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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那几日,我又去马市上找那宁完我小聊了一会儿。因为规矩,除了第一日大开马市,接下来胡人的商贩都如数扯摊,我便敢再来这儿闲聊,打发些时间。我发现宁完我这个年轻人,不仅思想前卫,特立独行,跟对时事有很不一样的见解,竟是跟我这个现代人聊得无比投机。
他看着是个闲散人,但其实对明朝如今的局势看得透彻无比。
“我并非没有想过从仕途,只是官场混沌,党派之争愈烈,辽东战事迫在眉睫,皇上却荒于政事,专心安养天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也难怪什么东林党、宣党、昆党、齐党、浙党层出不穷了。光是一个‘梃击案’,就把皇宫搅得乌烟瘴气了。这两年又是旱灾,又是灾民起义……其实大明,怕得并非是那日嚣张跋扈的倭寇,也不是这辽东的胡人,真正该解决的是内忧。就像是摔断了腿,哪里外敷就有用的?不先接好骨头,这腿永远也走不了路。”
见他见解如此独到,我便大胆地试探问道:“那你觉得,这大明还有多少时日呢?”
“这我倒是不敢说……”宁完我吸了口气,“三十年?”
三十年……马上就是万历四十五年了,也就是1617年,我来到明朝整整第十个年头。三十年后,也就是1647年,算算看,清兵入关,李自成杀入紫禁城,时间上算来倒是差不多……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大金’远不会止步辽东。不论大明能不能熬过这三十年,‘大金’又能不能重铸金朝的辉煌……”
我望着宁完我沉思的神色,只怕他不知道,他今日这一语,日后会成为历史的必然。
“你从何得来这个结论的?”
宁完我笑笑,说道:“在打仗这件事情上,胡人永远比汉军团结。汉军是散沙一盘,胡人都是上阵父子兵,你说呢?”
作为一个亲眼目睹过建州子弟杀敌的人,我点头赞同,“你说得倒不无道理。”
“你是将军府上的,应该听到过什么风声吧?这……辽东,什么时候会开始打仗?给我透露一下,我也好早些准备逃命。”
我吃惊,“你怎么知道我是将军府上的?”
宁完我从怀里掏出银子来,在空中抛了一圈,道:“你的银子上可印着抚顺将军府的银号。”
看来我还是不及古人聪明。
“若是有风声,也该是从京城传来的。如今将军府,也只是人心惶惶罢了。”
虽然这一年里,张承荫多次莅临抚顺与李永芳密聊,甚至亲自阅兵,但关于在开战的风声,我确实未曾听到过。人人都知道□□哈赤的野心,却没人知道,这场一触即发的战事会什么时候打响。
“我明日就要上路了,这几日能跟姑娘畅聊时事,真令我大开眼见。我这里还有几味补药,对姑娘的气血虚或许有些帮助。”
临近收摊时分,宁完我又打包了几袋药材给我。
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他竟如此诚心,我心中已是感激。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宁老板,若是他日,走投无路,或是战事起,流离失所……倒不如考虑去投靠建州呢?”
宁完我有几分意外,“此话……从何说起。”
这样的人才,流离失所,死于战乱,简直是天公都不会允的。
“女真族虽性情残暴,但如今正是建国伊始,或许正需要像你这样有远见的汉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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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四十五年,正月。
朝廷令山东巡抚李长庚派兵镇压农民起义,起义遂告失败。
李永芳一家从铁岭省亲回府,李延龄的腿也能下地走路了。宁完我离开抚顺前,我曾让他转交一封信给范文程,他虽然不会路过沈阳,但却知道送信人的门路。信中无他话,只是提及昂天莲对医治肺痨的功效。肺结核这种病,乃是慢性疾病,若是拖到晚期,只怕是无力回天了。无论如何,对范氏兄弟,我心中仍是有所牵挂的。既然范文程已经知晓我的现状,我便没有必要加以避讳。恰逢李永芳不在抚顺,宁完我又能帮我这个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除此之外,我亦将我对宁完我所言,跟范文程重述了一遍。无论大金对明朝战事何时打响,沈阳,亦是兵家必争之地。既然我知道未来历史的走向,倒不如提早只会他,若是情况不容乐观,不如早日投金,或许还能换来一线生机。
范文程和宁完我,与王命印、李延庚这些人不同。
他们不过是不起眼的读书人,胸怀大志却无处施展,比起民族大义,要填饱肚子才是首要之事。打起仗来,便朝不保夕。不像是李延庚、王命印这些人,在朝为官为仕,又出身将门,吃着朝廷的饷银,自然要与大明共存亡。若是大明胜了也罢,若是败了,刀剑无情,屠城之日,不知又要多上多少条无辜的冤魂。
三月,江西大水。六月南部各府饥荒,湖北承天府大水成灾,河南开封等处蝗灾泛滥。七月,江西大旱,江北、山东接踵蝗灾,福建泉州洪水后饥疫并生。紧接陕西、山东、广东等地先后向朝廷报告灾情,廷臣上谏请求神宗下令救济各地灾民。神宗一概不予采纳,无视灾情。
这一年,灾民遍野,民众对这位神宗的怨声此起彼伏。辽东虽然未陷入灾疫,却也民不聊生,为了补足军需,全辽东的卫所都在征收军饷,士兵是吃饱喝足了,却一年无战事的动静。我偶尔去茶楼,也能听到百姓们怨声载道,说这奴酋还没有打来,自家的米缸先空了,只怕等不到开战那日,一家老小都要先饿死了罢。
将军府上,李延庚与李永芳的矛盾愈加激烈,知道李永芳有心要投诚大金后,甚至闭门不出,绝食来抗衡。大吼大叫着要大义灭亲,去见张总兵,汇报这一切。
李延龄不明白李延庚为何要这样,总是劝说他乖乖地听父亲的话。却哪知这个李延庚,翻起脸来六亲不认,甚至大骂了李延龄一顿。我看着这个孩子可怜,便把他抱回屋去安慰他。
我无法设身处地的去说服李延庚,因为我知道他这份根深蒂固的民族情结,有多么的坚固。在他的立场上来看,他确实没错,反倒是我、我们……成了所谓的走狗。
李延龄哭着问我:“到底是大哥错了,还是爹爹错了?”
我说:“他们都没有错。延龄,你还小,不需要想得太深……人生在世,很多事情是无法左右的,与其执着,不如随波逐流,随遇而安。”
“什么叫随波逐流,随遇而安?”
“如果太阳注定是要东升西落的,又何必因为黑夜还伤怀呢?既然黑夜会来,就让它来吧,明日,太阳又会照常升起的。”我帮李延龄把脸上的泪痕擦干,“不要给自己带上太多的枷锁,这样是不会快乐的。我们只有一辈子,无论未来如何,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如果有些事情我们无法改变,倒不如学着去接受呢?”
说完这番话,我也陷入了深深的思考。李延庚是大义,可若是命都没了,大义又有何用?人生在世,为了一口气活着,真的值得吗?在二十一世纪那个和平年代,很难找到这样的大义了,虽然感人至深,被后世传颂,但在文明社会,这份精神已经彻底的失传了。我们总是在读那些民族英雄的故事,可是古往今来,又有几个人,能真的成为民族英雄呢?况且,女真如今虽是异族,但日后的满族,亦是中华民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果迟早满汉会成为一家,何必要白白地送命呢?
李延龄一脸疑惑,显然是没有听懂我的话。
我摸摸他的头,像我对待豪格那样,“延龄,没关系,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永远不要责怪你的爹爹,因为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们,为了这个家,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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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四十六年,四月初八,抚顺马市大开。
风声鹤唳的这一年,没有等来大金的半点动静,却在初十这一日,等来了蒙古西部宰赛、暖图等二十四营蜂拥至,前来辽东讨赏。
这些蒙古人不请自来,李永芳一下慌了神,怕他们来者不善,派遣了抚顺驻守的大部分守军前去辽河拦截,并维持秩序。并派王命印连夜去广宁向张承荫禀告。是日,李永芳派守军将这些蒙古人安置在辽河两岸后,傍晚时分才等来了回来复命的王命印。
王命印匆匆赶到几分,以他的脾气,通常见了我都要戏弄一番才罢休,今日这屁股还没坐热,便忙不迭道:“哎呀,真是别提了……我刚到的时候,张总兵在广宁城抓住了两个建匪,多半是细作,正在审呢,其中一个还听得懂汉话,没想到众目睽睽竟然给他们跑了。他奶奶的……”
一般他们谈论军情时,都会将眼杂人等排除在外,今日李永芳却特意让我留在了厅堂里。我知道他打得是什么主意,蒙古来的这二十四营,皆跟建州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那连那女真第一美女也嫁去了暖图部,此番的动作,若说跟建州没有半点关系,是绝不可能的。
听得懂汉话的建匪……若真是建州来的话,那只有可能是皇太极或是文馆那几位巴克什了。我心跳加速,广宁乃张承荫如今驻军之处,军机重地,定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又士兵看守,他们是如何溜进去的?
王命印又说道:“那二人据说我藏在广宁总兵府已经两三日了,若非是张总兵一眼看破他二人是蛮子,恐怕军情都被他们探了去了……李将军你知道吗?嚇,那好家伙,两个人赤手空拳地打倒了总兵府上一百来个驻兵,我正在里屋和张总兵谈话呢,听到动静跑出去一看,那两个建匪已是翻墙逃跑了。”
“两个人赤手空拳,能有这么大的能耐?”李永芳将信将疑。
“这两人在广宁城有接应,出了总兵府就追不上了,连张总兵都吓了一大跳。”
文馆上的那些巴克什,哪有人能有这以一敌百的能耐?我暗暗地想,如此能打的人,又说得汉话,除了皇太极,这建州还有谁?
他……跑去了广宁,既然被抓住了,怕是受了刑……
我一阵揪心,却立即联想到进来蒙古的动作,□□哈赤会派自己的儿子去广宁打探军情,证明他已有了万全的打算,与明一战,是志在必得了。
李永芳言归正传,问:“你可禀告了这蒙古人不请自来的消息?”
王命印点头,“我禀告了抚顺的事态后,张总兵说他心里有数,问我们抚顺守城士兵对付这群蒙古人够不够,可要增援。我如实禀告这抚顺尚有守城的两万兵马,他蒙古区区千人,自然足以应付。”
“张总兵还说了什么吗?”
“张总兵说,只怕蒙古各部前来抚顺,是为了声东击西,看似想扰乱抚顺安宁,实则是另有别谋。所以眼下不能轻举妄动,也不能妄自调动兵马。唯等探清他们的意图之后才可行动。”
声东击西,张承荫这样分析,倒是不无道理。只是……辽东这么多座城池,□□哈赤声东了抚顺,会转攻哪一座城池呢?叶赫、沈阳、辽阳、还是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