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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聪八年, 十月己亥, 科尔沁部台吉吴克善率诸臣抵达盛京, 皇太极设大宴迎亲,并按女真族传统行婚冠礼。
皇太极执意要赶在二十五日办嘉礼, 令得礼部一众人不得不通宵达旦的筹置,就连科尔沁的人来得也很是仓皇。
然而只有海兰珠知道, 这一天, 是有特殊的寓意的, 不光是他们的大婚之日, 也是他们二人共同的寿辰。
嘉礼的当天, 海兰珠自一早起就有些蒙头转向, 不为别的, 只因为这女真人的婚冠礼实在是——太繁琐了!
她知道他想给她一个隆重的嘉礼,可越是隆重,这细枝末叶的礼数就越是繁冗。
从迎亲开始,又是抱轿, 又是拜北斗的, 还去了东郊拜谒先汗陵。
摆驾来回走一趟东郊, 路上就花了近三个时辰不说,皇太极心情大好, 还在陵前告文努-尔哈赤, 细数即位以来的征讨克捷。
到了晚上的酒宴,海兰珠已是累得不行,知道他还要会见那些科尔沁来的王公大臣, 于是早早就回了东宫歇着,百无聊赖地等他回来喝交杯酒,顺便将戴了一整天的鎏金簪花给拆了下来。
她独自对镜梳妆,这才找回了几分神志。
其实今日坐在八抬大轿里时,她都没能找到真实感,只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个念想终于成了真,自己终于如愿以偿做了他夫人……方到今天,一切才瓜熟蒂落,不知为何,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她却是异常的平静。
难怪有人说,大惊若静,大喜若傻,大苦无语,大悦反怯。说得正是她此时此刻的心境吧。
宴席方过半,皇太极就有些迫不及待要回宫了,来赴宴的科尔沁部土谢图济农王公,是好不容易才来一趟盛京拜贺的,年中围攻大同时,他带来的蒙古军亦有不小的功劳,皇太极与他相谈甚欢,一时忘了时辰,结果愣是拖到了几近二更天才宴罢。
回到东宫的时候,里头正是红烛冉冉,透过纸窗,依稀可见那一抹那美人卷珠帘的倩影。
海兰珠等得乏了,也无事可做,早早就沐浴更衣,坐在床头理着湿发。
皇太极双手负在背后,也不知手里藏了什么物件儿,笑意盎然地踏入了内殿。
她粉黛未施,素着一张脸,着一身大红的衣裙,更是衬得她肤如凝脂,寐含春水。
她听见脚步声,抬眸问:“你手里拿得是什么?”
皇太极也在床头坐下,这才将一只笼碟拿出来道:“这叫做子孙勃勃。是我们女真族几百年的旧俗了,吃了这个,才能多子多孙。”
海兰珠左右看了看,只觉得和那普通的饽饽也没什么分别。
他一进屋,便闻到了淡淡的馨香,这下靠得她近了,更是馥郁,于是情不自禁地凑近了去嗅她身上淡淡的桂馥兰香,沉迷道:“你搽了什么,这样香。”
她原本浑然未觉,这下自己嗅了嗅,才反应过来,“约莫是胭脂里的膏馥……”
皇太极快被这烛影红绸,香娇玉靥迷晃了眼睛,迫不及待地将交杯酒端到她面前,执酒一杯道:“喝了交杯酒,再吃子孙饽饽,你便是我名正言顺的夫人了。”
海兰珠望着那澄澈的琼浆玉液,只觉得这样小小一壶觞,这下却格外的沉,仿佛这一路来的爱恨离愁,都悉数沉淀在了这一寸宽的杯盏里。
皇太极见她失了神,慌忙牵起她的手,长臂一绕,便先饮而尽。
“这下你就是反悔,也来不及了。”
海兰珠含笑嗔道:“哪有你这样着急的?”言罢,也将那喜酒饮尽。
他这一生,都是为了这一天,可不是着急吗?
皇太极分秒不沓地又将子孙饽饽也递到她跟前。她随手拣起个小的,才嚼了一口,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皇太极问:“这饽饽如何?生不生?”
“生。”
海兰珠方答完,瞧见他脸上笑意愈浓,这才反应了过来,羞得连连将那饽饽放回了笼碟里。
皇太极怀抱一张,顺理成章道:“既然夫人说要生,事不宜迟,那咱们就生吧。”
“你捉弄我!”
她的脸上霎时多了一抹红晕,看得他更是心猿意马。
两人打情骂俏了好一会儿,才依偎着躺了下来。
皇太子拨弄着她的青丝,一时间心绪万千。
二十七年里,牛郎织女吃过的苦,他们也算吃过了。
这花好月圆下,洞房花烛夜的情形,他曾幻想过无数次……终于,终于。
他爱了大半生的女人,今日终于成为了他名正言顺的夫人。
他抱着她在床畔绻缱相偎,情不自禁地就流下了一滴泪,滴在了她的颈窝间。
海兰珠知道他是喜极而泣,故作无奈道:“傻瓜,不许哭了,我给你生孩子就是了。”
皇太极搂紧她,信誓旦旦道:“从今往后,你幸我幸,你生我生,你……若去了,我也不会独活。”
她嗳一声,“你看你,大好的日子,偏要说这些感伤的话……”
他手握在她细软的腰肢上,动情地亲了亲她的杏眼眉梢,“你说得对,以后……我们只有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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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天还未亮,海兰珠便起了身,丫鬟们端着胭脂粉盒来为她梳妆。
她人虽醒了,身子还是伐得紧,郁闷道:“今日你是清闲了,我可还得在这东宫坐一整天,端茶奉礼呢。”
皇太极正是在着衣,哑然失笑,“我可没有一天清闲过。”
待二人都着好了装束,皇太极支开了下人,才从后头环住她的腰,柔声道:“你要是累,我就让他们都别来问安了。”
“那也不行,有的人我还是想见见的。”
虽说这一日要见的都是女眷,想也知道会好生无聊,但日后她总归要跟后宫里的人打交道,刚进门就摆谱,也有些不妥。
皇太极去了早朝议事后,海兰珠便打起精神,先去了中宫给哲哲奉茶请安。
哲哲倒是一点儿变化也没有,仍是端庄雍容,带着那份久居深宫的处变不惊。
“既来之,则安之。你进了门,大汗往后也不用再郁郁寡欢了。”
哲哲手中握着一串念珠,意味深长道:“大汗从前总爱将一句诗挂在嘴边,道是‘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二十多年了,咱们都不年轻了,如今这个结局,也算是善始善终,还了大汗一个圆满吧……我替你,也替大汗高兴。”
海兰珠又岂会听不明白这话中的真意,一时讶然道:“原来……你都知道了。”
“从前大汗让你住在那‘碧落阁’时,我就猜到了。”
哲哲静默了一会儿,才淡淡道:“不瞒你说,我也怨过你……我原以为,假以时日,人心是能捂化的。可时间久了,我也明白了,这爱慕之心,岂是强求得来的?对你,我本无权多说什么,可有一件事情你必须明白。无论你从前是谁,如今你都肩负着科尔沁的荣耀,决定着科尔沁的命运……”
海兰珠知道,从一开始,科尔沁在乎的,都只是她们为部落带来的殊荣罢了,所以才会乐此不疲地为金国送来一个又一个女人……
她们为了联姻而来,这一世,都要待在这座宫殿深处……无亲无故,无依无靠。
所谓荣华富贵,是用被禁锢的自由换来的。
想到这里,海兰珠心生恻隐,鬼使神差地答道:“我既用了这幅皮囊,便生是科尔沁的人,死是科尔沁的鬼……”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哲哲得到了她的回答,也算是解开了一个多年的心结。
末了,她也不忘嘱托道:“到我这个年纪,很多事情就能看开了。只是布木布泰她年纪尚幼,骨子里还带着一股倔劲儿,她一直把你当做是亲姐姐,也不知道你与大汗从前的故事……往后她若遇上了什么麻烦,你且宽心待她……”
拜会过哲哲后,海兰珠心思杂乱地回到了东宫,依次见过了布木布泰,窦土门福晋还有颜扎氏。
科尔沁的人难得一趟来了盛京,布木布泰见到了娘家人,脸色自然也好看了许多,与她说了没两句,就着急地和吴克善一同练马去了。
这该来问安的都来了,却唯独没有等来那位“不速之客”。
侧东宫只装模作样地派了个奴婢过来,说福晋身子不适,今日来不了了。
其实她不来正好,眼不见心不烦,倒也落个自在。
说起来,窦土门福晋与海兰珠也算是老相识了,只不过上一次两人以后妃的身份相见,还是在察哈尔的汗宫里。
十年前,她投湖自尽后,林丹汗派人寻了三天三夜,无果。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巴特玛·璪也不例外。
而后的十年间,战乱频频,察哈尔部人心四散,林丹汗畏于金国的铁骑,不得已辗转流离到了漠北。
草原上有越来越多的传言,说金国的天聪汗之所以三番五次剑指蒙古,要将察哈尔部赶尽杀绝,全是为了一个女人。
十年来,这个传言从未被证实过。
直至流亡于青海,身染重病的林丹汗几近奄奄一息之时,才将淑琳叫到病榻前,交待了“乌尤黛”三个字。
久违了十年之久,巴特玛·璪再次见到这位科尔沁的大美人,还是不由为之一惊。
即便已到妇人之龄,她依旧美得这样惊心动魄,风韵犹存。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千秋霸业毁于红颜。
这句箴言,听起来,就像是远古的传说……
因为一个乌尤黛,持续了五百年之久的蒙古汗权覆灭了……
对于这个因果,巴特玛·璪至今仍无法相信。
她归降金国后,淑琳被皇太极一并接到了宫中抚养,今日本也要一同前来问安的,只是那淑琳那孩子不知怎的,从前一直嚷嚷着要见额吉,真正到了金国,却又突然犯起怯来,整日待在屋中闭门不出,也不知是在害怕什么。
巴特玛·璪一直将淑琳视如己出,自然是心疼这个孩子的。她虽贵为蒙古的公主,却没生在好时候,这几年她们跟着林丹汗四处颠沛流离,吃了不少的苦头。
如今林丹汗死了,她一个女人,除了归降金国,又能去依赖谁呢?
“淑琳格格……如今也在我那儿住着,是大汗特意下的旨,让她随我在宫里生养。”
巴特玛·璪恳请道:“福晋若是有空,也去瞧瞧她吧……那孩子性格孤僻,也不爱与人作伴,做梦都想见额吉一面……”
海兰珠听到这,手一颤巍,那茶便洒了大半。
这种心情,她怎么会不懂?
她自己……就是个弃婴。童年的岁月里,她幻想过无数次自己亲生父母的模样,随着岁月的积累,这份期盼也渐渐成了怨恨。
当年她为了逃走,才狠心抛下了这个未满月的女儿……谁能想到,她居然做了自己从前最憎恶的事情,甚至这些年里,她一直在选择性地逃避这个事实。
事到如今,她已无颜宽恕自己的罪过,又何谈让这个孩子原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