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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四十四年,四月二十八日。
时任礼科给事中亓诗教疏言时事,以汉、唐、宋三代为鉴,极论天下乱之将始,说:今日之边饷,取之愈穷愈急,用则愈滥愈空,以十室九空之民,半养有名无实之军,半饱有去之无来敌,此颇类似于唐代末年。河北、山东等处,生灵涂炭,盗贼四起,水旱蝗灾频繁,此则颇类于宋末。皇上至今不理朝政,不讲圣学,不祭天地祖宗,皇太子长期不出阁讲学,部院大臣久缺不补,诸臣无心用事,天人交变。“臣恐今日为治之终,乱之始也。”
而奏疏呈上,神宗不听。
这一本奏疏,分析得有理有据。今年年初山东爆发饥荒,虽是遣使救济,但却没有好转的形式。紧接着四月十九日,河南爆发了饥民起事。
内忧外患,内忧不断,令明朝无心这外患的逐渐壮大。亓诗教所言,言之凿凿,可惜神宗却没有听进去。
五月,江北、山东大蝗,积地尺许,流人集淮上三十余万。
六月二十日,山东午安饥民三千人发动起义。
七月,兵科给事中熊明遇以星变灾异上疏极陈时弊,进八忧、五渐、三无之说。望神宗能够痛改前非,重振朝纲。神宗得梳,依然如故。更有甚者,在朝中势力庞大的齐党首领亓诗教等人以熊明遇与东林党人相通的罪名,将他迁调宁夏。
十月,九边缺饷。阁臣一再请发库银济边,神宗却始终以惠王朱常润和桂王朱常瀛的婚礼不敷为词,加以拒绝。兵科给事中赵兴邦为此上疏道:今日一二百万两,扶之而有余;如等到将来边境问题愈加严重,即使是动用几千万两,仍然是不足以安边。神宗听罢,不得已同意以内库银三十万两及户、工二部银八十万两支边。
这一年,建州再未有任何动作。安心休养生息。
时光如梭,距我离开赫图阿拉,已经有一年半了。我再没有得到半点关于皇太极的消息,范文程也再没有出现在抚顺过。
我不知,他是否真的把我的回答带给了皇太极。我一日日等着,想着,愁着……渐渐地变得焦躁了起来。
原本平静的一年里,唯有一件事情,令我心神不宁。
那就是去年才远嫁蒙古的东哥,竟然在这一年去世了。
具体是何时去世的,我无从考证,因为当我在茶馆提及有人聊起那“叶赫老女”的时候,已是这一年的年末了。显然,消息从蒙古传到叶赫,在落到大明百姓的耳朵里,自然是花上了一些时候的。
我有些出乎意料,却有能够理解这个结局。她嫁去蒙古,本就是为了成全□□哈赤……人们传言她是病死的,但真相又有谁会知道呢?一个远嫁蒙古的女人,又是背负着“红颜祸水”的名号的女人。这一年,在她身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或许死,对她而言真的是解脱吧,再也不用背负这个骂名活着。但我想,此时此刻,辽东半岛上不知会多多少个伤心人?
□□哈赤算一个,布占泰算一个,皇太极自然也算一个……这个女人背后,有太多的传奇,太多的秘密,会永永远远地被历史埋葬。
岁末,抚顺的马市大开。届时会有大量地关外商贩前来入市交易。
在边城,马市是最方便的物资交易处,也是唯一能接触到关外人的地方。过去的一年半中,抚顺约莫每两个月就会大开一次马市。但我从未敢去过,我害怕会在马市里泄露我的行踪,因为我知道,这每个边城的马市里都有皇太极的影士。虽然早年熊廷弼在时,肃清过一次,但这几年辽东无人坐镇,只怕又猖獗了不少。
但这一次岁末的马市,我却不得不前去。因为适逢年末,李永芳一家都去了铁岭老家过节,府上只留了几个下人,还有无家可归的我。偏偏李延龄在这个节骨眼上摔折了腿,没法跟着马车回老家,于是唯有留在这将军府上,陪我这清冷的年节。除我之外,将军府只剩下刘叔和一些留守的护卫了。李延龄每日要换的西域药材和纱布,都要在这马市上采购。府上无人,刘叔要操持着将军府的杂务,这个任务又落到了还懂些医的我头上。
我行动一向自由,李永芳也未曾多加刁难过我,因为他知道我一介女流,根本不可能逃跑或有其他别的小动作。整个抚顺都是他的兵马,有如一个铁桶,我就是阶下囚,无处可逃。
出门前,我想了想,还是乔装打扮了一下,带了一顶特别厚实的皮草毡帽,脸上也围了一缕轻纱。我把要买的东西都记录在一张纸上,揣在兜里,以防忘记。
马市开在抚顺南城门边,前几日方下过雪,还没融完,地上都是些脏兮兮的雪水。我一脚踩下去便溅了一身泥污。第一次亲眼见到皇太极跟我提到过的马市,倒真是长了些见识。
这里有形形色色的商贩,在我眼里看来,有几个典型中东阿拉伯长相的香料贩,还有穿着民族服饰的朝鲜族商贩,甚至还有印度阿三!虽然这些人如今统一都被叫做“胡人”,但在我看来却格外有亲切感,感觉像是回到了二十一世纪的那个地球村……
这里熙熙攘攘,尤其是那几个摆在马背上的香料摊,竟是吸引了不女子围在摊前,抓起一把类似干花的香料放在鼻尖嗅着。我尝试着在人群里找到贩卖草药的商贩。我要买一种名叫做昂天莲的草药,此药研碎外服,对跌打损伤、通经活血、消肿止痛有奇效。还有几味药,分别是矮人陀、庵闾子、藏三七……
我掏出先前记录的纸张来,反复确认着。这几味药抚顺城里的医馆都买不齐全,很多都只能在南方土壤湿润之地生长,医馆也没有存药,我只有来马市碰碰运气。
我逛了一圈下来,看到了三四个贩药材的摊位,其中一个摊看着像是女真人商贩,虽然他们穿了大袄,把发辫也藏在了帽子里,但我的眼里还是马上就分别了出来。我不想冒险,于是特地远离那些胡人的摊位,挑了那些南方来的商贩聚的地方,一个清瘦矮小的汉人的摊位。
那摊主把药材分列在麻袋中,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张简单支起的竹架上。他的药材很多,要我认出哪味药是那味,根本不现实,我是西医出身,在青乌药铺跟着龚先生学得那些皮毛,根本难以识别出这数千种类的草药。回到明朝后,我深感中医的博大精深,和这里头的奇妙。
我把之前抄下的单子递给了摊主。那摊主年纪很轻,细皮嫩肉的。
他对我的态度非常好,也不吆喝,我没有过问价格,因为这是将军的支出,更是无心讲价。
“矮人陀要几两?”他翻出一包用麻绳捆着的麻布袋,问我道。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我犯了难,当日医馆郎中只给我留下了要买的药单,也没有细说要买多少,不然就买多些?反正越多越好嘛。
那摊主见我此状,便笑着问我:“病人是产后初愈呢,还是跌打损伤?”
于是我详细且专业地解释道:“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孩,一周前摔折了腿,已经遣郎中瞧过了。骨头没什么大碍,但脚踝红肿不消,且泛青紫色。郎中建议外敷加内疗。”
“外敷的话,那可能要多拿些了……”说着他抓了一把,摊放在油纸中心。又将摊前摆着的另外一袋药材举给我看,“我看姑娘懂点儿医,这个昂天莲真的是个好东西,我最后只剩下半袋了,都给你罢。即便用不完,做补品也是可以的。”
“是吗?”我之前没有听过这味药,也不知道它除了通经活血还有别的作用,“做补品有什么好处呢?”
“姑娘这么年轻,当然是不要吃啦……不过家中若是有亲友换了‘肺痨’,这个昂天莲,可有治疗奇效!”摊主兴致勃勃地跟我介绍道。
真的假的?这个绿色的果实,真的能治疗肺结核吗?不知范文采的病怎么样了,如果他知晓用昂天莲入药,对病情会不会有所帮助呢?
“你是个卖药的,如何懂得这么多?”我不禁好奇。
“祖上世代从医,只不过到我这里就断了,哈哈……”他讪笑两声,“我无心继承家业,家父去世后,我便关了医馆,背着草药,沿路卖钱,沿路安身,沿路是家。”
我见他眉清目秀,倒真像是小书生的模样。
“那你家不是抚顺的了?”
“我家在辽阳。”他微笑着答,给人一种亲切且儒雅的感觉。
“所以……从辽阳到沈阳,你一路都是这样过来的?”
“是啊!”他说,“上天入地,无牵无挂,独我一人,多好。生病了也能自己医!”
“厉害!”我佩服道。从辽阳赶来抚顺,在我眼中简直是天方夜谭,如同骑自行车从四川骑到西藏一样漫长。
“反正我四海为家,倒不如多去些地方转转,光辽东我都还没转完,何况是这地大物博的华夏呢?”
难得遇上个无拘无束,一心在路上的古人,我又问:“那你下一站要去哪?”
“嘿嘿,等我攒够了钱,就往东南走,听说一直走,就能走到海边了。”
他抓好的药分装在油纸里,包成一扎,还特地在外头写上药材的名字,以防我弄混了,“我长这么大,还没看过海呢!”
抚顺往东南的话,据我对现代地理的印象,会一直走到大连吗?渤海?反正辽东半岛确实靠着海。
我跟他道谢,把银两递给他,谁知他还找回了我几两碎银。
“你买了这么多,我不好意思收太多。”
“你不是还要攒钱上路吗?拿着吧。”反正这钱我攒下也是无用,况且这小哥做生意如此实诚,又胸怀大志,难得思想境界还这么前卫叛逆,我很是欣赏。这点小钱能够帮助到这个年轻人,我心里也开怀。
见我坚持,他没有再推却,热切地道:“不过我可能还会在这辽阳待上几日,若是你还有需要的,明日可以来马市,我都在这儿。”
我点头,这马市会大开三日,到时候若是这药的效果好,当然还要多配上几副。
于是我问那小哥:“你叫什么名字?”
他答:“在下宁完我。”
“宁完我……”我默念了一遍,“有意思,我第一次听有人名字里带‘我’字的。”
“这个名字是我自个儿给自个儿取的——人无完人,我乃完我。”
好一个人无完人,我乃完我。真是够霸气的。
“那好,宁老板,祝你梦想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