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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怯雨宜晴不识愁,去随春草牧春牛……”
春日行船在翕泽,就象是一点点地随波推开一卷晕着淡彩的大写意,即使为恐阿爷受了风凉,陪坐在船里的曼云只扒在小窗边偷眼儿看着窗景,依旧抑不住满心的欢喜,眉开眼笑。
不识愁?若是这个从小就让人头疼的孙女是个真不识愁的,老头子道了万幸到庙里烧香还愿了。周显盯了曼云的小脸半响,才缓缓地开口道:“云姐儿,应该知道那萧家少年的来历吧?”
被周显一句问话败了兴致的曼云转过身子,正襟坐好,轻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周显眯眼靠在软枕上,象是自言自语地继续说道:“若论起家世,他自然是不差的。可其父萧睿自少年起背着拈花惹草的好色恶名,当年他在宫中春宴上见了日后的嫡妻徐氏,惊为天人,不管不顾地强自往徐家下聘,若非孝宗与萧后事后为他圆场,徐氏已要自请出家了。可就这样,待徐氏进门后不过一年,萧睿又故态重萌,接连往府中抬了不少女子,惹得帝后都大动肝火,待他迁到了云州,无人管束后,就越发的变本加厉了。”
周曼云听着,噗嗤一笑,抿了抿嘴才轻声言道:“阿爷是觉得萧泓其人将来必定类父了?”。这样的陈年旧事,在前世里估计是为尊者讳的关系,她并未听说半点,现在听来着觉得很是新鲜好笑。
就此事而言,她倒是想送阿爷顶预言大师的高帽。喜欢美女的萧睿在将来自会坐拥了汇集三千佳丽的后宫,而萧泓在景朝初定后收集美人的势头也格外强劲,特别是他年近三十膝下无有子女,他的父兄更是变着法子,天天找着由头送女入府。
看着曼云似乎不以为意的神情,周显轻叹一声,冲着坐在身边听讲的徐讷递了个眼色,温言再道:“就算撇过这点不说,老夫也觉得他在霍城肆意杀人的行径太过狠辣。”
“而且,按着此前我给萧泓看诊时察过的脉相,他应当是被用秘药催生下来的早产儿。虽说从幼年起一直被用珍稀药物调养着,养生功夫也练得不错,但若一味地耍狠斗勇,身体根本还是会有亏的。”,徐讷接着周显的话尾,补充上了他的看法。
“将来会与子嗣有碍?”,曼云敛了脸上暗带的笑容,沉声相问。萧泓如何,她自认并不在意。只是前世里她曾那么艰难地生下孩子却只让他在世上存活了不到一日,现在只要想到,就还是难免其恨难平。
听到徐讷的回答和曼云的反问,周显不由地坐直了身子直盯着徐讷,眼底隐带的忧惧更加明显。
徐讷稍犹豫了下,还是实话实话地言道:“肾精无碍,于青壮之时娶妻生子也还是可以的。只是他手太阴肺经存着隐疾,若疏于调理温养,大约是过不得不惑之年的。”
“这样呀……也挺好!”,曼云低头轻掩了涌上心头的怆然,轻声应道。按这样的说法,也就是说在前世里她和孩子死后,始作俑的萧泓估摸着也活不了几年了。她跟过他八年,清楚地知道他根本就没有注意过身体的隐疾,也特别地擅长讳疾忌医。
“也挺好?”,徐讷的一双眉头纠结地拧在了一起。周曼云的应答显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要不如何?”,周曼云一边应着一边抬起头,已换上了一脸明媚。黑漆点的眼珠儿再往阿爷和师父的脸上一转,立刻不满地哼了一声,气恼地撇嘴道:“姓萧的不过路人一个,他的闲事与我何干?你们尽讲这些,烦透了!”
趁着两个挨训的长辈还没回过神,跃立而起站在船舱中央的曼云一跺脚,借着刚才喊话的余势冲出了船舱。
不一会儿,船舱外的甲板上就隐约传来了曼云的咯咯笑声,偶尔夹着徐羽几声嗔怒的呼喝。
“难道老夫眼花看错了?”,周显迟疑地捋了捋白须,打着褶皱的脸上多了些茫然。
老年人的睡眠极少,常常天未明人已醒,何况人在旅途。周显自觉虽然老眼昏花,但也敢确认此前在回鸾湾远眺到江岸上投契夜谈的一对小儿女究竟是谁。那一个男的不提,自个儿费心思养了曼云这么些年,天天琢磨着,何用细看,就一道剪影也能认回自家孙女。
“父亲,也许云儿与他也只是偶遇闲谈,没有其他。曼云性情稳当实诚,而且年纪也还小。”,徐讷轻吹了碗茶,端到周显的身前,低声劝着。
周显就着徐讷的手,喝了口清茶。稳了稳心神,才摆手言道:“敏行,可能真是老夫想多了……只是那么乖乖巧巧的小闺女要是永远都不长大,该多好……”
老人絮絮感慨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在徐讷的宽言劝慰下合上了双眼,靠在枕上露出了一副半梦半醒的样子。
徐讷轻轻一笑,预备起身去外面走走,可就在这时,周显突然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老头子的体力渐虚,但这一下子却抓得狠准实在。让徐讷不禁心中一惊。
船舱里四下寂静,只听见周显刻意压得极低的声音哑声问着,“敏行,你能确定萧泓是被秘药催生而出的?”
“不会有差,应当是在大约七个月时就使药催下来的。不知萧家为何要如此行险。”,徐讷低下头在周显耳边认真地清晰作答。搁在他袖上的枯瘦老手一下子放了开来,尽显颓然。
“曼云要离他远点,越远越好……”,几不可闻的声响,在周显的鼻尖哼着,仰躺着的老人象是在说着梦中呓语。
如果曼云真当了萧泓是路人,有些事就不必再追问着老父了。心知周显的问话除却了萧泓的身体原因,顾虑可能还有其他,但徐讷还是当着没有听见,只顾低头细心地帮周显盖上了层薄被。
客船划过了另半个翕泽,挤进一处窄细的水道,随流而下,挨坐在一块儿的两兄妹斗嘴声不断,其乐融融,很是惬意。
待时近黄昏,客船稳稳当当地泊在了杨泾渡,这个渡口属于信州蓟溪县,正是周显要带着众人去的目的地。
枫泾渡离着县城还有些距离,徐羽看看日头,一丝懊恼爬上了脸颊,嘴里嘟哝着道:“进城有些晚了,能不能找到好些的客栈得看运气了。”
“我们不进城!”,周显扶着曼云的肩站稳,四下看了看,举起的拐杖指向了杨泾渡侧方的一座小山包,朗声道:“我们去那儿!”
不过几十米高的小山正临着水岸,绿树掩映下透出了几块青色的院墙,墙后檐角飞挑,还能隐约地看到一个尖尖的塔尖。
“广善寺!”,徐讷的声音在风中透着股寒彻的冰凉。他虽然是第一次来蓟溪,但是在出行前还是查看过关于此地的文献,试图提前了解那人假死躲藏了数十年的地方究竟是何模样。而在霍城听到周显说出旧友就是《南召逸闻实录》编撰者时的愤慨,此时难免又涌上心头。
“是,广善寺!”,周显长叹一声,牵起了曼云的手,一步一步地向着山上的寺院方向走去。曼云直觉得祖父握着自己的手很是用力,带着股难以掩饰的焦灼与不安。
“还是我来扶阿爷吧!”,周显的手肘被赶上前来的徐讷稳稳地托住。
曼云侧头看了看阿爷脸上淡淡的笑纹,听话地一点头,闪让到一边。
“那人出家了?”,徐讷尽量放柔声音问着。
“是,应该也有三十年了吧?”,周显眯着眼轻声回答,象是跟徐讷解释也象是在重新整理着自己的记忆。
“如果是从他装死发丧的那年起算,应该是二十七年。”
“敏行!”,周显紧紧地握住了徐讷的手,停住了步子,一字一顿地严词说道:“人之将死!若是你心中有怨,老夫这就带你回去!当年事非他一人之力,老夫也有参与……”
“不一样的……”,徐讷从齿间挤出一声后,不再言语,只扶着周显拾阶走着,步步沉重。
所谓的访友究竟是怎么回事?惊愕的曼云看了看走在边上的师兄,可徐羽年青的面庞上写着比她还浓的困惑。
广善寺的山门前,徐讷掏出了周显收到的信件,递给知客僧,胖僧人脸上立时象是吃着酸果一样的表情,连声喝着身边的徒弟去找人来。不一会儿,一个不过八九岁大的小沙弥听着传唤跑了过来,打着灯笼领着几人向寺院后走去。
徐羽特特留在了最后,塞给知客僧一纸香油钱,托烦在寺内安排上几间客房。待原本酸着脸的知客僧脸上露了笑意,徐羽才哥俩好似的拍拍他的胖肩,向着提点的方向追了过去。
看似久未打理的荒径越走越偏,徐讷的嘴角不禁带上了一丝不屑的讥诮。藏头缩尾的往逝者躲进了佛地,想也读不懂经文真义,只能象老鼠一样藏着。
这样的师父比之前世所见的那个阴郁中年还要可怕。周曼云轻叹口气,将目光停在了带路的小和尚身上。
带路小和尚年纪虽小,但紧闭唇,轻抬步,清秀可人的眉眼在灯笼的映照之下也颇显出几分佛子庄严。
“小师父,有些面善呢!”,周曼云弯起嘴角笑了笑。只是这客套话一出口,她突然觉得小和尚的样子还真的透着些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