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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沉,暮色四合。
持续了一整天的大朝会,终于宣告结束。恭送皇帝离开后,大臣各个都好似被霜打蔫的茄子,满脸疲惫地离开太华殿。
晋王的目光落在某个背影上,想到葬身异地的外祖父,想到陷入僵局的“西北旧案”……心底慢慢滋生了一种情绪。他忽然渴望向对手展示自己的强大,当然,如果能打破对方面具,看见对方惊恐、愤怒的表情就更好了。
在这股力量的驱使下,他疾步上前,拦下了王尚书,死死地盯着对方的眼睛,“本王到达水丰县后,定会命人全力搜救小王大人,王大人尽管放心。”
晋王的语气并没有多少真诚,细究起来,这更像是挑衅而不是宽慰。
迎上那道饱含探究和迫切的目光,王尚书微微一愣。四目相对的瞬间,他仿佛读懂了晋王潜藏的情绪,不以为意地在心中笑笑,果然还是年轻轻盛啊。
他旋即满脸真诚地拱手长揖,“如此,老臣便先行谢过王爷了。”
“不过……”王尚书略略沉吟,又正色道,“王爷到了灾地,只管用心当差,不必为有言太过费神。倘若出了什么差错……有言定是难辞其咎。若果有言真的不幸,也是为陛下尽忠、为家国捐躯。”最后的一句话,被他说的掷地有声。
不过是三言两语的交锋,高下立见。
此时的晋王就像个一朝得志的小人,正迫不及待地耀武扬威。而王尚书的每一丝情绪,都控制得恰到好处,表现堪称完美。在“小人”的衬托下,他就是一位即便痛失长孙、但依旧忧国忧民的忠臣。
晋王忽然感觉一阵无力,原本以为,在长孙遭难的打击下,再加上自己的言语攻击,王尚书怎么都会有瞬间的心神摇曳。
然而……不知是他低估了对手,还是高估了自己。他抿了抿嘴唇,低头拱手,意有所指地说:“本王,受教了。”
“不敢当,不敢当。”王尚书摆摆手,抬头看看天色,“时辰不早了,王爷也早点回去收拾行囊吧。如果没有别的事,老臣便先行告退了。”
看着那个融入暮色的背影,晋王不禁自嘲地笑笑,跟老狐狸相比,自己还是太嫩了些。他轻轻地吐出胸中的郁气,迫使自己打起精神来。王尚书说得对,他明早就要离京赈灾,确实该回府好好准备一番了。
天已经彻底地黑下来,宁王脚步踉跄地离开空无一人的大殿。方才,正当他准备走到外祖父身旁时,却被忽然冒出的大哥横插一脚。听了二人的对话,他才忽然想到,王家表弟被洪水冲走,如今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如果他现在跑去向外祖父求救,不就等于主动暴露,说自己正是那个罪魁祸首。如果是旁的表兄弟,他还真的有自信,外祖父肯定会站在自己这边。
但是……他这位表弟,是王家的芝兰玉树。传说大舅父抛家出游后,外祖父就把表弟抱到身边,亲手抚养长大。而且他还听说,外祖父要越过其余几位舅父,直接把家主之位传给表弟。
春风拂过,带来一片温润。
宁王却被激得打了个寒战,如果外祖父知道……肯定会把自己生吞活剥的,所以什么都不能说,不能说!
踏出玄武门,宁王一头扎进自家的马车,恐惧与彷徨就像一道无形的绳索,慢慢地把自己缠紧。他的脑中像掀起惊涛骇浪,怎么办……怎么办?!他既没有心腹又没有幕僚,除了外祖父还能依靠谁呢?!
对了,他还有冯氏……东陵伯领兵出海,冯家里面只有冯三一个自己人。
宁王只要想象一下那个画面,就立刻疯狂地摇头,不行,不行!
万氏是怎么被气吐血的,他还没有忘记呢。如果冯三再来一次酒后吐真言,把这事儿给“吐”出去。他还不如直接向父皇自首,大概能求个轻判。
宁王继续想,他还有母妃……侄子和儿子相比,论亲疏远近,母妃总不会不管儿子吧。打定主意,他面上恢复了镇定,但双手仍绞在一起。
他的眼中露出沉思,关键要怎么跟母妃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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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泰宫。
温润的春风拂动灯笼,橘黄色的烛光微晃。
姜素敏慢悠悠地走在长廊上,裙裾轻轻扬起,像是一只翩跹的蝴蝶。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水洼,看着那个久违的弦月倒影,半晌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方才,洪涛奉命过来传话,“娘娘,陛下还有政事要忙,今夜就不来长泰宫了……”
姜素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而后问道:“陛下,可有好好用膳?”
前一刻钟,红缎还在姜素敏耳边,滔滔不绝地说着新鲜出炉的朝中大事——河坝崩塌、洪水肆虐,晋王奋勇、自请赈灾。就算用脚趾头思考,都知道庆和帝铁定要忙疯了。因此,她早就猜到眼前这一幕。
理论上,能反映出皇帝身体情况的事情,都是不能随便说的。但洪涛又想请姜贤妃帮帮忙,劝一下主子,不能准时休息也要好好用膳啊。
两难之下,洪涛张了张嘴又迅速合上,纠结得眉毛、鼻子都皱成一团。
见状,姜素敏心里立刻就有了答案。
她认真地想了想,温言道,“本宫亲手准备了一道汤水,虽然时机不对,但也想恳请陛下赏脸。不知能否劳烦洪公公,帮忙捎带回去呢?”
洪涛闻言大喜,那张皱巴巴的脸蛋顿时舒展开来,“不麻烦,能帮娘娘办事儿,是奴才的福气哩。”
这就像打瞌睡时送来的枕头,他正为主子的膳食犯愁,姜贤妃便送上汤羹。他不禁暗暗感概,贤妃娘娘这般善解人意,难怪陛下宠爱有加啊。
姜素敏偏了偏头,“红绸,你到小厨房,用食盒把那盅扁豆薏仁排骨汤装好,然后拿过来吧。红罗上茶……洪公公就喝杯热茶再走吧。”
洪涛忙不迭摆手,道:“娘娘不需客气,奴才跟着红绸姑娘走一趟就好,陛下还等着奴才回去复命呢。”说完,他便行礼告退了。
看着洪涛和红绸离去的背影,姜素敏的胸口仿佛被什么重物压着,感觉闷闷的、沉甸甸的。
自从司天监奏报“春夏雨灾”的那天开始,庆和帝就拉着一帮大臣,每天都忙得马不停蹄。除了过年封笔的那几天能好好喘口气,他就连平日吃饭的时间都是硬挤出来,通常都是随便扒两口饭菜就算了。
更何况,如今国家遭逢大难……
与庆和帝相处越久,姜素敏也不得不承认,刨去那些无情手段不提,他确确实实是个为国为民的好皇帝。她一直记得大姐姐的暗示,有时会忍不住猜想,陛下他会不会因为劳累过度,而发生什么意外呢?
无论他有情也好无情也罢,都是她们母子最坚实的依靠。
而且姜素敏抚心自问,他都不曾待薄过自己母子三人。
辗转反侧之后,姜素敏便捡起前世最擅长的活计——炖汤,也算尽了自己的心意。后来,她想到这人是皇帝,入口的东西须要万分谨慎,还专门找到太医请教了一番。
至于政治什么的,但姜素敏不认为自己一个内宅夫人、家庭主妇能够玩得转。加之,庆和帝不是什么毛头小子。他作为一个大权在握的皇帝,对政务可谓游刃有余,毋需旁人来指手划脚。
……
孤清的月光悄悄爬上长廊,亲吻上那副美妙的裙摆。
姜素敏深邃的眼中,添了一抹浓重的担忧。现在她只希望,庆和帝知道爱惜自己身体,两个孩子的童年不要缺了父亲的角色。
“退下——”稚嫩而又带着尖锐的声音响起。
姜素敏微愣,这是……阿佳特有的大嗓门。她顾不上想东想西,三步并作两步,立即伸手推开了殿门。
只见,殿内的侍婢齐刷刷地跪倒一地,就连郭姑姑和两位乳母不能幸免。明熙公主和太原王双双站在那张驼色大地毯上,前者的眼角还残留着厉色。
姜素敏微微挑眉,给了郭姑姑一个疑问的眼神。
原来,乳母们害怕两位小主子有什么磕碰,每次明熙公主与太原王玩闹到一起时,都会及时把二者分开。但是,明熙公主与弟弟的亲近再三遭到阻拦后,就表现出十二分的不耐。她皱着眉头,学着自己父皇的挥动小肥手,严厉地喝了声“退下”。
然而,主子再小,那都是主子。
因此,便有了姜素敏进门时的那一幕。
就在母妃与郭姑姑说话的时候,明熙公主的眼中闪烁着欢快,伸出自己像藕节般肥嫩的手臂,正圈着弟弟奋力地拖动着。太原王则皱紧小眉头,各种挣、各种推、各种拱,正努力挣脱姐姐的魔爪。
很快,这两只双双倒在了大地毯上。
都说,一力降十会。
太原王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阻止自己向那堆得像小山似的布偶群靠近。
说到布偶山,那是庆和帝得知小女儿喜欢布老虎后,特意命人准备的。里面有拖着长耳朵的兔子,也有满身花斑的小鹿……然而,明熙公主最爱的还是那两大两小布老虎,甚至想把它们放到床上,陪着自己睡觉。
如果不是姜素敏在一旁温言相劝,说大布老虎太大了,如果把它们都放床上,弟弟就没地方睡觉了。
明熙公主犹豫了很久,最终在弟弟和布老虎之间选择了弟弟。不过,在她的坚持下,两只小老虎依旧在床上,就连两只大布老虎也弄了个专座,安放在床边。
至于庆和帝送的那堆布偶,就被明熙公主堆在大地毯的一旁。如果说布老虎是她不能让别人碰的珍藏,那堆布偶就是可以和别人分享的玩具。无论谁讨要,她都很大方地从布偶堆拿出一个。
为此,庆和帝不止一次表示很心塞。
姜素敏上前两步,柔声地喊:“阿佳,阿建。”
听见母妃的呼唤,两个孩子的眼睛,顿时亮了一下。
明熙公主立刻松开弟弟,手脚利落地从地毯爬起,向着母妃迅速地迈开自己的小肥腿。她的肥下巴随着脚步一颤一颤,煞是可爱。她因病瘦下去两层的肥下巴又养了回来,眼看着有向着第四层进发的趋势。
还没等姜素敏蹲下身子,好好享受下女儿的热情。她的余光就看见那只肥团子越过自己,嘴里还欢快地呼唤着“父父!父父!”
表错情的姜素敏,面部有一瞬间的龟裂。她扭头看着向门外探头探脑的女儿,无奈地纠正道,“阿佳,不是父父,要叫父皇啊……”
明熙公主充耳不闻,依旧固执己见,冲着长廊“父父”地喊个不停。
姜素敏的腿上忽然觉得一片温热,低头看去,原来是阿建搂着自己的膝盖。他仰着小脑袋,眼圈红红的,仿佛有眼泪在里头打转儿。他柔柔地、嫩嫩地喊着“母妃”,一副泫然若泣的样子。
姜素敏弯腰抱起儿子,亲了亲他的小额头,“阿建乖,男子汉不能哭哦。等阿建长大,练好武艺,就欺负回姐姐好不好?”
太原王立即被安抚了,乖乖地把小脸贴在母妃的锁骨窝。幼小的他还不知道,等可以用武力值压倒姐姐的那天,却已经物是人非。
没有呼唤到父皇的明熙公主,尤不死心。她从门口回到屋内后,各种翻找。她一时掀起分隔内外的帐幔,一时弯腰查看小坐具底下,嘴里用各种声调地喊着“父父,父父,父父……”
小小的她也许以为,父皇正在跟自己玩抓迷藏呢。
姜素敏把儿子塞回被窝,回头就看见女儿诡异的行为,心塞得不行。这个闺女,她简直就替庆和帝一个人生的!
她准备去把女儿揪过来睡觉,刚刚一动,就感觉被什么拽住了。
太原王紧紧地拉着母妃的袖子,眼巴巴地喊:“父皇。”
姜素敏温柔地抚着他的额头,耐心地解释道:“父皇今天有事忙,母妃代替父皇给阿建读书,好吗?”
只要庆和帝有空,就会在睡前给孩子们读史记。他不仅仅是简单地诵读,还会说自己的见解。有幸旁听的姜素敏,总觉得这种睡前故事太高端,浓缩着朝堂的影子。
姜素敏从一张案几底下把女儿抓出来,然后命人打水,帮她洗干净脸蛋、手脚。等两只都乖乖躺好后,她就从拿出那本史记,低声地朗诵起来。
“……后安能杀吾母而命我?我未壮,状则变……”
窗外忽然起了一阵狂风,孤清的月光被飘来的阴云遮盖,仿佛在酝酿着下一波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