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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阳城一如我记忆中的模样。因为过了酉时,所以街上的马市也歇了,街上并没有多少人。而褚英自进城便愁眉紧锁,未曾舒展过,我心中也有几分担忧,倘若方才马车上之人真的是舒尔哈齐,那这事情可就非同小可了。
一个建州左卫三都督,跑来私会这沈阳城中小小的汉将,而且我记得,舒尔哈齐应该是被□□哈赤禁足了,为何又会出现在这里?若是光明正大也罢,可他却有意要避人耳目一般。还有一点,今日分明是皇太极的大婚之日,他身为叔父理应出席的,却趁城中大摆筵席之时,跑来沈阳见什么张将军。若不是恰巧让我们撞上,恐怕他这次私会还真是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
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就是快些将殊兰送到安全的地方,若路上拖延,只怕会误了闭城门的时间,这样一来,就赶不回赫图阿拉了。
马车拐进一条小巷子里,褚英仿佛是对路极熟悉般,轻车熟路地驾到了一间药铺前。
“我们到了。”
褚英将马车停在药铺后门口,利索地将马拴好。这条小巷为之偏僻,所以一路上不怎么引人注目。可夜愈发黑了起来,整个巷子散发着一股阴森之感,让我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颤。
褚英轻叩那药铺的后门,门两侧的对联被雨水冲刷得有些发白了,但那字迹还是分明可见的,字正方圆的小楷,书*力倒是上乘。
他叩了半晌,终于是有人来应门了,开门的是一名留着撮胡子的老头,看那装扮,我猜想应是这件药铺的铺主。
他一瞅见是褚英,连忙笑呵呵道:“原来是公子啊,快请进快请进。”
那老管家说着女真话,但却又分明是汉人的装扮,瞧他对褚英恭敬的模样,一定知晓褚英的身份,而且二人相识久矣。
褚英也不缺礼数,和颜悦色:“六夫人在否?”
“这个……”那老伯有些犯难,面露堪色解释道:“夫人昨日去辽阳了,前几日总兵府上遣了人来,说是李总兵病重,硬是是要请夫人去一趟总兵府瞧一眼,于是夫人今早就动身去辽阳了。”
六夫人……辽阳……总兵府……
难道说,褚英带我来此,还有另外的目的……
我深呼吸,没有出声惊扰他们的对话。
褚英奇诧异道:“李总兵病重?为何一点消息都没有?”
那老伯叹一口气道:“这谁知道?我看八成是想将六夫人诓去罢……不过也难免,人老了总会想见见故人的……”
褚英眉头拧得更紧了:“既然如此,那在下只好拜托老先生了——”
那老伯连忙道:“公子不必拘礼,但说无妨。”
褚英将马车牵来:“在下想暂时将这姑娘托付在此些时日,这个姑娘受了些外伤,虽未伤及筋骨,但身子单薄,还需调养几日才能痊愈,劳烦老伯多备些金疮药。”
言罢褚英便深深一躬,那老伯连忙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哟,公子有托,在下定当全力以赴。”
“在下还得连夜回城,有劳老先生了。”
他二人之间像是早有默契一般,彼此都不多加过问,看似只是简单的寒暄,但却仿佛都心领神会一般。
马车被留在了药铺,来时拉车的马被卸了下来,我与褚英二人一人骑一匹,这样速度快些。
“那位六夫人,或许就是你先前说的……”
“对。”褚英点头,“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她,但是看来今日不巧,夫人去了辽阳。本来,你与她二人还可以一见。”
听见褚英的回答,我心中又开朗了几分,就算今日难以见成,日后亦是会有相见的机会。陨石的这条线索没有断!无论这位六夫人能否给予我什么有用的消息,但总归是有眉目了!
我隐隐觉得,自己距离真相又近了一步。
一路驾马行着,褚英便在我的身侧。我本不该多问,但见褚英仍是一筹莫展的样子,关切道:“自打你进了沈阳城,就愁眉不展,可是在担心三都督的事?”
他听后,强撑一个笑容给我:“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有烦心事,不如告诉我,这样我能帮你分担一些。”
他摇摇头说:“知道这些,徒增烦恼。”
“一无所知,才是最大的烦恼。”我纠正道。
他对我有些无奈道:“罢了,有机会我自然会告诉你。”
我朝他“嘿嘿”一笑,“不许耍赖!”
“对了,”他突然想起什么事一般,“你家可是在沈阳城里?”
听他这么一提,我倒是发起愣来了,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家……我的家在沈阳……
他见我沉默不语,以为是勾起了我的相思,安慰道:“你自打入城后,便再也没回过家了吧?既然到了沈阳,不如回家瞧瞧?”
“回家……”
我轻轻地吐着这两个有些沉重的字眼。家?哪里还回得了家?
他靠近来摸摸我的头顶,就想个大哥哥一样,开玩笑道:“你莫不是近乡情怯?”
我摇摇头,无比心酸地说:“离家太久,连回家的路都快不记得了……”
“你这话,说得愈发伤心起来了。”
褚英悠悠地骑着马,口气调侃,“你才多大的年纪,就这样感伤,倒像个饱经风霜的老人。”
我确实算是个老人了……要是没穿越来这里,我的年纪比褚英还要大,女人到了三十岁,在古代来说,算是不折不扣的老女了吧?
想到我在现代的人生,上学、工作、结婚……一切那样平淡,何时经历过这般的惊心动魄?
“如何?想起回家的路了吗?”
他微笑中带着疲倦,眼神仿佛在向我传递着某种信心和勇气。
“回家的路太长了。”
“无妨,”他的眉稍带着无限柔情,“我愿舍命陪君子。”
我心头微微一颤:“你可不要后悔……”
他唇角的笑容没有褪去,调侃道:“人都帮你救了,要悔也来不及了。”
“你不担心我一去不复返,不愿跟你回赫图阿拉?”我试探地问。
“不担心,因为人一旦有牵绊,就难再回头。”
又被一语言中!
牵绊……我的牵绊……是皇太极吗?
我一拽缰绳跑到了前头,心中五味杂陈。
自从进了赫图阿拉后,便从未动过要回沈阳的念头。毕竟我不是那个“范筝筝”。对于“我”的家人——范氏兄弟们,顶多也只有萍水相逢之情,再无其它。
也许我真的是个很自私,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偏偏忘了于他们而言,“我”是他们的亲人,这样了无音讯,他们会担心,会着急……
我心中翻转了千万种情绪,有懊悔,有自责,有愧疚……我整理着我的情绪。
“我要回家一趟。”
褚英跟了上来骑在我身侧:“可需要我陪?”
“不必,”我拒绝道,“你应该也还有正是要办吧?”
他一怔,随即会意,眼中赞许道:“知我者,范氏也。”
“那我们亥时在城南树林见。”我仓促地交待,旋即掉转马头,与褚英别过。
我策马在沈阳的羊肠小道上狂奔着,心中奔涌的却是另一个念头……
皇太极之前真的与我不曾相识吗?他和范文程关系如此亲近,又怎么会不知道我?这说不通啊……况且我进城那么久了,竟然丝毫没有他们的消息,难道,范文程就没有试图联络过皇太极,了解我的情况吗?就没有催促过我看完病后回家吗……
一个念头跳入我的脑海,夜风刮着我的脸,我竟觉得如刀剐般地痛。
我之前完全没有想到这里,只沉浸在这城中的勾心斗角之中。说是来看病,但皇太极却从没有带我去瞧过大夫,若说先前是在大贝勒府,因为箭伤需要调养也罢,而今我箭伤也已痊愈,也搬到了文馆。可他却对失忆之事只字未提,也从未提醒我我在沈阳还有家人……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根本不想我恢复记忆!不想我回沈阳!
……你莫要做傻事……
脑海中回荡着皇太极今日临别时意味深长的一番话。
他分明是知道我想做什么,他知道我一定会做傻事,但他却没有阻止,没有说破,只有这么一句劝诫……为什么?以他的心智,一定能预料到褚英会和额亦都联手,而且很有可能会将人送出城去,回去沈阳的几率很大,他既然不想我回沈阳,为何没有阻止我?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底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我用力一夹马腹,马儿嘶吼一声奋力奔了出去。我心中的不安愈积愈浓,心中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范文程!想要知道真相!
那天空中一轮如镰刀的弯月,半隐半现,云后寒光微露,将我的心浸入水底……一片冰凉。
眼前一片都是些破旧的屋舍。已是戌时,唯有驿站的灯火还亮着。我迟疑地走到一间破落的宅子前,宅门上还挂着旧得发乌的“范氏”二字的门楣。我几乎可以肯定是这里,门侧还有个简陋的马棚,原来那里还有一匹马,范文程当时就是用那匹马送我去的赫图阿拉,而现在里面却是狼藉一片,更不见有马匹。
我心中恐惧更甚,连忙下马叩门,那铁环上锈迹斑斑,明显是许久没有人叩过。连连叩了几声都没有反应,我焦虑地拍着残破的木门,一声一声的拍门声在静谧的夜中显得格外突兀。
到最后,竟是连手都酸得抬不起来了,屋内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我失神地蹲坐在门口,脑中混沌一片……
“作孽啊……人都走了还不让人清净……”
我一下跳了起来,四下找寻着声音的出处,只见邻门的屋里走出一名老妪。那老妪瞧模样已到古稀之年,拄着拐杖,一边念念有词。
我急切地问:“请问,你可知范氏兄弟去哪了?”
“搬走咯,家中死了爹又走女儿的,躲晦气去了……”
“走了女儿?”
“可不是呦,害了天花,没得救的,范家自己造的孽唉……”
那老妪说罢,突然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起我了,最后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她突然满脸惊恐之色,整个人为之一颤。
“哎呦……”她吓破胆一般,整个面容却都狰狞在一块,连拐杖都甩开了半丈远,“你……你不就是范家那个女儿吗……见鬼了见鬼了……”
她一边嚷着见鬼了,一边哆哆嗦嗦地往屋子里跑。我六神无主地站在黑夜中,感受这扎人心肺的凉意。
只听见我心中的声音在重复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是的,我被抛弃了,我范家抛弃了。送我进城,目的不是治病,而是遗弃我!
马儿在一旁刨着土,一双乌亮的眼睛有些同情般望着我,我一时竟不知是喜是悲。喜我的消失并没有给他们困扰,还是悲我只是个被家人抛弃的可怜人?
我对范家之前的过往全然不知。毕竟我只是我,只是万历三十五年突然降临道这幅身体上的我。并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范筝筝”,也许他们所认得的那个“范筝筝”是个讨人厌的姑娘,又也许是个红颜薄命,是个灾星,所以巴不得要送走她?
再多的也许,却不可回避“我被抛弃了”这个事实。从范文程独自将我留在羊鼻山的时候我就该猜到的。什么让皇太极照顾我……都是假的,他们早就不想管我的死活了,想将我送走,任由我在赫图阿拉城中自生自灭!
也是,范家垮了,他们怎么可能继续带着我这个累赘生活?
这种感觉……就如同在福利院的日子,一觉醒来,我才发现,原来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我是个被世界遗弃的孤儿。
苦。是真的苦,苦到了心里。原来即便是转世,也仍逃不过这份命运呐……
我疲惫地跨上马,却不知要去向何方……
沈阳。诺大的沈阳。人海孤鸿,我却是鳏寡孤独,孑然一身。
也许此时此夜,我注定要做一个伤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