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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默默计算着时间。他下了早朝后回府发现我不在,一定会在辽阳城大肆搜寻。按照他的速度,不出两个时辰,只怕就会找到李永芳这里来。
我的预计果然无误,未时,李永芳便派人传令我去正厅问话,连同孙行也一并传唤去了。
此时的李永芳,正是要向大金展示他的投诚之心的时候,尤其面对这位正得势的四贝勒,他没有理由包庇我。
我跟在孙行后头,步履沉重地迈入正厅。皇太极正负手立在厅内,并未就坐,听到了脚步声,才目光沉郁地望了过来。
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更不知道接下来迎接我的,会是怎样一番审判。
“四贝勒,人来了。”李永芳恭敬地说道。
皇太极目光紧锁在我身上,掠过孙行的时候,眉头微拧。
李永芳先开口解释:“此人乃是我当日的在抚顺时的旧部,已决心投诚大金,遂才来了辽阳,我将其收之麾下。此女便是他的妻眷。”
“妻眷?”
皇太极走近一步,立到孙行面前,未多加打量,只是沉声道:“你叫何名?”
那孙行居然也不知行礼,昂首答道:“鄙人孙行。”
“孙行!见了四贝勒还不行礼,一点儿礼数也没有!”李永芳呵斥道。
听到这话,他才半推半就地跪下行礼,“给四贝勒请安。”
我跟着他一同跪下,带着羞愧,也带着逃避,深埋着头,心中五味杂陈。
皇太极却是忙不迭地来到了我的面前,毫不忌惮什么体统,众目睽睽之下,唯独将我扶了起来,却没有管还跪在地上的孙行。
我仓惶地与他对视,却看见了他眼中那一抹深刻的痛楚,一字一句道:“我要听你亲口跟我说。”
我咬着下唇,昨晚耳鬓厮磨的种种浮现在脑海中……
他又沉吟了一遍:“唯有你亲口说,我才相信。”
“我……的确是他的妻眷。”
这句话,我用尽了气力。我没有别的选择……拿这样的谎言来欺瞒他,我的心又何尝不是有如刀割?
我看见他的眼眸一点点暗了下去,最后化作了一滩深不见底的黑沼,越陷越深。
他用冷酷无比的声音,说了五个字。
“拖下去,斩了。”
孙行不可置信地抬头,“为什么!”
我始料未及他会下这样的命令,一个踉跄,险些瘫倒在地。连李永芳也大吃一惊,“四贝勒,这——不妥吧!”
皇太极连眉头都没有抬一下,淡然道:“此人偷窃了四贝勒府上的财物,依律处斩,有什么不对?”
“偷盗?我偷盗了什么?”
孙行站起来就要理论。外头听候号令的正白旗士兵已经冲了进来将他拿下。
皇太极冷哼一声,“偷了什么,你还不清楚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孙行挣扎着吼道,“没想到堂堂四贝勒,居然是这样下流之人!”
“看来你是真的想死,我就成全你——”
“孙行——”情急之下,我只好一把拽住孙行的手臂,拉他跪倒在地,“快认罪!”
我怒目瞪着他,要是再这样顶撞下去,还说什么曲线救国,真的是小命都不保了。来辽阳的路上,我就劝诫过他无数次了,这里是辽阳,是大金的都城啊,他若是口无遮拦,老天爷有心只怕都救不了他。
“我——”他还想争辩什么,被我一个眼神给憋了回去,只好咬牙认错:“小人真的不知所犯何事,何罪之有。小人冤枉,还望四贝勒明察!”
我跟着磕了个响头,求情道:“求四贝勒明察秋毫,不要误杀了无辜之人。”
我双目紧阖,额头贴在冰冷的地上,更看不见皇太极脸色的变化,只是在等着、等着……等他收回成命。他是气到极处了,才会这样不假思索地要杀了孙行。我相信,他不是个不分青红皂白,就草菅人命的人。
终于,我听到他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来人,拿纸笔过来。”
卫兵们的动作很迅速,立马便拿来了纸笔,摆在孙行面前。
“我可以饶你一死。但我要你现在立刻,就写休书。”
休书……我心下沉痛,他在意的竟是这个,那他先前所指,孙行偷窃之物……说得难不成是我吗?
听到这儿,孙行有些莫名其妙,朝我抛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我微微朝他点了点头。不过是一纸休书罢了,我跟他本就是假的夫妻,为了此次计划而做的掩护。既无夫妻之实,这一纸休书又能算什么呢?他独身一人,寡不敌众,当然要保命先了。
于是孙行利落地写好了所谓的休书,卫兵将宣纸转递到皇太极手上,他逐字逐句看过后,才收敛了几分怒意。
李永芳看着这一出闹剧落幕,连忙来打圆场,“既然他有冤情,四贝勒今日就放过他吧。至于他到底偷盗与否,我李永芳一定查个水落石出,好给四贝勒一个交代。”
皇太极未置可否,微一颔首,双手搭在我的手臂和腰身上,把我扶了起来,随之将我紧紧地圈在了他的怀中。
“既然已写休书,那此女便是自由之身了。今日我就带走了。”
他的声音不容置疑,连李永芳也不敢有丝毫的驳斥,只能弯腰奉承道:“那是自然,四贝勒请便。”
走出李永芳的府邸那一路,我的步子都有几分游离,虽然皇太极紧紧握着我,我却仍是心有余悸。
我想起了刘兴祚对他的描述,想起了他方才冰冷地说要斩了孙行时的神色。那样阴鸷难测,没有半分怜悯。一条人命,如今在他口中竟是这样轻贱……与他相识十数年,虽然聚少离多,但却从未见过他露出这狠辣的一面来。今日一见,唯觉痛心疾首。
我不得不承认的是,六年,我们都变了。
六年,我满心牵挂着的,除了他,还有那辽东战事。我不惜为了那辽东百姓,而一次次的骗他。而他呢?六年,他已是三十而立,再也不是那个会在河边洗战袍的少年了。这些年,他四处征战,杀过的人只怕是数不清了,多一个孙行或是少一个孙行,于他而言又有什么分别呢?
时间,真是个残酷且现实的东西。任由谁,也无法阻止它的脚步,无法抵抗它的试炼。
昨晚,我们能心平气和地坐在城楼,看那漫天星辰,逃避这六年间发生的一切。但逃避,只能换来片刻的温存罢了,事到如今,我们已不得不面对彼此。此时此刻早就面目全非的彼此,而并非是回忆中的那个他。
他招来了轿辇,将我送回四贝勒府。临别时仍温声和我说道:“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你先回府歇息……也去陪陪豪格吧。”
我心生惧意,连忙拉住他的手,道:“不要为难李永芳的旧部们了,若非他们,我也到不了辽阳……”
“我知道。”
他没有多言,拉下轿帘后扬长而去。
此事一出,孙行肯定会及时禀告李延庚,他们一定会有下一步的举措。我看得出来,若说李延庚曾想过要劝降李永芳回明,这还可以成立。但刘兴祚的目的,本就不是李永芳,他将宝都押在了复州。比起李永芳这块硬骨头,复州才是他此番谋划中所志在必得的。多半是先前已用尽了办法皆无果,才料想,或许唯有我才能帮他说动这个情。
我忐忑不安地回了府,豪格早早就在院子里等我了。
“姑姑……”
我心怀歉意,看着他满心期待的眼神,唯有抱歉道:“我还未得机会去找你额娘,就被你阿玛给抓回来了。对不起。”
豪格一下泄了气,眼看就要哭了出来,我连忙蹲下身子去,捏捏他的脸蛋,“你就一点也不想我吗?”
他瘪着嘴嘟囔:“谁说的!我也想你,只是……只是没有像阿玛一样茶饭不思罢了。”
我牵过他来,又耐心地问:“四书五经呢,有没有好好学?”
他点头道:“阿玛给我找了个新的巴克什,是个汉人,文采好得不得了!”
“哦?是吗,那你给我说说,你都学了些什么。”
新的巴克什能管住他好好念书?我心打心眼儿里有几分怀疑。
“哎呀……我不记得了,”豪格挠挠头,犯起了难来,“那个巴克什,成天都不苟言笑的。可没有姑姑这么好……”
“连这狗洞都被你找到了,可见是偷了不少懒了。”
我就知道,他可不是个会乖乖听话,束手就擒的人。
“范先生每天都跟阿玛汇报我学得如何,我哪里敢偷懒啊……”豪格闷闷道。
“范先生?”
“是个沈阳城里来的书生,连汗王都赞誉他文采好。”
该不会……就是范文程吧。他投奔大金了之后,肯定会被皇太极收为己用。让范文程来教豪格……他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范先生有没有教你汉话?”
“有啊,”豪格抱怨道,“不过汉话太难了,我学不明白,什么‘之乎者也’的,太难啦……”
我好笑道:“这个也难,那个也难,要什么才容易?”
“爬树容易!骑马也容易啊!”豪格作势要跟我比划两下,“我明年就可以跟阿玛一起去弯弓射猎了!”
唉,这个孩子,骨子里头还是像□□哈赤的。任是皇太极怎么想扳他从文,只怕是会无功而返了。
“姑姑,这几年你都去了哪里?”
豪格在院子里上蹿下跳着,我就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时不时提醒他要小心,别摔着了。
“额娘说……你生病了,所以才没能来看我。”
我应承道:“是啊,姑姑生了场大病,下不了床,所以才不能来看你。”
“啊?这么严重!”
豪格这才原地翻了个跟头,连忙跑过来摸摸我的脸,又拉着我的胳膊左瞧右瞧着。
“我现在已经没事了,”见他这样关切我,我心里一软,“我们的大阿哥真是懂事。”
“我见阿玛这么伤心,还以为姑姑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这不是回来了?”我宽慰道,“不仅如此,姑姑还要看着你长大,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呢。”
“我已经是男子汉了啊!”
说着他做了个鬼脸,撸起袖子来给我看他的肌肉。我一瞅,哪里有什么肌肉啊?他正是抽高长身体的时候,瘦的跟个皮包骨似的。
“对,你已经是男子汉了,像洪巴图鲁那样,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了。”
豪格皱了下眉头,“洪巴图鲁……是谁?”
我一时间有些晃神。是啊,豪格这一辈的人,又怎么还会记得,建州曾经有过一位叱咤风云的洪巴图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