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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一壶茶煮沸,和珅耐着性子给纪晓岚沏了一杯:“不知纪大人......有何指教?”
纪晓岚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茶,这才缓缓道:“和大人......钱大人的案子,就没让你想起什么么?”纪晓岚忽然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和珅不解道:“纪大人此话何解?”
纪晓岚不满地啧了一声:“都说和大人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看来传言不可尽信啊,纪某给和大人个提示。”纪晓岚用指尖沾了水,在桌上写了个“孙”字。
电光石火间,和珅隐约抓住了什么,他蹙眉道:“纪大人是想说......孙嘉淦?”
纪晓岚瞥了和珅一眼,点头道:“看来,还不算太笨。钱沣这案子,不与那孙嘉淦案极其相似么?”
和珅迟疑道:“和某惭愧,对孙嘉淦一案,只知其始末,却不知其细节,还请纪大人指点一二。”史书记载的孙嘉淦案只有寥寥数语,和珅只知道也是一份批驳皇帝南巡的折子,莫名其妙地流传于各省官员之中。那折子的署名是历经康雍乾三朝,敢于直言进谏的老臣孙嘉淦。
纪晓岚就像是急欲表现的说书人终于找到了听众,他隐秘地笑道:“表面上看,这钱沣的案子与孙嘉淦的案子如出一辙。你可知,当年孙嘉淦的案子,让皇帝动用了大量的人力,去追查文折的作者,事涉直隶、山东、山西、河南多省。皇帝命各省巡抚加紧搜查,本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态度,许多无辜的文人学子都被牵连进去。一时间各省的书生人人自危,地方大员中也不乏携私报复者,于是涉案的人数不断扩大,可最终也没有查出个所以然来。”
和珅皱眉道:“这么说,孙嘉淦的案子,竟是一直都没能告破?”
纪晓岚撇了撇嘴:“告破,谈何容易啊,案子到了最后,刑部被逼得没办法,只能随意找了个替罪羊,顶罪了事,这还不是为了让皇上在面子上能过得去。”
这件案子的详情,和珅还是第一次得知,他敏锐地从纪晓岚的言辞中察觉到了阴谋。
“这么说,这次钱沣的案子,也是效仿当年孙嘉淦一案,要将多省的读书人全都拖下水,再来一场旷日持久的文字狱?”
和珅只觉得后背出了一层冷汗,究竟是谁,想出这般阴毒狠辣的计策?
不想纪晓岚却摇了摇头:“和大人......你想得太简单了。你可别忘了,当年的孙嘉淦是何人物,三朝元老,就是皇帝也得礼让三分。如今的钱沣,怎么能跟孙嘉淦相比,这可不是如法炮制的案子,只怕是条一石二鸟的毒计。”
和珅不敢再顺着纪晓岚的话想下去,他全然明白了纪晓岚的意思。孙嘉淦三朝元老的资历,就是一块最好的免死金牌,就算牵连进去,弘历也不会动他。可是钱沣不同,他不过是当朝一个小小的言官,一旦牵连进去,则生死难料。
纪晓岚见和珅面色惨白,便知晓他已经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当即笑道:“不过啊,依我看,这事未必没有回旋的余地。”纪晓岚画风一转,引来了和珅疑惑的目光。
“那人机关算尽,可少算了一条......”纪晓岚话说了一半,却又转头喝茶去了。
和珅思索片刻,眼前一亮:“纪大人指的是,皇上?”
纪晓岚闻言一口茶呛在了嗓子里,低声咳道:“纪某今天,总算知道跟聪明人说话的好处了。和大人说的没错,当今天子就是这局中的变数。”
和珅了然地笑道:“孙嘉淦一案,既然纪大人能想到,皇上自然也能想到。”
纪晓岚点头道:“正是,说实话,当年的案子落得个这样的结果,皇上心里比任何人都难受,他当然会尽力避免重蹈覆辙。”
纪晓岚的一句话,让和珅愣住了。他迟疑地问道:“你的意思是,皇上知道最终的那人,是个替罪羊?”
纪晓岚诧异地望着和珅:“和大人,你不会真的以为,刑部的一份结案供词,就能瞒住皇上吧。且不论皇家在地方的眼线和耳目,那样漏洞百出的供词,就是放在你我面前,都能够露出破绽,更何况是呈供御览。皇上既然默许了刑部结案,就是不想再追究下去的意思,也许在皇上心里,也觉得愧对那些被无辜牵连的读书人吧。”
和珅越听,心下越慌,原来弘历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案子追究下去,会牵连到许许多多无辜的人;他也知道钱沣从头到尾都是冤枉的,弘历将他收监,不过是稳住事态的一个举措。而他呢,在弘历焦头烂额的时刻,他说了些什么?他甚至怀疑是弘历设计了这一切!
和珅挫败地扶着额,心中一阵茫然。他难以自抑地想,弘历此刻心里的憋屈和难过,会向谁倾诉呢?他来找自己,那样纵容着自己的小性子和明显的臭脸,或许只是想要寻得一个无风无浪的港湾。可是自己的一席话,却将他赶回了孤单的战场,独自面对明枪暗箭。
纪晓岚明显察觉到了和珅情绪的波动,他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笑道:“和大人......您要再不喝,这茶就该凉了。”
和珅此刻哪里还有心情喝茶啊,他心乱如麻,只能将递到面前的茶水囫囵灌入口中。不曾想却是一杯滚烫的茶,兀一入口,险些没将他的舌头烫掉。
和珅回过神来,怒瞪着纪晓岚,直把人瞪得赔笑讨饶:“和大人......这可怨不得我呀,我看这茶快要凉了,特地给你倒了杯新的,没想到你看都不看就这样灌下去。若是有人像你方才那样饮茶,早就不知道被烫多少回了。”
和珅看着纪晓岚脸上藏不住的窃笑,心头涌上一阵无可奈何。两人正闹着,门外却忽然传来了侍卫的声音:“和大人,皇上有旨,明日一早启程前往曲阜,不得耽误,还请大人及早收拾细软。”
和珅与纪晓岚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诧异。和珅禁不住打开门,当面问那名侍卫:“皇上是否有交代,如何处置钱沣钱大人?”
那侍卫应道:“钱沣?那个阶下囚钱沣?皇上交代了,说是备好囚车与枷锁刑具,一路押到曲阜。唉,也不知这钱大人犯了什么罪过,都赶上游街示众了。素日里还听说他清正廉明,看来真是人心隔肚皮啊。”
那侍卫兀自感叹着,和珅却越听越心惊。戴着枷锁上路,伤的是身。钱沣一介文人,平日里又缺乏锻炼,那样单薄的身子,如何能受得住这刑具加身。至于这游街示众,则真真正正伤的是心,文人最重名节,这样在光天化日游街,着实是要将钱沣那最后一点面子抹杀殆尽。
然而这是皇帝的金口玉言,饶是和珅与纪晓岚都觉得这样的惩戒过于沉重,却还是得遵旨照办。
那边厢和珅心情沉重地收拾行李,这一边弘历询问方才宣旨的侍卫:“和珅,可有说些什么?”
侍卫恭谨地应道:“回皇上,和大人问起奴才,皇上打算如何处置钱大人,奴才照实回答了。”
弘历沉吟道:“他怎么说?”
那侍卫摇了摇头:“和大人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脸色看上去挺沉重的。”
弘历面沉如水,挥挥手让侍卫退了下去。半晌,他盯着地上仍未扫净的碎瓷片,一字一顿道:“你不是怀疑朕会对钱沣动手么,朕就动手给你看看。”
众人启程前往曲阜的那一日,天公不作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空气中弥漫着阴雨天特有的潮湿和阴冷。
纪晓岚无奈地看着将帘子挑起朝外张望的青年,叹息道:“和大人,这已经是你第八次将帘子掀起来了。大冬天的,好不容易有个帘子挡挡风,求求你行行好,别再掀帘子了。”
和珅有些窘迫地将帘子放下,却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纪晓岚透过书页偷着瞧他,禁不住劝道:“和大人,你就是再看,钱大人也得坐在那囚车里。那木枷少说也得有廿一二斤,只是苦了钱大人,这阴雨天被这么折腾,日后难免会落下病根。”
见和珅沉默不语,纪晓岚索性放下书,饶有兴致地笑道:“和大人......这孙嘉淦的案子,还有一处内情,纪某那日拜访匆忙,也就忘了说与和大人听。”
和珅看着纪晓岚脸上狡黠的笑容,心头顿感不妙。只听纪晓岚道:“当年案子发生时,恰逢先皇后的丧期。有人猜测皇上之所以雷霆大怒,毫不留情地处置涉案人等,是因为心下大恸,因而有所迁怒。”
和珅闻言,蹙眉看向纪晓岚,脸色很是冷淡:“纪大人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纪昀专注地望着和珅,眼底透出点笑意:“和大人,如今时过境迁,皇上的情绪也平复下来,必然不会再如那一段时间那样暴躁易怒,和大人你就放宽心吧。”
和珅怀中抱着暖炉,从帘缝中依稀能看见钱沣顶着木枷却依然挺直的脊背,暗自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