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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祠里面供奉了程家所有的祖先,一个个牌位整齐摆在供桌之上,诉说着整个家族繁荣至今的历史。
第二排最右边的那个位置,便是程维哲爹爹林少峰的。
以前每一年的清明,程维哲都会进来,先是跪拜程家祖先,最后仔仔细细把林少峰的牌位擦干净。
今年的清明也是一样的,然而只有八个月不到,他便又回到这间阴森森的宗祠里,跪在爹爹牌位面前。
三年了,距离爹爹闭上双眼,已经过了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夜。
程维哲跪在蒲团上面,他双手合十,双眸紧闭,在心里默默把想说的话一一讲给爹爹听。
爹,我现在过得很好,等七日过去,我便能带你离开这里,永远都不再回来。
爹,小元又回来了,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欢他吗?我们两个在一起了,将来会一起供奉您。
爹,儿子,想你了……
温热的眼泪从他眼角慢慢滑落,程维哲没有去擦,他也不想去擦。
爹,这些叫你不好过的人,现在跪在你面前了,你高不高兴?
一阵冷风突然穿堂而过,牌位前面燃着的长生烛忽明忽灭,仿佛逝者无声的叹息。
杨中元跪在程维哲身边,他倒是没有闭上眼睛,反而认真地盯着林少峰的牌位看。
愿峰叔来世能一生顺遂,平平安安,与心爱之人白头偕老,恩爱不休。
相比他们两个的虔诚哀伤,另外三个一同跪在林少峰牌位前的中年人可就没这么淡然了。
因为是专门为林少峰做忌日,所以他的牌位被单独摆放在一个方桌上,前面点着两根白色的长生烛,也燃着三根线香。
按照长幼有序的规矩,前面正中央的便是程赫,白笑竹跟程耀一左一右跪在他身旁,正低着头沉默不语。
程维哲跟杨中元跪在他们身后,只要睁开眼睛,便能清清楚楚看到他们的样子。
在他们三个人里,程耀算是比较好的那一个,虽然因为长子的事情令他瞬间苍老了许多,可却还是规规矩矩跪在蒲团上,闭目不言不语。
而最左侧的白笑竹,则是他们几个人里面看起来最糟糕的那一个。
自从程维书腿断了之后,一直都是他这个做爹的忙前忙后照顾,伤在儿子身上,却痛在他心里。如今再看白笑竹,哪里还有当年那个风采卓绝的样子,现在的他,已经变成了一个骨瘦如柴的病秧子。
他脸色蜡黄,身形消瘦,一身长衫穿在身上空空荡荡,仿佛身上只剩下骨头架子,一头原本漆黑的长发也枯黄凌乱,鬓间夹杂的白发已经怎么都掩盖不住,看起来就如卧床多年的老人一般。
程维书是他的命,一旦他出事,白笑竹很快就撑不住了。
跟他一比,做父亲的程耀要好得多,他毕竟是家主,一家子的事情都要让他操心,他要是垮了,那这个家就算完了。
然而跟他们两个都不一样的,却是程赫,因为宗祠里好歹还有其他人在,所以他并不惧怕,面容里反而带着不耐与冰寒。
他不想在这里面多待一刻,这里阴森森的,仿佛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看,那些人目光里慢慢都是嘲弄,嘲笑他到头来一无所有,落到这个下场。
程赫几次想要起身,却被程耀死死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大哥,宗祠之中,容不得你放肆。”
程赫冷笑,他满不在乎回头看了一眼泪流满面的儿子,突然说:“我就算跪在这里,又能怎么样?”
程维哲并不理他,他一门心思悼念爹爹,对于程赫的挑衅完全不放在心上。
反倒是白笑竹突然一巴掌扇到他脸上,用嘶哑的声音恶狠狠道:“你到底有没有良心?有没有良心!!”
从小到大,就算那日在正屋被这几个人羞辱,程赫也从未挨过打,而白笑竹的这个巴掌,却仿佛最锋利的那把刀,直直刺入他的心坎里。
整个人,他喜欢了整整三十年。年少时相识,后来阴差阳错,他们成了这样的关系。即便如此,程赫也依旧对他有求必应,觉得他是最好的那个人。
可是到头来,白笑竹说翻脸就翻脸,他跟他那个好弟弟把他一个人关在竹园不闻不问,彻底让他对生活绝望。
程赫眼睛里闪着怒火,他反手就是一个巴掌,把原本身体就不好的白笑竹直接打得躺倒在地上,半天起不来:“你活该,你看看你那个残废儿子,哈哈哈还想让他孝顺我,我呸,他以后路都不能走了,能孝顺谁啊!”
“谁让你打他的!”程赫话还没说完,就被程耀提着领子一把拉起来。
他年纪比程耀大,又是一身细皮嫩肉,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的,瘦得不成样子,轻而易举就被亲弟弟提起来。
程耀最近烦心事太多,他以前一直压抑自己的脾气,现在,他也不用再压抑什么了。
想到儿子痛苦的样子和断了的腿,转头看着自己的结发伴侣趴在地上瘦弱不堪,程耀心底里最后的那点忍耐彻底崩溃,他一拳狠狠打在程赫脸上,顿时把他打的眼冒金星。
“你……你凭什么……唔!”程赫忍着脸上的剧痛伸手去抓他,可程耀一双手仿佛坚硬如铁,他根本挣脱不开。
霎时间,原本寂静的宗祠里便传来拳头击打在身体上的钝痛声。
程维哲终于睁开眼睛,他看着眼前乱七八糟的局面,嘴角突然露出一个微笑。
程家的列祖列宗都睁开眼睛瞧瞧吧,瞧瞧程家现在的掌权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程耀打了很久,直到程耀连痛呼声都发不出来了,这才松开了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口喘着气。
白笑竹爬到他身旁,挨着他沉默不语。
下一秒钟,他们两口子就这样肩并着肩,坐在地上痛哭失声。
那哭声十分压抑,杨中元跟程维哲默默看着他们,心里也不知道是畅快还是茫然。是,程家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完全是他们咎由自取,程维哲是恨他们,可是现在无论他们怎么样,他爹却再也回不来了。
杨中元伸手握住他的,低声道:“就让峰叔这样看着吧。他们自己作孽,怨不得别人。”
第二日,他们早早又一同来到宗祠。这一次程赫被程耀用麻绳死死困住手脚,他嘴里塞了棉布,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只得僵直着脊背看向林少峰的牌位。
上午还好,可是等到了下午,程赫便一点一点,开始慢慢颤抖起来。
他身上的伤虽然上了药,但程耀却毫不留情,打他的时候下了死手。他现在只能这样跪着,浑身上下的伤仿若火烧。
程赫半垂着眼睛盯着林少峰的牌位看,仿佛依稀能见那个英朗的面容嘲弄般地笑话他:“程赫,你以为最亲的弟弟从来不把你当兄长看。你最爱的那个人,根本打心底里瞧不起你。怎么,你如今尝到了我当年的滋味,好受吗?”
好受吗?
当然不好受。
程赫使劲挣扎起来,他嘴里塞着棉布无法出声,只能支支吾吾哼哼唧唧。
程耀如今对他半分耐心都没有,他一巴掌打到程赫脸上:“老实一点。”
然而程赫仿佛着了魔,他不停挣扎,最后开始剧烈颤抖起来。
他听到嘲笑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每个人都在嘲笑他的无知无能,一个个阴森可怖的面孔从他眼前闪过,他仿佛已经看到拎着锁链的黑白无常在向他靠近,想要索取他的命。
程赫浑身滚烫滚烫的,他摇摇晃晃跪在蒲团上,突然害怕地流出眼泪来。
就算嘴里塞着棉布,在场的其他四个人也能听到他使劲的求饶。
他在说:“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可是,没有人会来救他。他一无所有,亲情单薄,亲骨肉已经跟他脱离关系,唯一能靠得住的,只有他自己。
平生第一次,程赫绝望了。
七日之后,面色惨白脚步虚浮的程耀与白笑竹走出祠堂。
程维哲跟在他们身后,依约递上一张薄薄的纸,那是他们跟程家定的契约,保证不会用人证去告程维书。
白笑竹颤抖着接了过去,紧紧捂在怀中。
“维哲……”程耀低声叫着侄儿的名字。
程维哲抬头看他,阳光下青年人英俊的面容是那样耀眼,他面无表情道:“我说到做到。二叔,我最后一次这样叫您,今日之后,我便不是程家子嗣,您多多保重。”
他说罢,牵起杨中元的手便要离开,在他们身后,一个小厮慌张跑来:“竹老爷,二少爷又寻死了,你快去看看他吧。”
杨中元的脚步顿了顿,但程维哲却紧紧拉着他的手,两个人头也不回,离开了程家。
当日,程维哲顺利离籍,他的名册同杨中元的迁在一起,真正成了一家人。而林少峰的名字也从程家族谱上划去,从此,程赫真正成为孤家寡人一个。
当人都走之后,就只剩下程赫一个人留在宗祠里,外面大门紧锁,程耀现在要多恨他有多恨他,根本不会放他出去。
一开始程赫还靠坐在门边念念有词,可是后来,他呆呆看着林少峰的牌位,突然开始害怕地大喊大叫。
他说,林少峰来找他索命,放他出去,救救他。
七日之后,程维哲最后一次回到程家取行李,特地在宗祠外面站了很久,他听着这个叫了二十几年父亲的人神神叨叨时而高声咒骂,时而低声求救,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仿佛真如冤鬼锁魂一般。
可这世上哪里有鬼?
要有,也只藏匿于人心之中罢了。
他若没做过亏心事,怎么会这样怕,这样惧,这样癫疯。
程维哲看了一眼满头白发的二叔和瘦得不成人样的二叔父,转身离开了这个待了二十四年的家。
他只留下两个字。
报应。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陌上花似锦、快剑追魂、爱丽丝、流流惘惘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