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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们都疯了,彻底疯了。”
“在第一个转变成怪物的人类出现在他们的眼前的那一刻,他们的意志,就已经被恐惧和绝望给吞噬殆尽了。”
“一整夜的并肩作战,所培养出来的铁血兄弟情谊,仅在数秒之内就碎了个彻彻底底。现实的残酷之处就体现在,当你靠着运气和小聪明从战场上幸存下来,以为能就此逃过一劫时,你的战友却调转枪口,对准了你。”
“转瞬之间,一切的爱与友谊,一切的毅力和勇气,一切的努力和挣扎,都变得滑稽可笑,而且毫无意义。”
“为什么会这样?”
“下一个会是谁?”
“我也会变成那样吗?”
“该怎么办好?”
“要不,先下手为强?”
“就算变成怪物,我也不会让你杀了我!”
“一旦你开始思考这些问题,那你就再也不能当‘人’了,你只能当一头困兽,一头斗兽,浴血而战,只为了多活几分钟时间。”
“于是,幸存下来的人们开始了新一轮的厮杀,敌人是除他们自己之外的一切活物。正常人杀变异者,变异者杀正常人,正常人杀正常人......”
“变异没有征兆,人类既是人类,同时也是他人心中的怪物。这个时候,不杀,就只能看着曾经的伙伴们一个个变异,不杀,就只能被曾经的伙伴杀死。所以只能杀,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杀,为了消灭怪物,必须要杀,为了保护家园,必须要杀,为了了结变异者的痛苦,必须要杀,哪怕是为了多活那几分钟,也要杀!”
“杀,全部杀死,杀尽一切,直到死亡降临,亦或是再无活物可以屠戮。”
“我就跪在那里,看着人与怪物一个个地倒下,看着血与肉像麻将牌一样到处乱飞。我听着他们厮杀的声音愈发微弱,然后,认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那便是,‘这’是一个蛊。”
“这整座城,这一晚的整个事件,就是一个人为设计出来的,巨大的蛊。它唯一的作用,就是从那万千变异怪物之中,挑出一个最优秀的。”
“这样就解释得通了,一切都明了了。”
“为什么那些变异兽会一下子狂暴起来?”
“因为减少蛊中毒虫的数量的最快的办法,就是把它们分成两拨,再来一场大混战,直到一方重伤,另一方被彻底消灭。”
“说到底,无论是我们,还是那些变异的兽类,都不过是蛊中之虫罢了。在那位设蛊之人的眼中,虫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虫就只是虫而已。而‘蛊’不是为了让‘虫’繁衍后代而存在的,它是为了减少‘虫’的数量而设计的,毕竟那位摆蛊者,他所需要的‘虫’,就只有一只。”
“所以幸存下来的人类仍要相杀,这都是在下蛊的那一刻,就已经设计好了的。弱者先变异,被淘汰的同时也能淘汰掉一批伪强者,然后再从强者之中挑一批不那么强的变异,以此类推下去,活到最后的那一个,刚好就是最强的那一个。作为一个‘蛊’,我不得不说,它的设计已经非常完美了。只可惜我不在‘蛊’的外头,我在它之中。”
“我也是一条虫。”
“所以,我只能跪在那儿,看着,绝望地看着。对于已经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事,我都无法阻止,我无能为力。”
(二)
就连李维雍自己也搞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活到了最后。
也许,是他命好。
“呃啊啊啊啊——”
伴随着一阵垂死的尖叫,怪物的六根触手捅穿了人类的腹腔,将那之中的内脏搅成了一团浆糊。
人类倒了下去,抽圌搐了几下,失去了活力,变成了一具尸体。怪物最后瞅了他一眼,便对他失去了兴趣,转身面向了那个跪在地上的少年。
那个少年,从混战开始的那一刻起,没有任何一个人,或者怪物,会将注意力浪费在他的身上。那家伙的肩膀被捅穿了,上头还挂着一杆长枪,血流了一地。他几乎都站不起来,也许放着不管的话,他就会那样慢慢地流血而死。
没有威胁,这就是他能苟活到现在的原因。比起专程去杀这么一个随时都会死掉的重伤号,还不如多关注一下眼前的威胁。大家都是这么想的,所以没人对他出手。
然而在别的威胁都已被完全消灭的现在,也是该轮到他了。
怪物挪起了脚步,以它那乌龟一般的速度,这十来米的距离得耗掉它不少时间。这对李维雍来说是个好消息,因为他是先愣了一阵,然后才注意到,那怪物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向他逼近。
他该动起来了。
腿脚,已经不怎么听他使唤了,就像是断裂了之后还连着几根纤维的树枝一样,既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却也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是用手里那把剑,插地上当成拐杖,靠着上身的力气强撑着才站了起来。等他颤颤巍巍地直起腰来,那怪物已经离他很近了。
“该怎么办”这种低级问题,他已经不会再想了。他的大脑严重缺血,眼前几乎是一片漆黑,意识就像将要断线的风筝一般飘忽不定。在这种情况下,他所能依靠的,唯有最原始的求生本能。
三步,两步,一步,进入攻击距离。李维雍将长剑从泥土中拔了出来,用右手持着,竖在面前。
下一个瞬间,六根触手如箭一般一齐刺了过来。到了这里,若是将他换成别人,那也该玩儿完了。然而他李维雍就是命硬,乌龟壳一般的硬。他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稍稍偏了一下圌身子,躲了那么一下下。
以他此时的身体状况,以及二者之间那近得危险的距离,他是不可能彻底躲开这夺命的一击的。实际上,他也没必要“彻底”躲开。他就这么本能地一偏,那些触手的落点刚好就错开了所有的、足以致命的位置。六根触手,三根擦过了他的身体,带走了他的一些皮肉,一根刺穿了他的大圌腿,一根毁掉了他的膝盖,还有一根撞断了他的胯骨。六根触手,没有一根能在这次突袭中取走他的性命。
大圌腿重创,致使他失去了平衡,单膝跪地。借着这个姿势,他的长剑找到了一个绝妙的突刺角度:斜向上,从那怪物的下巴底下进去,再从它的后脑勺那儿出来。
“噗嗤!”
脑浆迸裂。
那是他今晚的最后一剑,他甚至都没有把剑从怪物的身体里拔圌出来的力气,就让它留在了那怪物的脑袋里。“反正我以后也没法再使用它了”,他这么想着。
那最后的一头人形怪物在他的面前摇晃了两下,然后一声不响地向后倒了下去。它那三根扎进李维雍身体里的触手,被倒地的惯性扯了出来,一时鲜血四溅,但李维雍已经麻木,不会再感到痛了。他的长剑竖在怪物的尸体上,直直地耸立着,在火焰的映照下,如同一杆胜利的旗帜。
这下,终于是结束了。
李维雍抬起头,血色的月光洒在了他那张惨白的笑脸之上。
严重的伤势,外加大量的失血,将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带走他的性命。他对此心知肚明,而且,他也乐意以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一生。
然而,就连这可悲的遗愿,也是注定要落空的。
有一种说法这么讲,在你重伤濒死之时,若能感觉到痛,那说明你至少还活着,若是连痛都感觉不到了,那你也就离死不远了。
李维雍目前就处于“连痛都感觉不到”的状态,不止如此,他的伤口甚至还在发圌痒。没错,不是作痛,而是发圌痒。无论是被刺穿的肩膀,还是碎裂的胯骨,每一处血肉模糊的伤口,此时都是奇圌痒难耐,有如千只蚂蚁在他的皮肤底下钻来钻去。
那是肉芽,万千新生的肉芽正在他那些开裂的伤口之中到处乱窜。他能感觉到,某些东西正在他的皮肤之下挣扎,试图挤破这层薄薄的人皮,正如胎儿挤破羊圌水、获取新生。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那上头的皮肤正如抽丝一般层层剥落,底下的肌肉已然清晰可见。
那一刻,他明白了,自己身为人类的时光已经所剩无几。
“至少......”
四肢已经不听使唤,因此他不得不像条狗一样匍匐着,爬着去够他那把插在怪物尸体上的宝剑。他方才还觉得自己“不会再用上它了”,真是世事难料。
“让我......在还是我自己的时候......死......额咳咳!”
喉咙突然间被某种肿圌瘤一样的东西给堵住了,严重的不适感令他一时干呕不止。好消息是,他已经握住那把剑的剑柄了。
已经......可以......不用再受这份罪了......
“轰隆——”
当是时,身后的一阵巨响,伴随着小型地震一般的晃动,打断了他手头正在做的,以及将要去做的一切。李维雍回过头,却只看见遮天蔽月的一片黑,如山一般高耸,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花了些时间,仔细瞧了一遍又一遍再一遍,然后才终于认清楚,填满他的视野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座山,一座由人类的尸体堆积而成的山。而那些尸体,则属于每一个在他的保护下“安全”撤离的无辜百姓,属于每一个他认识的人,每一个他关心的或是关心他的人,每一个能在他心中占据一小块地方的人。他在那座尸山之中看见了自己的父母兄妹,看见了那些曾向他挥手致意的平民百姓,看见了那位待他如至亲的老妪和她的亲孙子。白天的时候,他还跟他们说过话,他们还对他笑过,只要一闭上眼睛,他就能看见那些笑脸。现在,他们都躺在那儿,紧闭着双眼,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那就是他的全世界,现在它崩塌了,被埋在了这座尸山之下。李维雍既不哭,也不叫,只是愣着神,表情凝固在惊愕之中,显得既呆滞,又木讷。无论他能否承受这一切,他已经在事实上,完全地承受了它。
他已心死,状如活尸,直到他的脑袋在无意识之间,又稍稍地往上抬了些许——然后他便看见了站在尸山顶上的那个人。那个纯白的少女,傲立于万千尸骨之上,长发飘舞于红月的光辉之中,正以一位帝王的姿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那美得不似人类的容颜,那血红的双瞳,只要看过一次,他便永远也不会忘记。
他知道她是谁,毕竟他们才刚认识没多久。他也终于知道了,这场灾难的始作俑者是谁,毕竟她已经站在他的面前了。
一时间,一簇愤怒的火焰,从他那颗已死的心脏之中窜了起来。他扯破了嗓子,用尽那残破躯壳之中仅存的力气,吼出了她的名字:
“希——拉——”
这是他最后的一句话。
因为下一秒,那个名为希拉的少女,只对着空气划了一下手指头,就直接隔空割破了他的喉咙,让他除了“咕噜咕噜”的鲜血冒泡声之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嘘——”接着,少女将那根手指竖在了她的双圌唇之前,“安静点,虫子。”
“他们走得太远了,所以我不得不这么做。”她说着,跺了跺脚,踩了两下脚底下的尸山,“我所设计的这场‘游戏’中,不存在‘逃跑’这个选项。规则很简单,要么赢,要么死,他们放弃了赢取胜利的机会,等待着他们的只有一死。”
“话又说回来,我是真的没想到,活到最后的那个人,竟然是你。”说到这里,她那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抹微笑,“这是巧合吗,还是命运作祟?”
“无所谓了......能活到现在,就证明了你拥有‘资质’。我为拥有‘资质’的人准备了一份‘礼物’,你最好心怀感激地收下它。”
她说着,又斜眼瞟了被割断喉咙,躺倒在地上气息奄奄、不省人事的李维雍一眼,便笑着嘲弄道:
“当然了,你也没办法拒绝我,不是么?”
她双脚离开了地面,优雅地踏空而行,从那高高的尸山上一步步走了下来,最终站在了李维雍的面前,俯视着他。接着,她伸出了右手的食指,停在李维雍的正上方。一滴细小的血珠从她的指尖上冒了出来、落了下去,不偏不倚地滴进了他那裂开的脖颈之中,又顺着那断裂的血管,流遍了他的全身、融进了他的血脉。
“咚咚!”
他的心脏再一次开始了跳动。
于是,名为“李维雍”的少年英雄的故事就此落幕,而名为“纳兰暝”的吸血鬼的故事,自那一刻起,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