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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夜色(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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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子里很暗,这对完颜旻来说刚刚好。如果现在让他看清南月的脸,他保不齐会让凝固在脸上和头脑中的所有情绪瞬间决堤。

    她入宫四个多月,险些让他突破了最后的底线。可是就在他准备打开所有心结的时候,那两滴完美相融的血,向全天下昭示着她是南傲天的亲骨肉。

    何其讽刺!就在他准备好放下一切用信任接纳她的时候,她亲自向他证明了她才是最值得怀疑的那个人。

    南月看起来像是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把靠椅上。从窗外看去也是一个直立的侧影,似睡未睡,有些奇怪的姿势。

    仍是她惯常的白衣。

    完颜旻瞬间影移,一双手冰铁般卡住南月的脖子。

    “呃……”一双惊恐的眼睛睁开,声音立刻被脖颈上加紧的力道掐灭。

    一线惨淡的暗光映出完颜旻棱角分明的脸,细眯的暗眸写着桀骜和冷酷。

    “凡是跟南傲天有关的,朕都要一件件毁掉。”话语从没有情意的薄唇里吐出,每一个字都透射出掷地有声的凉意。

    对面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恐惧,猛烈而寂静地摇着头。完颜旻在与那双眼睛对视的瞬间动作有所迟疑,但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获得他的信任,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动摇他的心志。

    他有一条用二十年人生铺就的血路。

    但凡阻挡在路上的人,会被一并摧毁。

    尤其是,欺骗者!

    椅子上坐着的那袭白衣被“哗”地一下撕裂。

    一道亮紫色闪电猛地从窗外的天空劈下来,寝殿里忽如白昼。看清了对面那张脸后,完颜旻的瞳孔微微张大。

    大而密集的雨珠噼里啪啦地砸下来。

    从远空遥望椒房殿,方块状的楼宇被淹没在寂静里。

    这年天象确实反常,冬季里头一次见闪电。雨势也像夏季时一般充沛而磅礴。

    但空旷一片的练兵场上,一匹机警的竖耳马如忽得甘霖,借着滔天的雨势释放着被压抑的天性。

    马儿本不该关在囚槽里。

    这匹棕色骏马很快被雨水浸湿了全部皮毛,马屁股上的皮肤紧致油亮,被策马人用鞭子一抽,四蹄扬空,咴咴的马鸣声显得更加放肆和欢悦。

    身躯瘦小的策马人两腿僵直地夹住马腹,早已浑身湿透。雨水从额头分成小溪状的淙流,在眼前流淌成道道雨帘。

    南月扬起头,让瓢泼一样的雨浇在她脸上。她有些喜欢这种肆虐的狂欢,因为这么盛大的雨水泼下来,好像一场决堤的泪洪。

    南月很小的时候就敏感地察觉到自己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悲哀,可是现在她才发现,人生最悲哀的时刻并不是眼泪肆虐成河,而是她连哭的权力都没有。

    她是生来不会哭的人。和脸上那道骇人的疤一样,成了她最为丑陋的标志。唯一的不同在于,后者是千夫可指的丑陋,前者是唯有己知的缺陷。生命实在是很脆弱的东西,小小一滴眼泪的缺失都可以成为巨大的缺陷。

    “老天,我南月上辈子可是做了什么千刀万剐的错事,你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吼得撕心裂肺,声音瞬间被雨水吞没。

    眼前也开始模糊一片,周围是一片片白茫茫的混沌。

    她看不到,也听不到。只有脑子里一幅幅挥之不去的影像扯得心脏生疼,足以令人发疯。完颜旻,南傲天,溪娘之死,还有那两滴噩梦一样融合在一起的血,每一幅画面都是赶也赶不走的魔障,纠扯着每一根敏感又迟钝的神经。

    “完颜旻!你个笨蛋!你个混蛋!”

    他从来,就没有给过她真正的信任。他在朝堂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使他最为坦诚的想法昭然若揭。即使没有今天这两滴血,也会有明天的八滴血,后天的十滴血。

    她早就应该明白,她模糊不清的身世是完颜旻心底抹之不去的芥蒂,也会是横在他们之间永远的屏障。

    有些感情就如同空中飘舞的苇草,随便一阵风吹来,就足以那根摧折细嫩的茎,一刀两断。

    “月丫头,是你吗?”

    恍恍惚惚里南月用所剩不多的神志分辨出风雨里传来呜呜咽咽的声音,似十分熟悉。

    混沌的黑暗里奔过来一大团暗红的颜色,在马背上高高下下地颠簸。

    那团颜色移动的速度非常快,近了一些之后,暗红变成鲜红。

    她认出那是钟落。

    “你来这里做什么?”她有些平静的愤怒。

    有时候一个人的狂欢被别人当作痛苦,这是一件让人有些郁闷的事。

    有时还要大发慈悲强行安慰,这是更让人郁闷的事。

    “找你。”钟落回答地有些呆滞和生疏,也有些小心翼翼。

    南月脸上全是水的样子令他感到惊异和痛楚。

    他什么时候见她不是欢蹦乱跳的样子。那颗脑袋里层出不穷的鬼把戏,从来都是她笑,别人哭。

    有次两人划拳比酒,南月无意间告诉他自己是无泪之人。

    可是为什么雨水流在她脸上,像极了万恶的眼泪,每一滴都打在她脸上,却戳在他心上。

    “找我做什么,你也来看笑话?”她顶着湿漉漉亮晶晶的头发,无神地质问。

    “我去过椒房殿,知道皇兄把你禁足……我只是,我只是来这里碰碰运气。”钟落有些语无伦次,他是多希望在这里碰到她,却在见到那张小脸儿的第一刻又断断不希望在这里碰到她。

    南月脸色苍白如纸。

    “就算你是南家的女儿,他如何能这般对你!”钟落的吼嗓里突然带出怒音。

    “他是君王,君王的眼里不能容下钉子,我就是那颗钉子。”

    南月声音颤颤地说着,突然仰面倒下。

    “月丫头!”

    钟落一个旋身,从自己的马背上跃起,跳到南月那匹棕红色马的马背上,接住她虚弱而冰凉的身躯。

    钟落心一横,抽紧了马鞭。

    “驾!”拇指的关节处骤然凸起,马蹄在湿润的草地里奔跃,抛起一坑一坑明晃晃的水迹。

    一红一白的狼狈身影乘着黑夜离去,马蹄声消失在去往钟王府的方向。

    皇兄,从小到大很多东西落儿都可以让给你。唯独这次,既然你不屑珍惜,不如让我们公平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