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獬豸身上的白光虽然柔和,对巨蛇来说,却无异于催命。像是被刺痛了一般,蛇躯剧烈地颤抖起来,毒牙上下咬合,鲜血滴答落下,汇聚成流。
“顾城越!”
眼泪差一点夺眶而出。在蛇口中的顾城越血肉模糊得看不清神情,方涧流却似乎能感觉到那双纯黑的眼睛,望着他的眼神无比坚定。
“小流,快走。”
顾城越你到底有没有把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以为自己是铁打的么?
方涧流怒从心起,只听见獬豸发出一声类似于马的嘶鸣,扬起前蹄悬空踏动,空中竟传来隆隆之声,如同万马奔腾,震地千里。
獬豸通人语,辨善恶,喜公断。公堂刑狱之上,多有出没。因其洞察秋毫,秉性刚直,故一听獬豸蹄声,公堂上下肃静恭迎。古时断案开堂之前,衙役以竹板顿地吆喝,也是效仿古礼而来。
只不过为了起到威吓作用,在凡人心中,獬豸多被是青面獠牙的猛兽形象,方涧流万万没有想到传说中的任法兽看上去竟是一副斯文君子模样。
“请你救他!”方涧流顾不上自己的手脚都像被人卸脱了一般酸疼,但眼下没有什么比救下顾城越更为重要。
“不可。”獬豸仍旧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白如洗练的发鬃垂至蹄边,星辉点点,“谨遵圣谕,獬豸不得擅离职守。以符为界,以垣为疆,逾越者,亦逾矩,当处刑。”
獬豸说的不知是什么朝代的文字,不仅语句复杂难懂,就连声调也和现今不同,方涧流听得头大如斗,“先别管那些规矩不规矩的,你……你总不能看着妖怪吃人袖手旁观!”
雪白的獬豸看着巨蛇,眼中流露出一丝杀机,却仍是摇了摇头,“律法为邦国之本,规矩为治世之纲。獬豸足不得出此限,若非更章废法,唯有非常情势,方可为之。”
人都要死了还算不上非常情势?
方涧流只是心下转了转念头,还未说出口,就听那獬豸一本正经地说道:“非常情势,唯有天灾、国难、万民具状上请,当属于此。非在此列者,须有上谕印鉴,朱阁奏批,发行各部,准之,则可通行。”
上谕?那就是说还得审批?让你挪动一步艰难到这个程度上么!
“非也。若非经专人查验,以文字图样证之;层级批阅,以公文印鉴信之,朝令夕改,无以立矩。无以立矩,则政不通,上行下效,如木之无本,水之无源,国之……”
够了够了!都说酸腐书生,原来神明酸腐起来,比人厉害得多。公务员工作效率低下的历史,还真是源远流长!
方涧流没心思去听那只獬豸滔滔不绝地掉书袋。满目鲜血,锥心刺骨,方涧流双手一松,就要从墙头跳下。
“不可。”白光将他柔和地包起,托在空中。獬豸屈起四蹄,恭顺地跪伏在他面前,琥珀色的眸中有方涧流的倒影,但在看向顾城越的时候,却泛上一层沉郁的青色:
“獬豸角下,从不留罪孽滔天之人。”
充沛的灵力随着血流涌了进来,身躯就像蜕皮之时,要被撑破一般痛痒,令巨蛇的每一根神经都亢奋不已。
它也不是没有享用过灵力充沛的血。那些在神殿中毕生为侍奉神而存在的祭司们,亦是纯净得丝毫不染污浊的极品美味。但他们终究不过是为了迎接神的降临而设置的完美花瓶,哪里比得上现在口中的这个人——新鲜,旺盛,随着脉搏而涌动不绝的灵力,只有那些记载着已然消逝时代的羊皮卷中,才有过只言片语的记载:
半神。
一想到此,它几乎压抑不住内心的狂喜,张张鳞片都竖了起来。
不论多么强大的家族,历史的终点都只有一个,那就是衰落。哪怕纳加皇族曾经如太阳一般照耀着西奈半岛,现在也不得不走到了日薄西山的末路。为了追求血统的高度纯洁,皇族内部频繁地通婚,但过浓的血缘反而带来越来越严重的天生缺陷和繁衍上的艰难。失去了纳加皇族的庇护,埃及的辉煌也迅速坠落在时间长河中。
它们一直在世界各地寻找优秀的血统,希望融入纳加的后裔。但异族的血统或是难以相溶,或是产生出怪异的后代。最终,它们放弃了这种尝试,却阴差阳错地找到了另外的方法。
那就是吞食,不断地吞食,将被吞食者的力量占为己有。
这是将它从那片遥远的大陆带来的人,教给他的一课。
那人每天捏着它的毒腺,取走全部的毒液之后,它就像全身的力气都抽空了一样虚脱。它的报酬,仅有一滴血。
那是如同毒品一样令它心荡神驰的味道,就像染上了罪恶的纯洁花朵,它几乎能从那里读出他的故事,里面充满了慈悲和疯狂,仁爱和残酷,就连整条尼罗河边的梭罗草都不足以书写。
堕落的味道,是如此甘甜。
当它第一次反抗对方,在那人的手指上咬出一对牙洞的时候,它听到对方笑了:
“看来你已经长大了。尊贵的王子殿下。”
它嘶嘶地吐着信子,不解地望着面前的玻璃窗下,灯红酒绿的夜晚。
“从今以后,这里就是您的猎场。”那个人的手指,甚至让它感到刺骨的冰凉。
獬豸身上白色的光确实令它有所畏惧,但那从未见过的生物迟迟没有靠近,而口中的血液,其中充溢的灵气都快要把它的*撑破。
吃了他。
拥有这个人的灵力之后,还有谁可以和它匹敌?它已经厌倦了被囚禁和捕杀的日子,为了生存不得不吞吃下水道里的老鼠和壁虎,总有一天它要重新回到西奈的土地上,盘踞在金字塔的顶端。
粗大的颈部又膨胀了寸余,下颌的骨头发出拉伸的咯咯声,口中的猎物正顺着食道向胃腔里滑动,一想到强盛的灵力将会随着被消化的血肉属于自己的身体,它就兴奋得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鳞片在地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
罪孽滔天?方涧流一时没有明白过来獬豸的意思。
他眼中只看到顾城越已经消失在蛇口之中,颈部鼓起的粗大正在缓缓下滑。那双蛇瞳像是满足地微微眯起,看着方涧流的眼神充满了陶醉和轻蔑。
浑身的血仿佛在那一瞬间涌上了头顶——
就算他是罪孽滔天之人又如何!只要他一天还是顾城越,就没有人能把他夺走,就算是尸体也不行!
“救他。”方涧流沉下声来,平时总是笑着的猫儿眼中,此刻却望不见底,仿佛有一点烛火在深处幽幽生光。
这目光,何等熟悉。
獬豸竟有了一种轻微战栗的感觉。果然……不论历经多少岁月轮回,哪怕星移斗转,江山易颜,那血脉中传承的尊贵,从未失色。
就是因为心怀仁慈,他们一族才遭到灭顶之灾!
“恕难从命。”獬豸站起身来,与方涧流平视而立。额上的长角如利刃般笔直,泛着如雪晶莹的光泽。
一阵剧痛从额上传来!这痛楚直达大脑深处,像是要将它的灵魂撕裂两半。獬豸痛苦地咆哮起来,前蹄狠狠刨着地面,拼命想要挣脱落入他人掌中的要害,对方却抵死也不松手。
他……他竟然敢徒手去握獬豸的独角!
头上生角的动物,大都不喜他人触碰,龙亦如是,麒麟亦如是。獬豸断狱,以角触奸邪,食之。额上利角为獬豸自身之骨所化,食恶愈多,额角愈长,獬豸自身的法力也几乎全都汇聚在角上,用于压制其所击杀的奸佞魂魄。这只獬豸少说也有数百之龄,不知多少恶人死于独角之下,不说其锋锐程度,绝不亚于传世名剑;就单说这独角上的森森寒气,凡人靠近一步都觉得战栗,更别说以一双血肉之掌去握!
温热的血顺着雪白的独角蜿蜒而下,在地面聚成小滩。
“你若不救他……或是我流血而死,或是我折断你的角。”冰寒的疼痛从掌中传来,方涧流直视着獬豸因惊恐而瞪大的双目,竟然微微笑了起来。
“不论你选哪种,对我而言都没有损失。所以,我赢定了。”
不远之处响起了轻轻的击掌声。
“你居然能威胁獬豸为你救人,我之前真是太低估你了,方小流同学。”这轻佻的声音怎么听怎么耳熟,方涧流顺着声音抬头一望,差点没气得吐血三升。
坐在不远处的屋檐上翘着腿啃瓜子的,不是消失多时的文曲又会是谁!
“獬豸君,多年不见,君还是食古不化,冥顽不灵,纵然有千年的修为还是被人困在围城之中。”文曲眯起的双眼中有精光闪过,“青丘之主怎么也没把他的人教得聪明些?那千年的老狐狸无一不精,在这事上真是大大地失策……”
不知为何,文曲这话还没说完,方涧流便觉得手中的角抖了一抖,獬豸前蹄一顿,差点没栽倒下去。
“你放心,能吃顾城越的妖怪,只怕到现在还没生出来。”文曲捏了捏方涧流的脸,瞥见那只巨蛇已完全将顾城越吞下,在地上脱力地软成一滩,周身泛起一层淡淡的金光。
耳中传来低低的一声呜咽,手中的剧痛立刻消失。那只獬豸以额触地,四蹄蜷曲,以臣服之姿跪在方涧流面前。
方涧流尚未完全反应过来,就被文曲提着领子放到了獬豸的背上。“好在现在那只老狐狸不在,你还能骑一骑它。要是让他知道别人骑了自家的心肝宝贝,还不和你拼命……”
现在根本就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好不好!
文曲却是个完全不会看脸色的家伙,不慌不忙地从袖中掏出一段绳索来,勒在獬豸的口中打了个结,充作辔头绳疆让方涧流握在手中,
“这家伙看上去温驯得很,那是你没见过它发怒的时候。”文曲握了握方涧流的手,方涧流顿时觉得伤处的疼痛减轻了许多,低头一看,被利角割破的伤口竟然已经弥合。
獬豸微低下头,前蹄刨动,喷出响亮的鼻息声。方涧流都能感觉到它浑身的肌肉绷紧,分明是冲刺的前奏。
“千万,千万要抓紧。否则不仅救不了顾城越,连你自己都得搭进去。”文曲收起了脸上的笑意,看着方涧流的神色,竟是满满的郑重。他将方涧流的双手按在缰绳之上握紧,力道之大,如有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