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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天气愈发闷热了,谢璇怀着身孕不敢贪凉,也不能拿冰来解暑,木叶便只好变着花样的做种种解暑的甜汤来养着她。
韩玠忙碌过整个五月之后,积压的政务稍有缓解,便将更多的精力放在谢璇身上——
每回在文华殿议事完了,出宫后便直奔府邸,陪着她看书,同她一处练字,或是抽空带了她去郊外散散心,在暑气浓烈之前带着她去湖心小岛上坐着,避过晌午的重暑。
前世未能做的事情,此时尽量弥补。
这般行径为外人所知,便有人暗地里调侃,说这位威名赫赫的摄政王在外严肃威仪,在内却这般宠着娇妻,莫不是那位信王妃有什么妖法牢牢的拴着他?有知情者道出信王出征在外时,信王妃曾怀着身孕不远千里追过去的事情,便有人说信王妃太会黏人云云。然而无论如何,信王夫妇感情融洽的事却已成了人所共知,不知羡煞多少女子。
可惜谢璇似乎还没意识到这个,自打从潼州归来之后就越来越娇气,孕中爱闹些小情绪,前一刻还甜笑着让韩玠给她磨墨,下一刻就能虎了脸,嫌弃的说他磨得还不如芳洲。可怜一位堂堂摄政王,还得哄她、安抚她,然后取了砚台墨锭重新慢慢儿磨。
如此闺中闲情之妙趣,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一日天气依旧闷热,谢璇晨起后便懒怠动弹,因韩玠早早的上朝去了,自个儿用完早饭,便坐在窗边开始翻书。
她的小腹已日渐隆起,比起寻常五个月的孕妇,还要大那么一圈儿。谢璇前世怀过孩子,便分外疑惑,等岳太医来请脉的时候问了问,岳太医也捋着胡须道:“王妃的身子确实与寻常不同。”他隔着丝帕又诊了许久,好几遍才敢确认,道:“这些日子脉象日益明显,王妃腹中的,怕是双生子。”
“双……双生子!”谢璇喜上眉梢,“你说这是个双生子?”
“是!”岳太医恭敬的回禀,脸上也有笑意。
“当真么?”谢璇高兴得摩拳擦掌,“是两个女孩儿,两个男孩儿,还是龙凤胎?”
“如今也只五个多月,暂时还诊不出这许多。”
谢璇笑意盈盈,“是双生子就很好了!”——当初她和澹儿就是同胎双生的姐弟,她腹中的如果也是个龙凤胎,那可就真是天大的喜事了!
叫人重赏了岳太医之后,谢璇便开始坐在床边等韩玠,想把这好消息快些告诉他。
谁知道等来等去,总是不见他回来的影子。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外头也愈来愈热,寻常这个时候韩玠都已回府,带着她去湖心小岛上避暑,今儿却始终不见踪影。芳洲怕谢璇待会儿中了暑气,便劝着她先到湖心去纳凉,谢璇原本满腔喜悦期待,如今等不到韩玠,那热情就慢慢的磨掉了。
孕中情绪容易起伏,这期待落空无限放大,轻易吞噬了笑容。谢璇心里老大的不愿意,竟自耍起了性子,韩玠没回来,她就不去湖心岛,于是坐在床边不动弹。
芳洲劝了会儿没什么效用,只好暗暗的祈祷韩玠早些回来。
谁知道过了晌午,韩玠依旧不见踪影,只派了个人回来禀话,说他今日不能回来陪着,让王妃自行用了午饭。
谢璇气闷!
且不说这双生胎的喜讯,明明昨晚说好了今儿让木叶做鸭血粉丝汤和酸笋鸡皮汤,再配着谢璇爱吃的蟹黄豆腐和酒香鹌鹑并些精致小菜一起吃的,结果木叶忙活了一前晌,她盼了好半天,他却不来!因为蟹黄性寒,孕妇不能多吃,昨晚她还是软语撒娇了好半天才让韩玠松口的,当时韩玠还说什么来着,嘲笑她怀了孕后胃口颠倒,暑热天气居然惦记着油腻的吃食。
好么,他不回来,那她自己吃光就好了!
明光院周围虽也栽植了树木,到底不如湖心小岛上阴翳清凉,初时谢璇还忍耐得住,到晌午时闷热起来,瞧着那一桌肉汤,忽然就觉得有点发腻。于是叫人取了冰缸和风轮来,将屋里的暑气消了,才算是高高兴兴的吃了饭。
外头天气热得能把人晒化,谢璇没地儿消食去,在窗边坐了会儿,便还是回榻上躺着,还吩咐人不许撤了冰,要等后晌暑气消了才行。
韩玠从外头回来的时候,听说王妃今日没去湖心小岛,一回明光院,就瞧见了门口一大缸半化了的冰,有两个丫鬟取了新的,正在换。
他皱了皱眉,抬步要进去时,芳洲已然迎至门口行礼道:“殿下,王妃用完午饭,正在歇午觉。”
“怎么没去湖心岛?”
“王妃说懒怠动弹,今儿不想去。”芳洲最知谢璇性情,自然察觉她像是在闹脾气,小心翼翼的提醒道:“晌午的时候王妃说饭菜油腻,所以叫人拿了冰来消暑,饭后外头太热,也没去消食,只坐了会儿就睡下了。”
韩玠继续皱眉,挥手叫她们先行退出。
步入内室,就见帘帐长垂。掀帘而入,谢璇正在榻上歇息。她的身孕已经五个多月了,腰腹比先前更显眼些,谢璇只取了极薄的毯子遮着稍稍凸起的小腹,衣袖堆到了肩处,玉臂就那么露在外头,铺了许多青丝在上面。
韩玠目力耳力皆佳,凝神一听,她的呼吸起伏,显然是在装睡。
他缓步过去,握住了谢璇的手,谁知道谢璇轻轻一甩挣脱,翻了个身朝里边睡去了。
果然是在闹脾气?韩玠坐在榻边,取了那薄毯盖住腰背免得她着凉,又问道:“怎么没去湖心岛?那边比这院里清凉,还不必用冰,伤不着身子。”
谢璇皱了皱眉鼻头,不理他。
韩玠便伸手去碰她的胳膊,“闹脾气了?”
谁闹脾气了?谢璇才不肯承认,睁开眼睛扭头瞪了他一下,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却又不说话了。月份越大,这脾气便越是按捺不住,明明也不算什么大事,她却还是不知为何觉得不高兴。韩玠昨晚哄着她亲热,浓情蜜意的时候许诺她今儿陪着用午饭,结果转脸就失了约,却把她独自撂在明光院里,真真可恶。
“是宫里有事耽搁了。”韩玠凑过去,在她脸上轻轻吻了一下,就势将她抱起来,揉进怀里,“皇上今儿执意要学骑射,不小心在马上颠着了,请太医过来忙活了许久才安顿。瞧,那边事儿一完,我不就回来了。”
是皇上的事啊……那勉强还能原谅。
可心里还是觉得不高兴,谢璇抬起头来,在韩玠唇上重重咬了一下,还是寻错处,“那你怎么不早点派人来说?明知道我在这儿等你,却丢着不管,只在晌午派个人来传话,连情由都没说清楚,叫人着急。”
鸡蛋里挑骨头,韩玠认了,“好,以后随时向王妃殿下禀报行踪。”
“不是我任性胡闹,”谢璇像是有点心虚,随即便是理直气壮,在韩玠胸前打了一下,“昨晚被你折腾得疲累,一整晚都没睡好,就盼着今儿这些吃食了。结果呢,说得好好的事情,你却又失约,叫人平白等着!”
“怪我怪我。”韩玠轻笑,唇凑到她颈间一吻,怀了孕的妻子比从前更多几分婉媚态度,这样的任性娇嗔也叫人心疼。他的手掌扶着谢璇后背,见谢璇还要开口数落,心思一动,便低头压了过去。
唇舌相接,所以的言语都被堵回了喉咙。
亲昵的吸吮摩挲,手掌隔了轻薄的衣衫在脊背上安抚,竟自将谢璇胸臆中的郁气理得舒展。他的吻不重,却绵长缱绻,轻轻含住檀舌,游鱼般追逐嬉戏,将谢璇吻得忘情。
好半天,他才暂时放开,低声道:“算是赔罪,好么?”
再多的不高兴也被他化解于无形,谢璇伏在他胸口,手指揪着那暗色花纹,“你不知道怀孕有多辛苦,本来就睡不安生,每天就指着你陪我去湖心岛,陪我用饭,结果你又失约。现在尚且如此,到七八个月的时候更难熬,那个时候,你难道也为旁的事情丢下我不管么?这可是咱们的孩子。”
谢璇凑过去,在韩玠肩膀上咬出个极浅的牙印子,恨恨的道:“你不是好人!”
似乎月事和孕期里心思总是格外细腻敏感,一点点小事就能掰扯出许多道理来。他失了约,没有及时告诉她,叫她苦等,那说明他并没有将她放在心里,这是不能忍的!讨厌的玉玠哥哥不是好人!
韩玠默默受了,继续抱着她哄,将她心头那一团小情绪彻底化解了,还信誓旦旦的保证,“往后绝不打搅你歇息,给你按摩完了筋骨就睡觉好不好?”
谢璇原本想把韩玠赶到外间去睡的,却又习惯了在他怀里睡觉,便也磋磨磋磨他——她怀着的身子日渐沉重,不好行房,不过剩了四个月而已,他难道就按捺不住?于是虎着个脸,“再要多动手动脚的,罚你……罚你不许睡觉,去抄心经凝神静气!”
好么,怀孕的娇妻就是尊大佛,韩玠已经体尝过几回她在孕中多变的性情,哪能讨价还价,便笑着说好。
谢璇满意的靠在他怀里,这才愿意把喜事儿拿来分享。
“玉玠哥哥,”她再次吊在韩玠脖子上,徐徐道:“今儿岳太医来请脉,你猜他说什么?”见韩玠面色茫然,心中便是得意,翘着嘴角道:“他说我腹中的是双生子!”
“双生子?”惊喜来得太快,韩玠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喃喃道:“双生子?真的是双生子?”他不敢直接跳起来抱着谢璇转圈儿,便一把揽过她的身子,重重的吻便送了上去。
唇舌纠缠,带着极致的喜悦,他紧紧的将谢璇揉在胸口,语声含糊,“竟然是双生子……”
所以老天爷终于开了眼,将他曾经失去的,双倍补偿回来了么?
*
越王的案子经三司审理之后已经判决,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即便皇家人口单薄,却也不能有半点姑息,于是查封日久的越王府上下所有人皆判了斩刑。据说行刑那一日,百姓们争相涌到越王囚车跟前,或砸或骂,群情激奋——通敌叛国,气死先帝,还让庸州潼州的百姓陷于战火,他可真是白享了那么多年的皇家供奉!
谢璇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对着湖中水波出了半天神,最后释然而笑。
昔日种种,都随越王的死而湮灭。过往的恨已无需回首,她和韩玠眼前的路还很长,洒满了阳光。
到得六月中旬的时候,谢珺来了趟信王府。
彼时韩玠还在文华殿中,谢璇在湖心岛上闲坐观鱼,见谢珺神采奕奕的走来,便忙迎过去,“大热天的,姐姐怎么过来了?”
谢珺见礼之后,同她进了厅内,平静的道:“璇璇,我已跟许家商议好了,许少留答应和离,也允我随时去看望融儿,或者只要融儿愿意,就接融儿到我那儿去住两天。”她面上绽出笑意,全然不见从前的那隐然郁气,“说起来还是仰仗着你和太皇太妃,许家才能答应得痛快些,否则还有的磨呢。”
“那融儿呢?”谢璇不知为何,竟自由有种喜出望外之感。大抵是早已知道谢珺要和离,所以惋惜早就淡了,便只为谢珺能够时常看望许融而高兴。
“融儿那边我细说了这么久,他从小就懂事,也明白我的意思。”谢珺握住了谢璇的手,微微一笑,“就只是还没禀告父亲和咱们老夫人,少不得还得请王妃给我撑腰,一起回府一趟。”
谢璇便笑,“我这个虎皮做的大旗,姐姐用的倒是顺手。明儿一早就过去么?”
“嗯,迟了暑气太浓,对你的胎儿不好。”
谢璇便也答应,啜了一口茶,问道:“从前是身有诰命的国公府少夫人,铁板钉钉将来要做国公夫人的。这一和离,可就没这身份在了,且毕竟经商的事入不得某些人的眼,姐姐愿意抛下这些?”
“早就深想过了,诰命身份,公府显赫,说到底也不过身外荣华而已。与其披着那层锦绣华服郁郁寡欢,倒不如换一身布衣,去做些让自己高兴的事情。”
“姐姐这样想,倒叫我佩服。”谢璇握了她的手,姐妹俩便在岛上漫步散心。
六月天气晴好,云影天光皆投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叫人心神惬意。
次日一早,谢璇便同谢珺乘车回了趟恒国公府。
谢缜和谢澹都还不在,姐妹俩先去荣喜阁中看望谢老夫人。
自老太爷过世之后,谢老夫人便愈发现出老态,满头银发中不见半点青色,就连眼神就浑浊了不少。不过毕竟是公府里养尊处优的人,又不必太劳神费事,面上倒不像当初的元靖帝那样满是褶子,一眼瞧着,还是能分辨出年轻时候的容貌。
姐妹俩已有许久不曾回府,老夫人也格外高兴,加上谢璇还挺着个肚子,当即叫人去备茶食点心,一面又问姐妹二人近况,不胜亲近。
闲话说了将近一个时辰,谢珺才兜兜转转的把话题引到了和离的事情上。这门亲事是当年老太爷同老庆国公定下的,两家里这些年往来,也颇为亲密,陡然听说谢珺要和离,老夫人下意识的就是反对,“这怎么行?你同少留的感情一向不错,融儿又听话,上头的婆母更是通情达理,从你当年进府开始就把管家的事儿交给了你,这些年也没给你委屈受吧,怎么就要和离了?”
谢珺磨着嘴皮子解释一通,老夫人还是不高兴,“这可不行!咱们家现出了一位太皇太妃,璇璇也是信王妃,你这么和离了,颜面往哪儿搁?”
“老夫人且宽心。”谢璇微微笑道,顺便扯了个谎,“这事儿我和太皇太妃都知情,也都觉得姐姐出了许家还能过得更高兴些。”
老夫人当年因为陶氏执意和离的事情而气闷了许多年,甚至为此而不喜谢璇,一时之间还真是没法接受谢珺的种种说辞,直到姐妹俩出了荣喜阁的时候,老人家还是闷闷不乐的。
谢珺自然也没奢望老夫人能理解她,正逢晌午时谢缜回来了一趟,便将同样的话禀明父亲。
谢缜最初还不解,然而两个女儿心意已定,他也是经历过这种事的人,长叹了口气,不说反对,也不说赞同,只由得谢珺去了。谢珺瞧着他明显消沉下去的脸,以亲身经历回想当年父母的事,有许多话想劝,最终却还是咽了回去。
倒是谢澹格外意外。
他从前曾常跟许少留请教学问,如今也时常有往来,听说谢珺居然要和离,一时间满面惊讶。不过他也非迂腐之人,十七岁的少年比旁的同龄人老成,也更通情达理,虽然谢珺说得含糊其辞,他却也没有妄议,只是道:“既然姐姐心意已定,必然事出有因。弟弟不能擅自插手姐姐的事情,但只要能让姐姐高兴,必然不会有大错。咱们府上的门随时敞开,棠梨院如今也空着,姐姐若是回来,我便养姐姐一辈子,若是姐姐别有去处,我将来也会尽力帮衬。”
这样的态度倒是让谢珺觉得意外,随即便是喜悦,“澹儿真是长大了!”
姐弟三人倒是许久没有凑在一处了,今年的春试因元靖帝驾崩而推迟到了明年,谢澹一面忙着学朝堂上的事情,一面准备明年的春试,也没太多闲暇。难得聚在一处,便借此一日时光,在府里偷闲。
谢缜站在书楼中,远观几个孩子的身影,沉寂了许久的脸上终于浮出笑意。
孩子们都已长大,虽然兜兜转转,起落沉浮,却都在磕磕绊绊地朝好的方向走,这已足以让人欣慰。至于他自己?此生错处太多,那昏沉逃避的十年已经无法弥补,失去的、辜负过的、愧疚的全都沉甸甸的压在心里,他也只好背着那些错处,在书斋里孤寂余生,慢慢咽下所有的苦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