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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程玉酌拿住画卷的手轻颤了起来。

    她想打开那画卷一看究竟,可这些东西多半是冯效传来的消息,也可能是即将来济南的太子的意思,她怎么能打开呢?

    程玉酌迟疑了一息,赵凛突然推门走了出来。

    他一眼便看到了程玉酌那纠结的神情。

    他眼神示意侍卫离开,亲自过去接下了画卷。

    程玉酌也连忙将手里的画卷递了过来。

    “你不想看看吗?”赵凛轻声问她。

    程玉酌又是犹豫,“这恐怕不是我该看到的,宫里的规矩……”

    赵凛将画卷推回去,打断了她,“这不是宫里,而且只是画像而已。”

    程玉酌被他这样一说,心里想要找到程获的想法翻涌了起来。

    等待了那么久,猜测了那么久,她实在忍不住了!

    “多谢!”

    程玉酌沉了口气,打开了画像。

    画像上是个身材高瘦的男子,穿着锦衣长袍,微侧着身子。

    程玉酌目光寸寸上移,看到他脸的那一刻,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果然!

    正如薛远所说,长得有七八分相像!

    那襄王眉目和缓,眼神却有几分锐利,相貌正如宫中传言那般出众,一眼看去,甚至有几分魅惑。

    程玉酌没想到,自己的弟弟竟然长成了这般模样,虽然俊美无双,可她心下也高高悬了起来!

    襄王名声甚是不错,在皇帝面前顺从规矩,可这样的襄王,在十几年前就开始为自己找替身,他又怎么会是寻常的藩王?

    程玉酌一时激动一时又害怕,眸色从惊喜光亮变得惆怅昏暗。

    赵凛从旁瞧着,已经知道了结果。

    且他不只知道了结果,更晓得程玉酌的那份担心。

    他要开口说些什么,她已经将画卷收了起来,递还给了赵凛。

    “我已看过了,多谢。”

    她向赵凛点头示意,没再多言,离了去。

    赵凛一直看着她远去,她脚步有些微摇晃,最后消失在竹林的后面。

    天色渐暗,程玉酌去了后罩房,将纸钱一张张一个个烧给了父亲。

    入夜的风卷起地上的火灰,打着旋在薄烟中飞舞。

    她看着那点点火星,有一瞬间的失神。

    父亲考中进士前一年,一家人都在庄子上陪父亲读书,闲暇之余,父母会带着他们姐弟在田间耍玩,累了便坐在田垄上休息。

    有一日夜幕近四合,娘抱着说不清话的弟弟,她搂着妹妹,看着父亲在麦地旁细细烤着新麦。

    那新麦烤出的香味有无穷的引力,引得还不懂事的阿获吵着要吃,阿姝板了脸教训他,“阿获不许吵,要给爹爹、娘亲和姐姐先吃!”

    爹爹却问阿姝,“那你和阿获,谁先吃呢?”

    阿姝小眉毛皱在一起,纠结着,“那、那就让阿获先吃吧。”

    阿获嘿嘿地笑,两只圆眼睛只盯着香喷喷的新麦,“要吃!”

    娘让爹爹快快分了,不然阿获口水都要落下来了。

    爹爹笑着,按照阿姝的说法,先分给了娘亲,又分给了她,然后给了阿获。

    可爹爹哎呦一声,摊开了手。

    “这可怎么办?没有我们阿姝的了!”

    阿姝愣了,鼻头立刻红了,“那、那我不吃了……”

    话音没落,阿获就把小手里攥着的烤新麦举到了阿姝面前。

    “姐姐吃!”

    阿姝睁大了眼睛,娘笑了起来,爹爹照着阿获的胖脸使劲亲了一口,又把阿姝抱进了怀里,“我们阿获阿姝都是乖孩子呢!”

    然后拿出了一大捧新麦。

    她早就瞧见了父亲的把戏,在旁抿着嘴笑。

    父亲也将她抱进了怀里,和阿姝一左一右坐在爹爹膝头。

    爹爹轻点了她的额头,“我们阿娴看破不说破,可真是小伶俐鬼!”

    一家人都笑了起来。

    爹爹重新分了新麦给姐弟三人,挨个摸着姐弟三人的脑袋。

    “再香甜的新麦也总有坏掉的时候,你们姐弟三人的情分才最珍贵。”

    那年夜晚的麦地里,有程玉酌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新麦,见过的最绚烂的火星。

    只是这一切,早已经散了。

    程玉酌轻轻拨弄着烟火,送进一片纸钱。

    “爹,您说,阿获他还能安然回来吗?”

    火星闪烁着。

    千里之外襄阳城。

    程获将最后一片纸钱放进了火盆之中。

    “爹,您说,儿子今生还有机会找到姐姐们吗?”

    纸钱上窜起一簇火苗,火苗晃动之间,程获仿佛看到了父亲母亲和姐姐们朝着他招手。

    而窗棂有风挤进来,火苗一晃,看不清了。

    外面传来渐近的脚步声。

    程获压灭了火盆,开窗通风,烟气尚未散完,襄王身边的侍卫章择便到了。

    他闻见了烟气,瞧了一眼火盆。

    “你爹忌日?”

    程获点点头。

    章择见他不想多言,也不再问,让他换了衣裳。

    “王爷要出行,你换上王爷今日穿的墨绿色锦袍,去书房吧!”

    他言罢,并不着急让程获换衣,又道,“王爷方才翻书不小心割伤了右手食指,”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极尖利的匕首,“王爷吩咐,你要有此伤。”

    程获沉默着伸出了手。

    自他进了襄王府,便一直学着刻意模仿襄王,汤药控制声音,日日在脸上化妆,夜里也不许洗去。待到他身量与襄王相仿,襄王更是使了大夫给他用药,压住他还在不断长高的身体。

    甚至连睡觉的时候,卡在一个特质的床中,头脚顶住那床两端,不许蜷缩翻身而让人将他捆住,以此防止他继续长高。

    襄王十分在意细节上的不同,务必尽可能相同。

    章择按照记下的位置,在程获手上划了一下,血珠立刻冒了出来……

    从这间不起眼的房间离去,自暗道步入花园,他便是襄王了。

    章择在后跟随着他的脚步。

    远处有些许钗环之声,程获不动声色地从一旁的竹林绕过去,刚出竹林,就同迎面走来的人遇在了一处。

    “王爷。”

    迎面来的不是旁人,正是襄王继妃戚婧。

    众人皆行礼,程获照着襄王的模样,抬了下巴,“都起来吧。”

    他看向戚婧,也要同襄王那般,每每必然关心子嗣的问题。

    襄王同原配已有一子一女,只是他同戚婧仍然需要孩子来稳固这段婚姻。

    “王妃今日温宫药可吃了?大夫嘱咐,不可荒废,早早为本王诞下子嗣,你自是头功。”

    “王爷所言极是,妾已吃过药了。”戚婧说着,抬头打量了他一眼,不知看到了什么,又轻声说道,“只是腹中汤药不易消解,所以才在花园走动。”

    程获当然知道,不仅是不已消解,且那药戚婧从进了王府便开始吃,日日吃过便腹胀难忍,不然以她绵软不愿多事的性子,多半会待在房中。

    而戚婧吃这温宫药,还是因为当年落水,虽然被襄王所救嫁进了人人向往的襄王府,但也落下了宫寒之症。

    别人都道她福气过人,他却知道她每日三碗胀腹之药,日日不断地吃了许多年……

    若是襄王在此,多半会“嗯”一声便回应了戚婧,只是程获向她看去,正同她目光撞在一处。

    她眸色轻柔如细羽,程获顿了一下,不由道,“院中木桃海棠已开,色艳而正,王妃不妨过去一观。”

    戚婧闻言,抿着嘴笑了,半垂了头,没有再看程获,嘴角却扬起微笑。

    “妾身谢过王爷。”

    戚婧一行走了,程获听到那钗环的声音渐渐远去。

    襄王曾说他的继妃是琉璃做的美人,美则美矣,却从无任何表情,着实无趣。

    程获心下嗤笑,只觉得这话应该反送给襄王。

    身后还跟着章择,程获不再逗留,抬脚向书房而去,只是在道路转弯的时候,回头向那钗环之声的方向看去。

    木桃海棠鲜艳盛开,树下的人不忍摘花,凑上去细细闻那花的香气。

    花与叶的掩映中,她也向他看了过来,又在触碰到他目光的一瞬,匆忙低下了头。

    程获心头微颤。

    她是襄王继妃,而他终究不是襄王。

    程玉酌在后罩房坐了许久,直到起了夜风,将灰末吹起。

    入夜的济南城还有些凉意。

    她不由地打了个喷嚏。

    有人在她身后出了声,“入夜天凉,回屋去吧。”

    她转过头看去,原来是赵凛。

    她朝着他点了头,却在他的目光中,问道,“如果襄王谋反,小弟程获是否也要一并被剿灭?他……还有活命的机会吗?”

    赵凛就知道她在想这个问题。

    他看向她惆怅的眉眼,不由给了她肯定的答案,“会的,他只是替身,又不是襄王本尊,也不过是听命行事。”

    然而他这样确信地告诉程玉酌,却不见程玉酌有任何喜悦。

    “你同为替身,所以这般想,可似朝廷,似皇上太子,却不会在乎一个替身的生死。”

    赵凛听着愣了一下,他想要告诉她,自己既然说了不会为难程获,那必然不会,可他知道在他眼里,自己只是听命而行的替身,于是道,“太子不是暴虐之人,若知实情,不会滥杀无辜。”

    然而程玉酌还是摇头,叹了口气,“可太子又怎么有闲心特特照看阿获呢?”

    她说完,低着头要离开。

    赵凛却突然心中一动,“不如,你去同太子说一说此事?”

    可他话音一落,程玉酌脚下明显一顿。

    他看住了她,“太子爷必然愿闻其详,体谅你们姐弟的难处,你以为如何?”

    他知道她对“太子”这层身份甚是在意,若让她自去“太子”面前分说,可否会改变太子在她心目中的态度?

    而程玉酌心跳快了起来。

    有一瞬间,她真的想去为了程获求太子!

    只是稍稍冷静下来,她又觉得去求也并没有什么大用。

    如果阿获真的为襄王谋反尽心尽力,那么就算自己去求,太子也不会因为她今次照看替身有功而饶过。

    或者说,她告诉太子自己是那夜侍寝的人?

    程玉酌心跳飞快起来,面露犹豫。

    “只怕求了太子爷也没用,若是阿获助纣为虐,太子不会饶过的。”

    赵凛却说,“那太子也不会杀他,不是吗?”

    程玉酌沉默了一下,却还是摇了头,“不必了,我还是尽快联系上阿获要紧,若是阿获能为太子办事,或许可以功过相抵。只是……”

    只是一边是太子,一边是襄王,一个替身又有多少机会夹缝生存?

    程获的身份太敏感了!

    程玉酌神色变得越发晦暗,越发皱着眉思索起来。

    赵凛看在眼中,心头酸涩了起来。

    “太子必然不会为难程获的!”他只想让她相信。

    然而她只是淡淡地笑笑,“太子爷自有太子爷的考量,我不过是个寻常宫人罢了,我还是寻到家弟,将他的情形了解清楚……”

    又是拒绝,她为何就不肯信一次太子?

    太子在她眼中就这么不可信吗?

    赵凛心头酸涩到不行。

    赵凛看向她低下头露出的一段浅浅的脖颈。

    看起来那般纤细易折,却能尽力撑起太多的为难。

    她就不能求他一次吗?

    哪怕一个眼神?

    这一瞬,赵凛想将她一把拉进怀里,抱在怀中,护在胸前,再不让她受到任何的为难!

    只是她对他的一切心思全然不知,低头思索着就要离去。

    赵凛实在忍不住了,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拉住了她。

    程玉酌讶然,下意识便要挣开。

    赵凛紧紧攥住,“那我帮你告诉太子!”

    程玉酌一惊,顾不得手腕的不适,连连摇头。

    “这一切都系在阿获身上,不在太子爷,你又何必为了我的事去求太子?就算太子想要放过他,一旦襄王造反,阿获那般身份,用好了便是太子手中决胜利器,我虽常年居于深宫,这点紧要之处还是晓得的,所以太子爷不会让阿获轻易撇开,阿获的生死终究还是系在他自己身上!”

    赵凛愕然。

    她竟然看得如此明白。

    可她却朝他看了过来,“你待我好我晓得,只是……我不知怎么才能回报你,你也不要为我的事情冒犯了太子,那到底是主子。”

    赵凛愣住了。

    太子和他在她心里就这么大的差别吗?

    赵凛紧紧攥着她纤细的手腕,只怕一不留神她就会消失。

    可她静默了几息,动了动手腕,示意他松开。

    她的力道太轻,全然不能同他抗衡,可赵凛却在那轻柔的力道中,心下一软。

    他依依不舍地慢慢松开了手,看向她的目光甚至多了两份请求。

    “我真的可以帮你。”

    程玉酌淡淡地笑了,又跟他摇了头,“真的多谢你,不过这件事,你就不要费心了,好好养伤吧。”

    她走了,赵凛留在了原地。

    夜风清凉,吹动这地上的残灰,赵凛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房屋转角。

    他闭上了眼睛,半晌,叫了冯效。

    “再派人手暗中替她打点,一旦有程获的消息,立刻报来!”

    “是!”

    冯效不敢迟疑,只是悄悄地打量赵凛,见他一副无可奈何的惆怅模样,暗暗心惊。

    太子爷对程姑姑果真动了真心?

    只是太子爷这份真心,程姑姑有没有看在眼里?

    偏偏太子爷只怕吓到了她,闭口不提自己的身份。

    冯效也开始犯愁。

    翌日,程玉酌又似惆怅程姝之事那一次,只吃了很少的饭。

    赵凛让都指挥使司送了江南样式的湖鲜过来,她客气道谢,还是没动几下筷子就退了回来。

    赵凛生气。

    可一连两日都是这般,她不住地想事情,又从程姝的胭脂铺子弄了一张不太像样的舆图。

    吓得赵凛以为她要去襄阳寻弟!

    只是见她并没有启程的准备,赵凛才小小松了口气。

    恰逢盈盈就要过生日了,她终于摆出了针线开始做起了布偶。

    可赵凛却听见橦橦跟刑春说,“姑姑今天扎了三次手,都出血了!”

    赵凛简直拿她没有办法!

    偏偏程获的事情,不会这么快就能有回音!

    不过那位马都指挥使却来了,小声表示他家夫人要在大明湖上开春日宴,想请程姑姑前去,也算给程姑姑压压惊。

    赵凛本不想答应,再一想,冒出来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