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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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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弘昼平躺在塌上,惯用的烟枪就放在手边,枪嘴子早已被烟膏熏成了黑色。

    弘历缓缓地走到榻边,看着榻上青年灰败的脸色,心头一痛。他有多久没有见到那么乖顺的五弟了?

    小时候,长辈们都说,弘昼是他们兄弟几个里最顽劣的孩子。每次弘历到院子里找他,弘昼十有*都在树上掏鸟蛋,把下人们吓得团团转。弘昼的母亲,雍正帝的裕妃性子柔顺,可碰上了这样的事情,总免不了训斥弘昼几句。每当这时,小小的孩童就会往弘历身后躲。

    他们的哥哥弘时,彼时虽是雍亲王的第三子,可因着前两个孩子都接连夭折,弘时也就成了实际上的长子。他们同是康熙帝的孙儿,却唯独弘历最得康熙帝喜欢。待到合适的年纪,本该由弘时继承世子之位,可康熙帝却没有封弘时为世子。渐渐地府里传言,康熙帝不喜欢弘时,他老人家要将雍亲王世子之位留给他最喜爱的孙儿——弘历。

    那时的弘昼还是很爱粘着弘历。康熙帝赏给弘历的稀奇物件,大半都落入了弘昼的口袋。弘时没有获封世子,被勒令跟着教习师傅学规矩。在繁重的学业面前,根本抽不出空儿陪弘昼玩,只有与他年龄相仿的弘历,能陪他玩耍。弘昼孩童时期的糗事儿,弘历一清二楚。每回弘昼闯了祸,弘历都是替他收拾烂摊子的人。

    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随着雍亲王登基成为雍正帝而烟消云散。雍正帝给弘历的机会越多,弘时成为储君的希望就越渺茫。后来,弘时竟与康熙帝第八子,廉亲王胤禩越走越近,两人关系匪浅,此举惹怒了他们的父皇雍正帝。弘时被驱逐出宫,过继给廉亲王胤禩,甚至连宗籍也被削去。再后来,胤禩被夺爵圈禁,弘时不久后也郁郁而终。

    而弘昼,也不知从何时起,和弘历讲话总是带着刺儿。表面上看着毕恭毕敬,实则不断在挑战弘历的底线。弘历对他越宽容,他便越发得寸进尺。

    弘历正想得入神,暖阁的门“吱呀”一声响了。和珅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了,轻声道:“皇上,御医说和亲王有些发热,让奴才替他敷敷额头吧。”

    弘历瞟了他一眼,淡淡道:“水留下,你也出去。”

    和珅顿了顿,将水盆端到弘昼的榻前,温声道:“奴才就在门外守着,您要是需要,就唤奴才。”

    弘历拿起盆边的手帕,用水沾湿了,敷到弘昼的额上。只有真正接触到弘昼的躯体,弘历才意识到当年那个活泼好动的五弟,如今却连下床都困难。

    许是因为额上的帕子降了温,弘昼的眼皮轻跳了几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看清了榻边的弘历,微微一愣,随即咧嘴笑道:“还能见到皇兄,看来我还没死。”

    弘历却笑不出来,他板着脸冷声道:“你生皇兄的气,何苦作践自己的身子?”

    “我要是死了,皇兄也少了个累赘。你交给我的那些差事,我没有一件办得干净利落的。反正在所有人眼中,和亲王就是个混吃等死的。”弘昼唇边挂着浑不在意的笑容。

    “你是朕的血亲兄弟,你扪心自问,朕这些年,可曾亏待过你?”

    “皇兄,三哥也是你的血亲兄弟。可如果没有你,他不会死。从小你就最得皇玛父的喜爱,所有人都喜欢你,夸你聪敏伶俐,夸你才智卓绝,就连母妃也不让我和你争。这么多年,我努力把自己活成一个只懂吃喝玩乐、听戏遛鸟的纨绔。我累了,皇兄,我真的累了。”

    弘历看着弘昼凹陷的颧骨,随着说话而颤动。他说话的声音很轻,每一个字都是用尽全力挤出来的,隔着老远都能听到他胸腔里粗重的喘息声。可就算是这样,弘历却觉得,每一个字,都像一道惊雷,在他耳边炸裂开来,将他炸得体无完肤。

    “弘时......”弘历说出这个许久未提的名字,“他明知皇考最厌恶的就是廉亲王,却偏要与他结交。在皇考的雷霆之怒下,朕就算再神通广大,也保不了他。皇考不是没有给过他机会,为他请了最好的先生,每日教他经史子集,可结果怎么样呢?他不但没有学好,反倒越发暴戾乖张。”

    弘历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弘昼,见他目光躲闪,又放软了声音:“五弟,其实朕一直很羡慕你。小的时候,每次你作的诗篇,长辈都不吝赞美;有时迟到了,先生也只是口头训斥几句。不像朕,有一次朕没能把前日的生书背出来,朕的伴读讷亲足足挨了二十下戒尺,手心肿得连筷子都握不住。那个位置真的那么好么?朕不觉得。如果有再来一次机会,朕或许更想做个闲散王爷,每日赏花观鱼,自在快活。”

    弘昼抿着唇,并不去看弘历的脸色,两人一时无话。

    屋外,弘昼的嫡福晋吴扎库氏与和珅一同候着。吴扎库氏手中牵着个小男孩,是弘昼的幼子永璔。吴扎库氏是个有福气的女人,她为弘昼生了七个孩子。弘昼虽然行事张扬跋扈,但对吴扎库氏却是极好的。

    和珅看了看哭闹着的孩子,轻声问道:“这位可是贵府的小公子?”

    吴扎库氏虽然伤心,却依旧有着王妃的仪态。她拭了拭脸上的泪痕,从容应道:“正是。”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孩子还没成人,王爷要是有个万一,这一大家子该怎么办啊?”

    和珅宽慰道:“王爷吉人天相,想必能够逢凶化吉,王妃且放宽心。”

    吴扎库氏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阿弥陀佛。”

    在弘历以为弘昼不打算接话时,弘昼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个牵强的笑容。他瘦骨嶙峋的手趁弘历不注意,伸到枕下,顷刻间摸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既然皇兄不想坐那个位子,那不如与我一同离去,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

    弘历赶忙去抓他的手,弘昼却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唇边又有血沫子溢出来。弘历一时心急,顾不上去抢他手中的匕首,只是用帕子替他擦去唇边的血沫。弘昼也顺从地将口中的血痰咯到了帕子上。

    却说外间的吴扎库氏原本牵着永璔,因着双掌合十,一时松了手。永璔趁机朝暖阁里跑去,嘴里哭喊着:“阿玛,阿玛。”

    还是和珅最先反应过来,急忙去截住那小小的身影。孩子的腿脚非常快,和珅即将赶上他的脚步,永璔却已经推开了暖阁的门。

    和珅紧跟他的脚步踏入暖阁,刚想出声请罪,就见弘昼举着明晃晃的匕首,而弘历正专注地替弘昼擦拭着,完全忘却了近在咫尺的危险。

    吴扎库氏的哭诉言犹在耳:“王爷要是有个万一,这一大家子该怎么办?”

    和珅迅速地瞟了眼满脸泪痕的永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静一些:“和亲王,您不顾着自己的身子,难道也不顾您的亲儿子么?”

    永璔像是配合和珅一般,冲着弘昼哭喊道:“阿玛,阿玛,你又咯血了。”

    弘昼握着匕首的手剧烈颤抖着,他看着永璔哭花了的小脸,动作就此僵住了。

    和珅看准时机,转瞬间冲上前去,一面将弘历推开,一面去抢弘昼手中的利器。

    弘历被推得侧倒在床榻上,他回过神,只见和珅与弘昼缠斗在一起。弘昼早已是油尽灯枯之势,偏偏拼着这一口气,手上的力气大得出奇。

    弘历脱险,像是挑动了他体内疯狂的因子。和珅的存在,正好成了他发泄愤懑和不满的对象。

    弘昼双膝跪在榻上,颤颤巍巍地直起腰。和珅只觉得匕首离他的胸腔越来越近,下意识地用手握住那刃尖。

    原本完好的手掌霎时间有血从指缝间滴落,星星点点地落在地上,形成一抹抹深色的痕迹。

    眼前的猩红色仿佛刺激了弘昼已绷到极致的神经。弘历抓住那片刻的怔愣,扣住了弘昼的手腕。

    弘昼的手分毫动弹不得,渐渐地就脱了力,松开了紧握的刀柄。随着他的松手,利器也失了平衡,“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弘历一把抓起和珅的手,白皙的掌心上,被刃尖划出了一道口子,因着用力的缘故,创口不浅。此时正洇洇地往外流着血,血迹顺着掌心的纹路染红了整个手掌。

    弘历从袖中取出一条明黄色的汗巾,仔细地替和珅缠好了手,这才回过头去看弘昼。

    许是方才一番缠斗消耗太大,此刻的弘昼就如同一张薄纸,歪斜着身子软倒在床上,双眼失焦地望着房顶。

    和珅抬眼看去,弘历脸上的表情五味杂陈,许是站得离弘历很近,和珅能感觉到帝王身上外溢的怒气和悲伤。

    夹在各怀心思的两兄弟之间,和珅深吸了口气,忽然出声打破了压抑的沉默:“和亲王,奴才有句话想对您说。”

    弘昼依然是一副魂游天外的样子,仿佛根本没听到和珅的话。和珅顿了顿,也不觉尴尬,转过头对弘历道:“皇上,奴才想讨个恩典,接下来无论奴才说了什么,恳请皇上,恕奴才不敬之罪。”

    弘历点点头:“说吧,朕恕你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