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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贞元年,又是一年春风和煦、馨香满城之时。
云珂一手牵着个粉嫩嫩圆滚滚的男娃儿,另一手拿了只五彩斑斓的风车,悠闲地瞧着集市上的琳琅满目。她嘴角噙着丝微笑,头发随意地梳在脑后,单用一支雕花木簪斜斜盘住,偏生出几分淡雅。
“娘!”小男娃儿拽了拽她的手指,单是这嗓音就仿佛能透出一股子奶香。
云珂停下步子,笑眯眯地蹲□去,捏了捏小鬼头的鼻子。
“安儿怎么了,风车给你拿着玩,好不好?”
云安嘟起了小嘴:“安儿累了,要抱抱。”
“可是安儿今日出门前不是才说,你是男子汉,要保护娘亲吗?”
云安一脸无辜:“保护娘亲就不能让抱抱了吗?”
“因为娘也会累啊。”云珂忍不住亲了亲他的脸蛋,“如果安儿一直要娘抱抱,安儿就做不成男子汉大丈夫咯。”
云安皱起小脸,神情郑重,看起来还真是在仔细考虑如何取舍。少顷,他抿抿嘴,昂起头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那不要抱抱了,安儿要保护娘!”
云珂不由扑哧一笑,赞许地点点头,站起身继续牵着他往前走。人都说生个女娃儿是娘亲的小棉袄,贴心,可她如今瞧着生个儿子也不赖呀,小小年纪就已经知道心疼自己了。
只是……
不过走了两三步路,云安又拽了拽她:“娘,我饿了……”
这小家伙出门前才吃过东西,这会儿不过半个时辰,分明还是不想自个儿走路。云珂低头看他,见他眼巴巴地望着不远处一个卖豆腐脑的小摊儿,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真饿了?”
云安点点头,扑闪着眼睛:“真饿了。”
“好好好,带你去吃。”云珂笑着摇摇头,牵着他走到卖豆腐脑的摊儿上找了个座位坐下,向老板要了一碗。
小心地将上头的葱蒜挑开,她这才舀了一勺,吹得不烫了方送到云安嘴边。她的宝贝儿子倒是和他爹一个毛病,吃东西挑得紧,看到葱蒜一概不入口,味道不合心意了也绝对不吃,真真是富贵病。好在她这个当娘的知道他的口味,每餐做的膳食总算还能哄他多吃一些。
“听说咱新帝一开春又连纳两妃,而且着各地选送漂亮的女子入宫,嘿嘿——艳福不浅哪!”
“可不是!我听说已经选了三十多个姑娘入宫了……你别不信,我堂哥可是宫里的人!”
“我也听说了,这会儿还在大肆选妃呢!要我说,咱家是没有生个漂亮丫头,否则的话,我也把她送到宫里去,那我可是皇上的老丈人了!”
旁边的座位上,几个老百姓嘀嘀咕咕地说着一些玩笑话,反正这个小镇是天高皇帝远,说什么总也传不到皇上耳朵里去。
云珂静静听着,末了浅浅一笑,在桌上放下豆腐脑的钱牵着云安离开。方才那些话,如果被那个人听到了,还真不知会作何反应。不过她猜,他多半会冷着一张脸,装得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心里却计较得要命。那个人啊,就这么别扭。
许是想她想得太过入神,待她发现身后嘶吼着靠近的马匹时,已经来不及躲闪到一边。云珂一个激灵,第一反应就是立刻蹲下护住云安,只是那失控的马若从她身上踏过,她恐怕也难以活命了。
电光石火间,一个黑衣人影倏然跃出,直直地迎向马匹。他长鞭一挥,也不知是钩住了哪里,那马竟然就硬生生改变了方向,从云珂母子旁边擦肩而过,缓缓停了下来。
云珂惊魂甫定,立刻检查云安有没有事,见他煞白了一张小脸但仍故作镇定地说“娘亲不怕”时,方放下心来。
“瞎了你的狗眼!就任由马发了疯似的在集市上乱窜?”
凌厉的呵斥声传来,云珂心头一颤,才看清了救他们的是县令爷家的独子。只是这话语、这神色,与四年前那个处处维护着她的男子太过相像。可那一年,还是他们几个青葱年少时的宣德二十一年,她才满十六,正值二八年华,到如今,已是四年时光辗转而过。那些年少时光的绵长回忆,倏然间又全都涌上了心间。
云珂叹口气定了定神,对那公子拜了拜:“我们没事了,他也不是故意的,就放他走吧。”
县令公子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神色微微一变,却很快和颜悦色道:“夫人确实没事吗?孩子可有伤到?”
云珂笑着摇摇头:“公子请放心,我们母子二人都没事。”说着她又对那骑马的人道,“你以后也要小心一些,别让马儿受惊,否则会伤着路人。快把马牵回家吧。”
那人打着哈哈道谢,又看县令公子也有就此作罢的意思,方赶紧牵了马就走,唯恐有人反悔。云珂对县令公子再次欠了欠身,便也拉着云安继续向前了。
身后还有百姓对那公子道谢称赞的声音,她捏紧云安的小手,心情却无法再像从前那般畅快。那些刻意不去想起的回忆,有此生最美好的过往,也有最痛苦不过的劫难。就好像……她至今都不敢回想顾斐然在大火中的样子,那么小心翼翼地保护她,到最后又那么决绝地送她逃生,对她说再见。
那一天,她跳入湖中后险些溺毙,再次醒来已经身在百里开外的小镇。之后的一切,全都是听说、听说、听说。
听说那一年丞相府大火,府内上上下下七十二口人全都葬身火海,无一幸免。听说那个八月,长乐城里接连下了十天的暴雨,百姓哭声成片,赶着抢着为顾家的所有人送行。听说那夜之后,府里的尸首全都已经焦灼,没有一具可以辨认得清。
她不愿意相信这一切,宁愿相信它只是一场噩梦,然而身上的几道烫伤的疤痕却在时时刻刻地提醒她这些都是真的,顾斐然,真的死了。那个把她当做黑夜里的星星的人,那个愿意为她赴汤蹈火的人,那个笑起来温柔得足以融化所有人的人,真的死了。
云珂只记得自己当时哭了很久,仿佛哭泣成了她唯一能够宣泄的出口。她曾经以为,只要嫁给顾斐然,只要自己能过了心中属于慕容熵的那一道坎,自己以后的生活将会是一片风平浪静。
可是,那一场无情的大火,吞噬了她一切的幻想和努力,磨灭了她所有的未来和希望。她在清醒以后,在听说了那些可怕的事实以后,甚至第一次开始痛恨腹中怀的不是顾斐然的骨肉。她只想,哪怕为他们顾家留下一点一滴的血脉也好啊,可惜她做不到。
再然后……十一月的某一天,才七个月大的云安就早产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