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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丰县。爱玩爱看就来
昏暗的山洞深处,锈迹斑斑的灯盏伫立在桌角,静静地燃烧着。
时不时“噼啪”地一声,橘黄色的火焰轻轻晃动,伴随着腾起的青烟仿似舞蹈。满是土腥味儿的空气,立刻混杂了劣质灯油的呛人味道。
王穆之侧身倚靠在冰凉的山洞壁,身下是一张缺了个角的卧榻,旁边还有一张摇摇欲坠的四腿桌子。别看这两样物件寻常,在这个被洪水淹没的灾地,绝对是难得的珍品。
四腿桌子跟前有两块平整的石头,这是某天下暴雨时从旁边的山头上滚下来的。晋王路过的时候看见,想到王穆之那里没有椅子,议事的时候不方便,特意命人捡回来当椅子用的。
橘黄的灯光下,桌子上摊开一张巨大的图纸,上面除开描绘了山川河流、村落农田,最显眼的就是用朱砂标注出来的新河道。显而易见,这是卢左侍郎最新绘制的,疏洪渠的草图。
王穆之聚精会神地看着图纸,右手还捏着一根缠好的细炭条。看到某些地方,他若有所思地微皱眉头,轻轻画了一个圈做上标记。
这些地方……
灯光的映衬下,他的脸色仍旧苍白,衣裳套在身上有种空荡荡的感觉。
两个月过去了,王穆之的左手还被牢牢固定在胸前,左腿同样被包扎得严严实实,以防止断骨移位的可能。后背的伤口至今尚未愈合,只要他的动作幅度大些,就能从领口那雪白的、厚厚的绷带。
虽然形容狼狈,但却丝毫无损他的风姿。
“贤侄,今天感觉好些了吗?”卢左侍郎弯着腰从洞口进来。
“叔父,”王穆之放下手里的细炭条,微笑着应道,“已经好多了。”
卢左侍郎用袖子扫了扫桌子跟前的大石头,才安然落座。他不经意间瞥见图纸上淡淡的标记,微微挑眉,“贤侄,是有什么别的想法吗?”
“小侄是有些想法,但不知具体能不能实现。”
王穆之肯定地点点头,骨节分明的手指点在刚才画圈的位置,“这都是一些临近新河道的谷地,除了一两个有小村落聚居,剩余的不是堆积着石头、沙砾,就是荒草丛生……”
“小侄想,能否变废为宝,把这些闲置的谷地与新河道连通?”
“一来,可以扩大河道的排洪能力和蓄水能力;二来,改变这里的水土分布,谷地之外的地方也将会有肥沃的农田,百姓可以依山而居、依湖而居,不需再聚居于容易积洪的谷地;三来,深湖养鱼,浅塘养藕。等藕熟鱼肥以后,便运到西秋河对岸的太原城贩卖,百姓也能多些营生……”
说起自己构想的一幕幕,王穆之的眼神变得熠熠生辉,宛如天边的第一道晨光。在这短短几句话中,仿佛能看见他灵魂深处,皎洁无暇的光芒。
听着听着,卢左侍郎的眼睛陡然发光。
他当即从怀里掏出各种颜色的眉黛,扯过图纸“刷刷”地描绘起来。他时而皱眉深思,而是展颜落笔,还时不时喃喃自语。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需要挖掘支流……”
“嗯……这样的话,河道需要更深,暗河口也需要扩大……”
“对了,这段河道的具体落差,需要等洪水退下去以后,再仔细看看……”
……
过了好一阵子,卢左侍郎才意犹未尽地放下手里的眉黛。他抬头看向王穆之,眼中流露出赞赏,“后生可畏,真的是后生可畏啊。”
王穆之仅是谦逊地笑笑,“叔父过奖了。”
当初,卢左侍郎应承王家这门亲事,想的不过是“门当户对”这四个字。如今,他忽然觉得,单单看王穆之这个后生的才华和人品,无论家世如何,都值得把女儿的终生托付。
他低头看着修改后的图纸,忽然紧皱眉头,把图纸往王穆之的方向推了推。
“贤侄,你来看看。如果按照这个图纸修筑疏洪渠,可以达到你方才描述的效果。可是,造价和工程量足足多了五倍有余。而且,经过这次洪涝,各地缴纳上来的赋税定然锐减。”
“军饷、赈灾,还有各地官员的俸禄……这些都是耗费银钱的大户,并且一个铜板也不能节省的。这个方案拿到朝堂商议时,定然会遇到一番阻挠……”
从小跟在祖父身边耳濡目染的,王穆之对于朝堂的运作,也算得上是知之甚深。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着图纸的毛边,大脑已经沉浸在思索当中。
底层百姓生活本就艰难,明知有更好的选择,他便不希望百姓将就。
“叔父,这个工程能否分成几部分呢?比方说,今年秋冬只需把疏洪渠的框架挖掘好,有个疏洪的渠道;那些需要连通的谷地,就逐年逐年地慢慢来……”
“这样的话,户部不需一次性调拔那么多的银钱。而且在农闲时,此地的百姓可以过来帮帮忙,顺道挣几个工钱。朝堂那边,也不需一下子从远处调来那么多的劳役。”
卢左侍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所费银钱虽多,但只要每年挤出一些即可,就不会给国库带来太大的负担。而且,按照这个图纸修筑疏洪渠后,水丰县不需朝廷年年掏银子赈灾救荒之余,可能还有赋税上缴。
朝堂中,只要是有点儿远见的大臣,都不会否决这个主意的。
卢左侍郎卷起眼前的图纸,“既然如此,我便把图纸带回重新斟酌一番,看如何把这疏洪渠的工程分开吧。”
王穆之顿时大喜,立刻道谢,“如此,小侄便有劳叔父多多费心了。”
卢左侍郎摆摆手,“毋须客气,不过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罢了。”
因为满意这个未来女婿,他便特意多叮嘱了两句,“水丰县刚刚遭灾,今年秋冬便既要修坝,还要挖渠。朝廷办事需时较长,工程又太紧了,其间如何转圜,就要贤侄自己用心了。”
是的,在规划疏洪渠的图纸上,渠口并不在如今河堤崩塌的位置,而是要往上游过去大约五十里的地方。那里是河道由窄骤然变宽后,紧接着的一个弯道,正是河堤压力最大的地方。距离西秋河流域中,赫赫有名的天柱峰、仙人峡,不过是三、四里的距离。
顾名思义,从“天柱”二字,就能充分感受这座山峰是如何的笔挺陡峭、高耸入云。
传说中,天柱峰乃上古奇山所化,有接连天地之能。
然,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昔日的仙山,变成阻挡洪流去路的元凶。彼时,黎民百姓日日都在洪水与疾病中,挣扎浮沉。
恰有仙人路过,不禁感慨苍生艰辛,便以无上伟力将山峰劈开。
顷刻间,洪流一泻千里,形成今日世人眼中的西秋河。为感念仙人的恩德,获救的百姓就把这道被仙人劈出来的间隙,称为“仙人峡”。
“唉,”卢左侍郎幽幽地叹了口气,又说:“其实,现在堤坝坍塌的位置,并不是河堤最容易冲毁的地方,如果不是因为我识人不明,把河堤交给……”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那人的罪名一天不定下来,有些事情还是不好妄议的。
王穆之也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同样报以沉默。
这时,有个太监模样的身影走进山洞,向二人无声地躬身行礼,“王大人,石军医过来了。”
可能在军中待久了,石军医行事十分直接、干脆。他与二人简单地打过招呼后,便走到王穆之身边,把肩头上的药箱放到卧榻上。
只见他三下五除二的,就把王穆之的左手给解放了出来。他或重或轻地掐着当初手臂断端附近的几个位置,不停地问“这里疼吗”。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又示意王穆之做了一连串的动作,“握拳”、“平举”、“抬高”……诸如此类的。
王穆之看着从指尖溜出去的眉黛,表情有一瞬间的定格。虽然很快就收敛表情,但任谁都能看出他的错愕,“石军医,这是……”
石军医皱了皱眉头,伸手把他的左臂握回手里,从头到尾又检查了一次。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他就下结论,“这条胳膊的骨头,大致上是长好了。不过嘛,它终归是折过,重新接好的肯定不如从前。现在已经不用继续包扎固定了,记得一年之内别去提什么重物就好。”
卢左侍郎忽然想到,王穆之来水丰县上任时,也不忘带着自己琴来,可见真的爱琴。他忍不住问:“石军医,他以后还能弹琴吗?”
“嘿!”
石军医一脸“你怎么这么搞笑”的神情,愤愤不平似地嚷嚷,“他当初那个样子,能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老夫能把这条歪胳膊接上,就已经很好了,哪儿还顾得上弹不弹琴的!而且,外观上没有落下残疾,就不用去计较那么多啦!”
他的话听起来虽然有些糙,但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
君不见,陈幼安进春闱开场时,还要给自己的伤腿出示刑部尚书写的证明吗。如果是身带残疾之人,就连县试考场的大门都进不去,更别说站在太华殿上与皇帝奏对了。
哦,你可能会说,镇西侯还瞎了一只眼睛呢。
天下的文官千千万万,只要科举不停下来,文官都大大的有。但是,以十五岁稚龄上战场,就用一只眼睛为代价留下革森主将性命的,仅有镇西侯一人。何况,镇西侯也谈不上什么“太华殿、奏对”的,他长年戊守边疆,三年才回京述职一次罢了。
王穆之也勉强算得上是因公受伤,朝廷肯定不会做出“撤职”,这样令天下学子寒心的事情来。但怎么说呢,一个不能站在太华殿上文臣,基本已经看见仕途的尽头了。
只可惜,那些曾经在赏樱宴上回响,仿若渺渺天籁的琴音,从此在这人世间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