边的动静。前些日子,她身边姓李的妇人从东海府回来后,第二日便拿了这图纸,还特意换了装束,遮遮掩掩的去了金满堂让掌柜打了一个印信,给了五百两银子工钱,嘱咐掌柜不得泄露。这是老四逼那掌柜画出来的。”
“五百两?”百寿惊诧:“啥印信这样金贵?”
南阳城外最好的赤淤地一亩也不过三贯钱,五百两足足可买近两百亩!
“我也觉着怪才让那掌柜画了出来,本想叫他再打一个,可他说那印信用料极稀罕,他也只寻到一块相仿些的。正好打一枚,如今已是没了。”薛北接口道:“上面好像写了东西,可我们四个都不识。怕走漏风声,也没敢乱寻人打听。”
苏无忧接过图纸看,只见图纸上绘制了一个一寸长拇指大小的玉块,一头圆润一头齐整。齐整的一面还刻了几个花纹似的字样。
“宝汇楼……”苏无忧轻轻念道。
“宝汇楼?”薛东惊道:“这是宝汇楼的印信——”
大齐民间钱庄无数,可论招牌最响亮的只有一家,便是这宝汇楼。本朝初立前,战乱生灵涂炭,兴亡无数。唯独这宝汇楼保留下了基业,从前朝屹立至今。而今雅江南北数十家门楼遍布各郡县,远至北边京城,近到琉璃府所在的南阳城,都有其分号。
薛南送了胡先生也回来,正好听得这一番对话也生了奇:“那女人打这印信作甚?宝汇楼的印信都是自家师傅特制,怎会到银楼让人打?这印信好生古怪,以前也没见过这样的印信。未刻名讳,这是印信是认东西不认人——”
他精通账务,苏无忧的各种账目便是由他打理,宝汇楼的印信自然见过不少。苏无忧说这是宝汇楼的印信,他不免惊异。
苏无忧弯起唇角,轻笑讽刺:“既然刻了宝汇楼的字样就定是他家的印信。你们没见过自然是因为这印信精贵……这回你们倒是立了大功。若没猜错,这印信乃是伪造。这东西真正的主家应是东海府。如今老二缺银子得紧,那女人只怕是盯上了自个儿娘家了。”
信息太过惊人,五人听得面面相觑。
薛西心肠最良善,闻言惊愕呐呐:“那,那可是她亲爹……”
百寿最先回神过来,嗤之以鼻:“这女人连自个儿亲侄子都能下手,亲爹算啥?”他素来机灵,话听到这儿也就举一反三了,说完了这句,回过头看苏无忧:“我就说这回稀奇,这女人去贺寿,难不成就是想打那真东西的主意?公子怎知这印信就是东海府的?”
若真是宝汇楼的印信,假的自然逃不过人家的眼,即便仿得再真,人家也有一套识别法子。百寿多想一下便明白过来,那女人打这印信定不是想以假乱真去冒用取款,应是想“以假换真”骗她娘家才对。
“愈是罕见的印信能支领的数额便愈大。这印信上刻的是上古篆字,如今能识之人已少,且又未刻持有人名讳记号,说明这印信极为隐秘。”苏无忧微微嘘眼道:“天下能用得起这种印信也不过三五家,能让那女人打主意的便只有那一家。她身边的人前脚去了娘家,后脚回来就去打这印信,其中若无关联才是奇怪。我猜要么是这回她的人去东海府没带回她想听的好消息,要么便是给她打前站探消息去的,若不然按她的性子,岂会去给那郡主贺寿,更莫说还带了老二一同去。不过此事也不需急,是真是假,此番等她回来便知。”
虽未亲见,却分析的八九不离十。
东南西北并百寿五人面上皆露出惊喜色。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