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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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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郁了一整天的洞宫山终于在入夜后飘下了雪花。

    伫立于高峦之间的森罗塔渐渐披拂了细雪,檐下铜铃在夜风中泠泠颤动,一声声清寒入骨。

    森罗塔第七层内灯火摇曳,光华流淌。中央有铜鼎森然,灼灼火光自其间时或吐出,环绕着铜鼎的云烟透白缭绕,隐带紫气。

    一身素白的清阙趺坐于铜鼎前方,静穆闭目,身边却自有微风转腾,掠起衣袂簌簌。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铜鼎四周的云烟越发透如轻纱,似月光般纯澈无瑕,逐渐汇成朵朵莲花,浮现于半空之间。清阙缓缓睁开眼,指尖微动,在铜鼎上方倏然出现浮动影像。

    夜色深蓝,白雪飘飘,云间高山隐现,竟是昆仑山之境。

    清阙站起身,长袍簌落。挥袖拂过,一点紫光旋舞而出,在茫茫夜空下徘徊转圜。就像是受到了紫光的召唤一般,辽阔雪地间隐约有海蓝色光点跃动,渐渐的,那些光点飞舞汇拢,最终化为了明丽长剑。

    “碧影……”清阙眉梢一扬,手才略微靠近,海蓝色光影骤然铺散纷飞,再度消失于暗夜之中。

    紧接着,云烟四周的莲花幻景亦随之摇曳黯淡,一朵接着一朵凋谢衰败。

    清阙眉间郁色顿起,碧影乃是他当年赐予灵霈之法宝,如今碎裂无痕,只怕是……

    他默默注视着铜鼎上方的幻影,心绪沉重。却又忽见巨大黑影在雪山间穿云飞过,四周金光微微,犹如流星飞舞。

    清阙心头一震,竟连四壁的灯火亦微微晃动,寂静的森罗塔内,他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

    黑龙的身影很快隐没在群山背后,清阙默然站在原处,目光还停留于昆仑幻景之中。铜鼎内火光忽忽升跃,燎亮了他的眼眸,在那深处有隐忍压制的失望。

    然而就在这死寂之中,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弦动,幽幽然回荡缥缈,惊动了他的心神。

    清阙霍然回身,这一层之内空旷肃静,除了他自己之外,并无他人存在。

    飘忽的琴音又泠泠响起。他怫然振袖,铜鼎中火光顿涨,飞舞四溅。

    “你后悔了吗?”忽然有个声音在耳边低语,带着嘲讽的笑意。

    清阙眼中厉色顿现,“后悔?我何曾会为已无法改变的旧事后悔?!”

    “那你现在为何眼神愤怒,心绪浮动?”那个声音似乎又渗透至他内心,萦绕不散,“眼看着惜月跟着妖龙远走高飞,而你却被自己困在这冷冰冰的玉京宫中,永远也挣脱不了,永远也做不到真正的洒脱。”

    “你不是我,又何来故作高深,肆意揣度?!”清阙眼中愠怒闪现,宽袖鼓荡,疾风卷涌。铜鼎内的火舌喷射出来,氤氲云烟倏忽消散,而四壁的灯火,也顿时熄灭。

    *

    冰冷的雪覆了颜惜月一身,她的手早已冻得没了知觉,只有怀中的腓腓还努力地发光为她取暖。黑龙与她说着话,她回答地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明显精神不济,体力损耗。

    又飞过一道道山岭,黑龙穿过云端,慢慢落下。

    颜惜月一惊:“要在这里停下?”

    “嗯。”他摆了摆长长的身子,“你太累了,我们等天亮后再出发。”

    “可我担心师尊会来寻……”

    黑龙已飞近高山,掠过丛丛结着冰霜的树林,答道:“我们已经离昆仑山很远了,玉京宫的人又没追上,不知道我们到底去了何处的。”

    说话间,他已四爪落地,停在了山谷之中。

    “这里风小,暂时休息一下。”金光飞散,他化为了人形,从半空中抱起颜惜月,没让她落到地上。

    颜惜月小小地惊愕了一下,在他臂弯间垂下眼帘。他抱着她往前行了一会儿,见四周高山耸立,倒是将此处圈成了天然的避风地。

    腓腓跟在一边,一眼望见前面有个山洞,便嗷嗷叫着奔了过去。颜惜月这才从夙渊怀中跃下,跟在腓腓身后进了山洞。里面漆黑一片,空洞无物,腓腓蹲坐在中间,幽幽红光映亮了周围。她站在那儿,忽又想到先前在石碑结界中,也曾进入过冰谷山洞,在那里看到了灵霈师兄封存的碧影剑。

    她知道碧影剑是师兄珍爱之物,也蕴含了师尊对他的万般器重,可谁又能想到师兄最后与此剑同归尘土……那碎裂光芒激扬乱舞的景象,直至现在还在她眼前不时晃动。

    颜惜月痛苦地闭上双目,手撑着石洞深深呼吸,头脑中的幻影仍旧消散不去。

    “怎么了?”夙渊抬手搭上她的肩膀,颜惜月微微一震,低声道:“我……想到了之前的事。”

    两人皆沉默片刻,洞口有细雪斜入,夙渊道:“此生对于他们而言已经满是艰难痛苦,与其苟活,不如了断。虽然在你看来很是决绝,可他们毕竟也煎熬了许久,或许死去也不失为彻底解脱。”

    “可是只要活着,便有改变一切的希望,不是吗?”颜惜月用雾蒙蒙的眸子望着他。

    “活着自然是好,只不过要看怎样活着……若是每日饱受折磨,那样岂不是比魂飞魄散更为痛楚?”

    颜惜月默然不语,慢慢地坐在了山洞一侧。腓腓看出主人心情不佳,便也不敢叫唤,只悄无声息地来到近前,蜷缩在她腿上。夙渊踌躇了一阵,蹲在她身前,见她脸颊上血痕犹在,便抬手替她轻轻拭去。

    微凉的手拂过脸庞,颜惜月不由心头一颤,抬眸望向眼前的他。

    也不知为何心潮起伏,她忽然就抱住了夙渊,贴近他的胸膛,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

    他的心比寻常人跳得更为缓慢,隔许久才跃动一次,几乎让人忘记了时间。

    “夙渊,为何你的心跳得如此慢?”她怔怔地问。

    他想了想,道:“是吗?我自己都不知道。”说着,便斜倚在她身前,揽着她的肩,侧过脸去听她的心跳。颜惜月紧张地浑身僵硬,一颗心砰砰乱动,他却神色专注,丝毫没感到她的尴尬。

    末了,才点点头,道:“果然比我跳动得快多了。”

    她脸颊微热,别过脸道:“夙渊,你怎么还是不懂事?”

    他愕然,从她怀中坐直了身子:“我又做错什么?”

    颜惜月无言地摇摇头,倚靠在他肩头,望着幽暗的角落出神。腓腓昂起头道:“嗷嗷,莲华怎么还不出来?”

    她心情又是一落,夙渊瞥了腓腓一眼,道:“不要心急,我们会想办法救醒她的。”

    “嗷嗷!要怎么救?”腓腓焦急地踏着四只脚,大尾巴摇来摇去,“腓腓要帮忙!”

    颜惜月将腓腓抱了过来,摸着它的脑袋低声安慰:“知道了,你要乖乖的,等莲华醒来,再与你一起玩。”

    “再去那个大湖里玩吗?”腓腓歪着脑袋。

    “嗯……”她应付了一下,又兀自发愣。原先只是想要去昆仑山询问萦歌旧友,可如今虽已得知萦歌歆慕之人乃是郁攸神君,却又不知后来到底发生了何事。而幻界变故打乱了她的行程,亦击碎了她的心。

    夙渊似是看出了她的心事,犹豫了一下,问道:“我们接下来还去寻访郁攸神君的下落吗?”

    颜惜月垂着眼睫,轻轻地点了点头。“可是……又该往哪里去呢?”她茫然道。

    夙渊静默地想了想:“我帮你去问鲲后,她总该知晓一二。”他怕颜惜月担忧,又道:“不管怎样,必定能查清那件事的原委,让你不再心存疑惑。”

    她定定地望着夙渊,忽而道:“然后呢?”

    “什么?”

    “等一切都查明之后,你要走吗?”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竟沉默了下去。颜惜月眼里弥漫起泪影,抱住他狠狠道:“那我宁愿永远不要知道那些过往,或者一辈子都在四处奔波,只要,与你一起。”

    夙渊见她这样,心里极为难过,低声道:“那我就向上神请求再多给些时间,我陪着你,不让你孤单一人……”

    “他会答应吗?”颜惜月愣愣地抬头,手心贴近他的脸庞。

    他极为浅淡地笑了一下,将她抱在怀中,没有说话。她亦未再追问,只是感到身心疲惫,头脑深处又一阵阵刺痛,于是便也不再说话。

    洞内阴寒渗骨,夙渊见颜惜月神情萎靡却又抱紧腓腓,知道她还是抵御不了此处的寒冷。他抬起手,掌心忽明忽暗地闪烁着雷火,但环顾四周找不到树枝,也燃不起火堆。

    腓腓从颜惜月怀里钻出头道:“嗷嗷,一天没吃东西了,腓腓出去觅食!”

    夙渊看颜惜月脸色也苍白,便起身道:“不准出去,腓腓在这里守着主人,我去给你们找吃的。”

    “我跟你一起……”颜惜月不无忧虑地道。

    “一会儿就回。”他稍一思索,抬手间光华浮现,如轻纱般飘拂空中,将颜惜月与腓腓笼罩其间。腓腓还想追出,才一触及那薄薄轻纱,忽见金光烁烁,痛得它嗷嗷后退。

    “这是结界,任何人一旦闯入,我都会感觉到。”他说罢,转身出了山洞。

    *

    夙渊的身影已经远去,颜惜月望着洞外的飞雪出了一会儿神,视线渐渐模糊。她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在那妖界幻境中待了多久,一幕幕的变故迅速得让人难以应接,而今再回想起来,却又觉得恍如漫长一梦。

    太过激烈的情绪变化让她耗尽了精力,头脑深处的痛楚似乎慢慢减轻,她望了望蹲在近前的腓腓,疲惫地闭上了双目。

    很沉很沉的感觉,像有一种无形之力牵扯着心直往深渊坠落。

    ……

    幽蓝的光影在迷蒙中慢慢飞舞,她仿佛置身于空旷无垠的冰雪荒野,失去了可辨的方向,只能追着那光影艰难前行。

    “小七!停下来!”她气息不稳地在雪中呼喊,若隐若现的七盏莲华却好似听不见她的声音,顾自往不可知的前方飞去。

    忽而一阵风雪来袭,她在困在了冰层中央,抬头再望时,已不见了莲华的光影。

    惊惶中的她茫然四顾,隔着凝结冰霜的丛丛白树,却望到了一个朦胧的身影。

    白衫紫袷,发束羽簪,虽只是侧面惊鸿一瞥,却依然让她心头震动。“灵霈师兄?”颜惜月惊喜万分地唤着他的名字,往那个方向飞奔而去。可是丛丛霜白枯树好似结界般将她阻在另一边,她前行不得,站在风雪中的灵霈亦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只是静静地望着远方,似是有所等待。

    她在树丛后急得大叫,眼睁睁看着灵霈伫立在雪里,身上落了层层寒白。

    忽又有人踏着满地厚雪迤逦而来,蓝衣飘飞,背负长剑,是她从未见过的英朗少年。

    久立雪中的灵霈望到了那身影,便急切朝他走去,又在相隔数尺的距离停下。他们彼此以礼相见,在寒风中说着话,灵霈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让颜惜月仿佛回到了过去。

    这一场相隔千里的重聚让他等着太久。

    碎雪飞扬,他向少年指着皓白远山,于是两人一起往人间最高洁处踏雪前行。幽蓝的莲华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他身前,伴着他一同远去。

    “师兄!”颜惜月泪水夺眶而出,朝着灵霈的背影绝望地喊。她知道,这一去,再无相见可能。

    已经远行的灵霈在纷杂漫天的风雪中蓦然回首,似是终于望见了颜惜月,静默片刻之后,朝着她静默微笑。

    随后,一步一步地随着少年走向莽莽雪山,终至消失于皓白雪色之中。

    *

    颜惜月在冰天雪地痛哭。

    凛冽的冰风割过她脸上的伤口,她失魂落魄,形单影只。

    她想找夙渊,可是四处雪深,莲华都已不见,只剩她独自一人。

    ——这是梦境吧?

    颜惜月悲伤欲绝地问自己,想要竭力从这无望的处境中挣脱。忽而听得身后有人唤道:“惜月。”

    她闻声一震,迟疑了片刻,才缓缓转过身去。

    长袍展动,玉冠莹莹。眼若秋潭,深沉寂静。

    “……师尊?!”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避,全身僵硬。就在近前的清阙只一探手,便扣住了她的肩膀,随后,无数雪白冰丝自他袖中飞出,一瞬间便将颜惜月紧紧束住。

    “见了为师,怎会如此惊恐?”他端详着她,眼神不乏失望,“先前是你决然离开,如今难道不该向为师认错?”

    “我……”无可名状的恐惧感攫住了颜惜月的心,她拼命挣扎,冰丝却越束越紧。

    ——这是梦!这是梦!快让我醒来!

    她在内心深处大喊,清阙却好似明白她所想,上前一步,拂开她肩头的雪,低声道:“惜月,你走不了。”

    “师尊……”她紧张地看着他完美无缺的脸,声音也发抖,“你……你追到昆仑山了?!”

    他一哂笑,眼神倨傲。“为师不曾离开洞宫山。”

    “那你?这不是梦?!”

    “是梦,你的梦境。”清阙扬袖,漫天风雪为之停滞空中,寂静中,唯有他一人的声音。“为师已练成元神出窍,特来带你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