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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周培公陷入了沉默而没有立刻回答自己,邓名也不追问而是慷慨大度地表示:“周先生不用着急,好好想一想,把所有要办的事情都想好了再说不迟,这样我们才好一次性讨论清楚。”记者邓名又进一步给对方找台阶:“说不定张巡抚也有更多的设想,周先生可以派人回武昌问一下,这几天我还是等的起的。”周培公深思了片刻,起身向邓名告辞:“既然提督能等,那我今天先告退,过两日再来拜访提督。”“没问题。”邓名命令卫兵送客。等周培公出去后,李星汉立刻就说道:“提督,这厮说话不尽不实!”邓名点点头,周培公最后的表现已经很明白地说明了这一点,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出来张长庚还有更多的要求。“我不打算逼他说,因为逼急了他可能就会撒谎,而一旦开始撒谎,他也就只能坚持到底了。”邓名和往常一样向周围的人解释自己的用意,刚才他进行威胁前,并没有把握说武昌方面一定另有打算;不过现在周培公既然告辞离去,那下次来他时就一定会吐露出更多的实情:“既然他今天走了,那么他自己也知道我们已经看破了他们的用心,下次来的时候就不会再撒没有人信的谎了。”“提督认为他们想干什么?”任堂问道,今天邓名的表现让他非常钦佩。其他人也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邓名,满怀希望地想从他口中听到对清军意图的大致判断。“我不知道,”邓名摇摇头。没能看到邓名展示出洞察一切的能力,众人都稍微有些失望,不过很快这点失望也被满满的钦佩之情盖过。“周培公居然还想和提督耍心眼,”李星汉嗤笑道:“真是班门弄斧。”正在喝水的邓名差点因为李星汉的用词而呛到,自从学了不少成语后,李星汉就机会就要用一下,这种学以致用的精神邓名很赞赏,但是用在此处似乎是在暗示邓名才是耍心眼大王。在邓名看来,周培公的进步称得上是神速,经过这短短几个月的锻炼,周培公的谈判技巧今非昔比,甚至还自行摸索出一套控制谈判节奏的手段来。“我看过不少商战电影、小说,报纸、电视上也经常有商界巨子的传记,就是侦探、推理片,也常常涉及到谈判技巧;周培公能接触到的也是些商家店铺的老板,前二十年估计都在埋头读书,买菜讨价还价的事也不用他去做,这的一切都是周培公最近自己半学、半琢磨出来的。”邓名在心里想到,若论眼界、视野之宽广,周培公别说一辈子,恐怕十辈子、二十辈子也别想追上邓名:“若是周培公有机会和我接触到同样的信息量的话,我怕不是他的对手啊。”在邓名暗暗感叹周培公的谈判天赋时,后者则是满心丧气,远离明军营地而去时还懊恼得恨不得抽自己两鞭子。周培公知道邓名比他还要小好几岁,而且周培公见过很多上流缙绅,在湖广总督衙门当过快两年的幕僚,自认为阅历怎么也要比邓名这个在山沟里成天和流寇为伍的家伙要强很多。但是武昌城下第一次谈判时,周培公被邓名牵着鼻子走,后来几次交锋时更是惨不忍睹——周培公觉得那根本称不上交锋,完全被邓名所左右,自己毫无招架之力。自从邓名走后,周培公认真总结了以往的经验教训,还向不少缙绅请教说服别人的方法——大部分缙绅都没帮上周培公多少忙,他们擅长的是送红包和拍马屁,这个周培公知道对邓名用处不大;为了不至于继续被邓名压着打没有还手能力,周培公不惜自降身份去向武昌的商家取经,还拿武昌周围的明军军官练习了很久。这次周培公来找邓名谈判前,还很认真地进行了事先准备,今天大部分的台词都在腹中反复预演过几遍,就连说话时的神态、表情也都照着镜子练习过。一开始进行的也很顺利,把谈判节奏牢牢掌握在手中,稳稳地控制住了李来亨等人的情绪,没想到居然还是和上次一样,在最后关头被邓名干脆利落地解决。知道现在为止,周培公仍难以相信自己在邓名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随随便便地就化解了他精心准备的心理攻势:“邓名那么年轻,也没有见过什么大场面,怎么就这么老练呢?难道是生而知之不成?”现在周培公的恩主张长庚,遇到了一些需要解决的问题。首先就是**:得知蒋国柱受到表彰,梁化凤更深得顺治皇帝的赞扬后,张长庚十分的嫉妒,也想从邓名身上捞取一些声望、功绩,这个当然要趁着邓名还在湖广的时候捞,不然就没有机会了;其次,张长庚有一些人情债需要还:为了拉拢湖广的缙绅,张长庚大肆封官许愿,答应了不少官职出去——现在天下未定,科举出身不一定能够保证得到职位,但是封疆大吏的保举几乎一定能够得到北京的同意。尤其是湖广这种战区,张长庚作为未来的湖广总督,他的保举比状元出身还管用,因此张长庚靠着封官的许愿很是获得了一批缙绅的拥戴。但僧多粥少,局势稳定后张长庚认真一算,发现根本没有那么空出来的职位,而许出去的愿在邓名离开湖广后也差不多该还了;最后,张长庚还有一些经济问题:最近这段时间里,价值数百万两银子的货物源源运去了明军那边,这个问题虽然可以通过伪造账目、把罪名推给前武昌知府这两个办法来解决掉一部分,但这么大量的财物流动还是动静太大,涉及到的人数众多。最开始张长庚用邓名给他的回扣封口,后来改用明军给他的封口经费收买知情者,但再后来张长庚连封口经费都舍不得给别人了。不想出钱,但知情人日益增多,张长庚就决定拉更多的人下水,比如给明军的棉衣就是分包给武昌城内的一些缙绅去做,许诺将来从藩库拨款给他们……简而言之,就是这批最后落到明军手里的棉衣,张长庚不但要拿回扣,还要打着给绿营官兵造冬衣的名义,用本应给云贵的新棉当材料,由湖广藩库出钱雇佣缙绅去制造。其他不少货物张长庚也都照此办理,这样他不但可以从明军手里拿回扣,还可以从缙绅手里收礼,更由于有财大家发而赢得了武昌、汉阳的缙绅之心。这种方法虽然很好,但也有后遗症,那就是湖广的财政缺口越来越大,已经难以单纯靠造假账来掩盖了。一座装满粮食的仓库,如果管理员偷了一石米,没有人会知道;偷了一成米,也可以解释为老鼠肆虐;但若是把半仓库的米都偷走了,那就只剩下一条路了——把剩下半库的米也偷走,然后烧仓库、报雷击走水。这几个月不少武昌的缙绅都发了大财了,他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张巡抚出事,不然清廷追究下来谁都没有好果子吃,这些缙绅给张巡抚出的主意就是“烧仓库”。正好邓名从南京返回,在制片人张长庚的剧本里,会由邓名来扮演这个雷公的角色,把黄州府等地的府城、县城攻下来几座。张长庚就可以狠狠报一通损失,由于事先知道那座城池会丢失,张长庚还可以把这些地方上的库存抢先运走,用来填补一些藩库的亏空。至于领导责任问题,张长庚并不担心,这完全可以推给前人湖广总督胡全才,是他不顾一切地抽空了湖北各府的兵力才导致了这样的局面,张长庚只要能保证收复这些失地就什么都不怕——周培公向邓名说的什么张长庚为了总督位置不希望明军攻城掠地,根本就是用来迷惑邓名的烟雾弹,或者说是故意漏给对方的破绽。这不但能解决经济方面的麻烦,同时也能帮张长庚解决政治问题,之前胡全才的保举同样非常有效,而且胡总督也没有浪费这权利,任命了不少地方官吏。对于胡党余孽,做贼心虚的张长庚一向是除之而后快,利用邓名把他们消灭后,还可以腾出位置供张长庚还愿用,正所谓一举两得。至于张长庚渴望的功劳、名声,在“收复”了被邓名“攻陷”的那些府县后,想怎么吹就可以怎么吹。张制片把这个剧本交到周培公手里后,遭到了周导演的极力反对,周导演说:若是被男主角邓名看到这个剧本,那他一定会狮子大开口,喊出天价的片酬。要是不给的话,邓主演不接片还是小事,要是带人来烧制片厂那可怎么办?张制片一想有理,忙问周导演计将安出?周导演稍加思索,就拿出改良解决方案:先装可怜,让邓名相信只要他再攻城掠地,张长庚就会位置不保,通过主动告诉对方这件事(卖一个破绽)来取信于人;邓名肯定能够意识到张长庚登上湖广总督宝座的价值,所以可以利用这点来说服邓名配合张长庚行动,满足于接受一些粮草和平过境;接着周培公就可以给邓名送去虚假情报,声称有的县令察觉到异常、或是誓死效忠清廷而拒绝提供粮草,还打算告发张长庚,让邓名出手把这些地方官剿灭;既然邓名有心保住张长庚的位置,那么随后也肯定会痛快地把城池交还,并允许张长庚大肆吹嘘胜利(周培公可以说如果邓名不同意自损名声,那张长庚就会因为丢失城池而失去官职,逼迫邓名两害相权取其轻)。周导演指出,这种拍戏方式可以大大节约片酬,而且邓主演也会更加卖力,张制片需要付出的,不过是他原本就不打算要的一万八千两黄金尾款。又一次,张长庚听得是抓耳挠腮、喜不自胜,马上命令周培公前去明军营中忽悠邓名,全权负责湖北的剿抚事宜。本来周培公并不太担心邓名事后醒悟过来,首先他可能永远被蒙在鼓里,其次就是邓名后悔,清廷也不太可能会相信他的话——明军败将对清廷封疆大吏的攻击,怎么看都像是反间计。不过今天邓名的表现动摇了周培公的信心,他精心准备的说辞,竟然一下子就被对方瓦解了,这大大动摇了周培公的信心,怀疑邓名已经猜到了他们的部分计划。离开明军营地后,周培公马上让一个张长庚的心腹赶回武昌报告,并把今天谈判的经过、邓名的威胁一字不差地告诉了他。没过两天,张长庚的心腹就带着另外一个巡抚亲信从武昌赶回,听完报告后,张长庚不假思索地命令周培公“向邓名直言相告、然后满足他的一切要求。”担心一个人说不清,张长庚还特意派来了第二个心腹,他再三叮嘱周培公道:“巡抚大人说了,万万不可因小失大,不要再耍什么心眼了,巡抚大人说了,周先生您是正人君子,没法和邓名斗的,还是统统和他说了吧。”交代清楚后,这两个人还要求和周培公同行,旁听他与邓名的谈判。既然顶头上司已经缴械投降,周培公也失去了所有的斗志,第二次进入明军营地后,就老老实实地提出了张长庚的真实要求,并询问邓名予以配合的代价。“我不可能同意张巡抚吹嘘什么把我打得大败,其他的都好商量,但这个关乎我的名声,关乎我手下将士的忠诚和士气,”不出周导演所料,邓主演听明白以后,马上就开始动手改剧本:“我的中兴大业,不是能用银子来收买的。你们只能说我因为无粮而主动放弃,不能说是把我击败赶走的,否则莫怪我翻脸不认人。”两个在周培公身后旁听的人把头点得如同鸡啄米,周培公因为没看见他们的动作,所以还想负隅顽抗:“可是这样张巡抚不好向北京交待啊。”“反正你们可以把责任推给胡全才。”邓名看着周培公那两个点头如捣蒜的谈判副手,冷笑了一声:“这些地方官和张巡抚不合,我出力解决本来就是帮忙,张巡抚还要我自损名声,世上有这么对待朋友的吗?”邓名觉得打两仗也不是坏事,实战最能锻炼部队,这种没有风险的实战可真不好找。啪!明军这边旁听的李来亨,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正是因为张巡抚够朋友,我们才帮他的忙,要是张巡抚不把我们当朋友,那我们何必保着他?就算换一个巡抚来,有钱拿的好事他会不干么?张巡抚不想当这个湖广总督,有的是人想当!”“没有,没有。”周培公背后的一人脸都吓白了,忙不迭地叫道:“巡抚大人绝对是提督和虎帅的好朋友,就按提督的意思办,就按提督的意思办。”邓名接着提出一个条件,那就是湖广清军收复城池后,不得伤害城中的百姓,这点周培公倒是没有反对意见。清军纵兵大掠首先是为了鼓舞士气,如果军队伤亡惨重却不允许士兵屠城,那将来士兵就未必肯拼命了,而收复邓名的城市显然不需要打仗,没有鼓舞士气的理由和需要;其次,洗城会有后遗症,武昌总督衙门里的湖北人也不少,如无激烈战斗,实在没必要纵容军队洗劫他们的家乡,得罪同僚。“在张巡抚给北京的奏章上,我要看到这样的话:‘邓名秋毫无犯,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贼结我民心,其志不在小。’意思差不多也可以,总之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的仁义,后面用这个理由也可以,或者张巡抚自己想一个替我宣传的理由也可以。”邓名不客气地把范增说刘邦的话用在了自己身上。“就按提督的意思办。”见周培公在这种小事上都犹豫,似乎还想推三阻四,张巡抚的心腹仆人急得不行,替周培公答应了下来。邓名没有答应,而是盯着周培公看,后者叹了口气,轻轻点头表示认可。所有的要求都被满足后,邓名停顿了下来,沉思了片刻。而周培公则满脸绝望,他现在只能等着对方开价,张长庚派来的人把一切能讨价还价的筹码都拱手相让,现在周培公已经不想挣扎了,他知道就算自己试图抵抗,两个猪一样的队友也能帮助邓名顺利达到目的。“一万八千两黄金的债务,就免了吧。”邓名开出了第一个条件。“好的。”周培公答应的很痛快,这本来也在预料之中,他估计大头还在后面。“沿途供给我军粮草。”邓名说出了第二个条件。“没问题。”这个要求更是理所应当,周培公甚至没有想到邓名会把这点郑重其事地拿出来说。“没有其他的了。”邓名展颜一笑:“若是周先生没有其他的事的话,我们就到这吧。”“没有其他的要求吗?”周培公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异常狡诈的邓名居然没有趁机狠狠地敲一笔竹杠,至于那两个旁听的张长庚心腹,更是目瞪口呆。他们二人虽然都是第一次和邓名见面,但都多次从周培公那里听说过对方的厉害,离开武昌前,他们看到张长庚也是满面愁容,断言此番必定要大出血。“没有其他的要求了。”邓名笑道,他观察着对方脸上的表情,满是惊异和喜色,渐渐地开始有怀疑和担忧冒出来——周培公比较麻烦,但是他那两个队友很容易看清。等那两人的疑虑之色越来越重,基本占满了整张脸孔后,邓名解释道:“说实话,这次张巡抚竟然会对我如此推心置腹,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也让我感动不已。扪心自问,若是我与张巡抚异地而处,恐怕是做不到这样义气的,而义气就要用义气来回报!既然张巡抚把我当朋友看,那我为朋友出点小力又算得了什么?朋友是患难与共,一生一世一起走嘛。”听邓名说完后,张长庚的一个心腹感动得眼圈都红了,猛地站起身来,向邓名跪倒在地:“小人久闻提督义薄云天,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提督说的对,家主就是提督的好朋友,也一直拿提督当好朋友看。”另外一个人也有差不多的表现,向邓名保证道:“家主以后一定和提督以诚相待,提督这番情义记下了,若是将来有用得着小人家主的地方,家主也一定会好好报答提督。”和这两个人客气了一番,邓名就起身送客,他一直把周培公他们送到营门口,最后还和周培公亲热地惜别。“提督果然义薄云天。”周培公面露苦笑,向邓名抱拳说道,他琢磨了一会儿,发现邓名此举已经动摇了他的“谈判专家”和“对邓名问题专家”地位。虽然谁都不信什么邓名会和张长庚肝胆相照的鬼话,但这两个张家的家仆回去报告后,却可能影响张长庚对邓名的策略,而且以后也可能更多地派出家中心腹来参与谈判,毕竟他们是张家人,比周培公这个外人还要可靠一些。周培公认为,邓名没有狮子大开口并非好兆,多半是在放长线调大鱼,如果没有这两个家仆在边上,周培公还可以给张长庚仔细分析,说服他认可自己的观点;如果邓名今天狮子大开口了,周培公做到这点就更容易,同时还能让张长庚意识到让没有谈判经验的心腹参与其中的危害。但现在做到这两点几乎是不可能的,两个家仆对邓名的好感肯定会影响到张长庚,后者也不会完全信任周培公的分析。“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两个张家的仆人距离较远,邓名在周培公耳边轻声说道,然后哈哈一笑,转身大步返回营中去了。而听到这话后,周培公如遭雷击,在原地怔怔地站着动弹不得,从心底里涌上来一股汹涌的感情,让他几乎要忍不住仰天长啸: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提督!〖启^蒙~书^网∷WWw.qmS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