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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极被联姻一事搅得心烦意乱, 正在御帐里头阅书卷, 突然就见一个身影跑了进来。
他警惕地握刀, 待看清来人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女孩儿后,一时间目瞪口呆。
只见她一身草绿色的蒙古长袍, 袅袅婷婷,头戴一顶翻檐尖顶帽, 上头镶嵌用玛瑙和东珠, 以白银加饰, 衬得她唇红齿白, 目如点漆。
她不慌不忙地跪地行了个蒙古大礼, 落落大方道:“孛儿只斤·淑琳给大汗请安。”
皇太极听见她自报姓名, 不免有几分讶然, 倒吸了一口凉气,出愣了许久,才走到淑琳的跟前问道:“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我想见我的额吉, 我的额吉是草原上最美的女人……福晋说, 见到金国大汗, 就能见到额吉。”淑琳言之凿凿地回答。
听到这句话后,一时间, 皇太极心里头五味陈杂。
他望着这个冒失闯入御帐的蒙古少女, 十岁大,又姓孛儿只斤……五官相貌,则更是与她毫无二致。
这个女孩儿……便是她为林丹汗所生的那个孩子……
皇太极心中已有了答案, 却仍是在问:“关于你额吉的事情,你是从何得知的?”
“是阿布临终前告诉我的……”
淑琳方才答完,噶尔马济农便赶来了御帐,连连拉着淑琳向皇太极请罪,自责是其看关不严,令得淑琳冒犯了大汗。
皇太极未加责备,神情复杂地打量了淑琳许久后,才单独留下了噶尔马济农盘问,“这位格格,可是窦土门福晋的孩子?”
“回大汗,淑琳格格的生母早殇,遂由窦土门福晋一直抚养长大……”
皇太极又问:“本汗听闻你们察尔汗生性暴虐,常常打骂妻眷,可有其事?”
噶尔马济农被这么一问,诧异之余,含糊其辞道:“察哈尔汗平日是爱喝酒,这打骂妻眷……我闻所未闻,也不知真假……”
皇太极冷哼了一声,“不知真假?哼……若非其人暴虐,怎会病逝不过几日,这一个个福晋都带着家口跑到了我大金的营地来,请求归附呢?”
噶尔马济农这才反应过来,皇太极是在试探他的口风,立马屈膝尊敬道:“天聪汗爱民如子,美名远扬,我等早有归附之心,奈何受迫于林丹汗施压,才一直不得遂意……如今可汗已死,其子尚幼,流亡青海,下落不明,蒙古汗权复兴无望。我等久闻大汗仁德备至,今后只愿效忠于大汗,还请大汗明鉴!”
“本汗三次亲征察哈尔,时至今日,也不曾一睹那察哈尔汗真容。他从漠南逃到漠北,又从漠北逃到青海,本汗倾尽兵力穷追了百余里,他甚至不敢正面一战。此等懦弱小儿,尔等何忠乎?”
皇太极将噶尔马济农扶起来,“既然你们决心归附,本汗倘不计前嫌,但结姻一事……容我再考虑几日。”
接下来这三日,代善和几位和硕贝勒依旧轮番上谏,望皇太极能以大局为重,与蒙缔结姻亲。
娶这窦土门福晋,于皇太极而言,无非是一场为取悦新归附的蒙古诸部的政治联姻。
与蒙结姻,自先汗时期已有先例,从哲哲开始,多娶一个不多,少娶一个不少。一个女人,能不必劳师动众,就为他带来六千户的部落,无论出于何等考虑,这都是一场不亏的交易。
这淑琳……又是她的孩子。若是娶了这位窦土门福晋,他便能将她收作养女,在宫中抚养。
若是从前,既是为了安定国邦的联姻,娶了,也就娶了罢。他身为大汗,理应做此表率才对。
但自从在叶赫听过她的那番话后,他自觉亏欠了她太多,始终过不去自己心里的这个坎儿,甚至羞愧于换得她的原谅。
就这样举棋不定了三日,直到还师盛京的前夜,皇太极收到了一封盛京传来的飞鸽传书。
信中只写了一个字“蕙”字。
那字是她的笔迹,只是这“蕙”字何意,他苦想了许久,也参悟不透。
皇太极连夜召希福入御帐,问之“蕙”字何解。
希福特地带来了一本汉字文帖,翻阅道:“这‘蕙’字,多指蕙兰;又用以赞誉女子,蕙质兰心,纯美高洁……”
“蕙质兰心……”
皇太极默念了一遍,仍是不得深意,“除此之外,可还有何别的解释?”
希福又检索了一遍文帖,“除此之外,也有代称佩兰,别名又作零陵香……”
皇太极搁下信,恍然大悟。
希福还在读着释义,“这零陵香,多产于今湖、岭诸州……”
皇太极闻声,低声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零陵香……他如何能不记得这零陵香?
早年她曾因为殊兰的事情而负气出走,他便在东阁的香炉里燃了一整年的零陵香,只因这零陵香里有回忆的味道,独守空房等她回心转意……
同样是那一年,他坚持不肯与科尔沁联姻,为了规劝他改变心意,她才肯放下身段,从沈阳回来。
皇太极再度朝信上的那个“蕙”字望去,顿时幡然悔悟,原来这些年来,他错得这样离谱。
他亏欠她的,又岂止是一个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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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早,拔营前夕,众臣再次问询皇太极对联姻一事的定夺时,他才终于松了口,“前日行师时,驻营纳里特河,曾有文雉,飞入御幄之祥。今窦土门福晋来归,显系天意,于是意始定。既是天意,却之不恭,纳就纳吧。”
随后下旨,命希福、达雅齐前往迎娶窦土门福晋来营。
噶尔马济农等一众蒙古降人闻讯后,颇为喜悦,上奏道:“我等此行,便是为将福晋奉于汗,以示归降金国之诚意。大汗愿纳之,乃是举国之喜,不胜踊跃欢庆之至矣!”
皇太极下完召令,便回师还盛京。噶尔马济农所属六千户,理所当然地随窦土门福晋一并编入蒙古旗中。
九月辛未,大军渡辽河。壬申,得还盛京。
此征察哈尔,可谓是秋风扫落叶,一网打尽,不仅所获百姓无计,更是彻彻底底地征服了蒙古。
然而皇太极却是毫无喜色,一回到盛京,就马不停蹄地去了杜度的府邸。
海兰珠当然是不肯见他的。
皇太极起初拒绝联姻的消息,是代善飞鸽传信回城的。范文程接到信后,便第一时间来恳请她回信相劝。
遥想当年迎娶哲哲至今,她扮演了这么久苦情的角色,早就心力交瘁了。要她相劝,她又能说什么呢?
于是她落笔只写了个“蕙”字,无论他悟不悟得透都好,也算是她给这段苦情戏,画了个终点吧。
皇太极这么坚持不懈地每日来请见,一直到杜度也从海州驻防而返,也不肯罢休。
海兰珠避之不及,只能躲在府中,足不出户,整日与书茶作伴。
直到月末,范文程突然来府上拜访,也只字未提皇太极,只是带来了一封书礼道:“我要成亲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令得海兰珠又惊又喜,也算是这些日子以来,她听过的唯一一个好消息了。
范文程欣然道:“范姐,我想请你和大汗做我的证婚人。”
海兰珠手握那书礼,大红的喜帖上用小楷公正地写着二人的名讳与生辰八字,帖中作书“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看到这句话的她,竟是喜极而泣。
有情人终成眷属,真好……不知为何,明明是范文程要成亲了,她自己反倒被感动得一塌糊涂。
海兰珠抹了抹眼角的泪花,不假思索道:“你的终身大事,我一定去!”
范文程得到了她的首肯,很是欣慰。这些年沉淀下来,他是豁达了不少,也成熟了不少,含笑感慨着:“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里呆多久……可是我不想错过她。现在想来,与其考虑以后,不如把握现在……能相守一刻,便要不负这一刻的深情。茫茫尘世,如浮光掠影,寻得一心人,何其不易……”
范文程只点到为止,没有再刻板地劝她让步,海兰珠却已了然他的弦外之音。
“范姐,你是看破了生死的人,你的领悟,应该比我还要深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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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文程走后,海兰珠又独自在厅堂里对着那书礼发愣了许久。
袁文弼不知在书柜里东翻西找什么,弄出了不小的动静,海兰珠闻声,这才收起心绪,走过去将袁文弼抱去一旁,将散落了一地的书卷收归起来。
这边她才收好,袁文弼却又吧唧地走回来,继续翻来翻去。
海兰珠不由得问:“你在找什么?”
袁文弼咬字不清地道:“找……画……”
“什么画?”
他指着海兰珠道:“画了娘亲……”
海兰珠一头雾水,放眼扫视一遍书卷摞摞的柜子。
字画……有好几回,她的确撞见过杜度在这里看一卷字画出神。
袁文弼这么一提醒,她便用心翻找了一遍,这才在藏书间隙中发现了一卷字画。
海兰珠摊开卷轴,只见那画上描摹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她!
那丹青妙笔,刻画入微,连神态气韵也画出了七分相似。
这幅画没有落款,只在卷轴的右下角,用隶书写着八个字。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这字迹和笔法,除了他,还会出自谁手?
海兰珠默默地将这卷轴放回了原处,心中是五味陈杂,代善那日在叶赫的嘱托,仍旧历历在目。
她和皇太极两人之间的爱恨情仇,不该再有第二个牺牲者了。她和皇太极两人之间的爱恨情仇,不该再有第二个牺牲者了。更何况,这个人是杜度……她欠褚英的,难得还不够多吗?
海兰珠一直坐在厅堂中,从中午坐到了傍晚,才盼得杜度才从校场回府。
她如往常一般,行若无事地替杜度换下甲胄,问道:“在叶赫的时候,你为何要那样拼命?”
“大汗所设的赌注,是我若输了,便永远不能再回盛京……”
杜度扶着桌沿坐下。自在叶赫行猎,他的脚踝二次脱臼后,左脚已是落下了病根,一旦长时间站立,便会酸涩发麻,失去知觉。
海兰珠痛惜道:“杜度,为了我,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杜度不愿见她愧疚,出言相慰道:“我这样做,不全是为你……也是为了我阿玛。其实,就算不做什么贝勒爷也好——”
“正因为你阿玛,我才愈发不能耽误了你。”海兰珠感喟一声,“杜度,放弃了这一切,你会后悔的。”
“或许我心中所向,本就不是什么功名利禄呢?”
“那是你的选择,可我不能让你陷入这样的困境。我无法负担你的这份深情……因为,我总有一天要走的。”
这句开场白,已然令得杜度心中透凉一片。
两年,她的心不曾在这里,终究……还是留不住的。
“你若是想走,我会尊重你的意愿,绝不阻拦。只是,在这之前,我还欠你一句道歉。”
杜度目光黯淡,“两年前,是我让祖可法做的伪证。是我骗了你,害你身陷囹圄,不过……我不后悔。”
海兰珠哑然,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杜度巍巍起身道:“替我告诉大汗,围猎之赌,是我输了。愿赌服输,恳请他派我去驻守东京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