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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春以来最浓的夜色就在今晚。
月光分明还在,从原本就不茂盛才刚钻出一点芽的叶子罅隙里洒落,外面似乎降了春雨,我听见一地吧嗒吧嗒滴落的潮湿,闻到梨花的味道。
我坐在床上,看着凉如水的夜色,星空很黯淡,月亮被遮住了一半,我看着躺在旁边的贺渠,他背对我,不知道是否睡了,平稳的呼吸擦动着背部的伤痕,经过刚才的折腾,他大约又崩开一些,仿佛皮肉很疼,他眉团始终没有解开。
他不管不顾也要做,却被我在中途最动情时候打断,我知道他沮丧愤懑,我也没有可以安慰与解释的理由。
他说的都对,我是放不下。
他不满于我的沉默,他掰不开我不想说话的嘴,他只能背对我而睡,带走他一切体贴与温柔。
我犹豫了很久,我不希望和他因为这件事而僵持,我身体伏在他上面,避开了他受伤的脊背,我小声喊他名字,他仍旧闭着眼,只轻轻的嗯了一声,我对他说,“还在生气吗。”
他薄唇轻启,“没有。”
“那你怎么不说话。”
他枕在头下的手伸出来,拍了拍我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背,“你不是累了吗,早点休息。”
他这样一句话不留继续的余地,我一时间失了语,我们无言沉默良久,他平稳的呼吸越来越沉,他似乎睡着了,我悄无声息退回自己的位置,平躺下注视天花板一夜无眠。
六七个小时没眨眼,我躺得实在厌烦,心里又沉甸甸的,索性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我偏头看了一眼贺渠,他仍旧维持那个姿势熟睡着,动也没动,我为他盖好坠落在地上的被子,又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隙透风,便换了衣服轻手轻脚走出卧房。
我关上门转身目光不经意落在对门上,里头鸦雀无声,大约还没有起,我眼前忽然浮现出我和纪容恪男欢女爱的场景,虽然次数不多,可每一次都如火如荼让我记忆深刻,当那副场景里的女人由我的脸变为贺润,我不由自主捏紧了拳头。
她享受他的温柔,他的疯狂,他的一切气息与痕迹,世人都说我是无耻盗贼,可谁又真的看透过,到底我和她谁抢了谁的爱情。
我再次将门推开,贺渠翻了个身平躺着,他像是睁着眼在看窗外,可一恍惚的功夫再去看,他还是沉睡的样子,仿佛我刚才看错了,只是一霎那的幻觉。
我试探着说了声早,他没有反应,我不知道他是醒了不想面对我还是压根儿就不曾醒来,我没有心情纠结这些,我从大衣口袋里摸出烟盒与打火机,然后退出去合上门,靠在墙壁上颤抖着点了一根。
我手指冰凉,嘴唇也是冷的,似乎是从身体内的血液里传出的寒气,我摸索着将蹿升的火苗对准,还没来得及焚烧便又熄灭掉,如此反复了三次,烟头才勉强被点燃,我赶紧吸了一大口,让它燃烧的更旺一些,我吞云吐雾间看着对面紧闭的门,我在想他们以怎样的姿势入睡,又以怎样美好的姿态醒来,她是不是含羞带怯偎在他怀中,他是不是赤裸胸膛搂抱着她,是伴随着清晨阳光的早安吻,还是彼此相视一笑,他骂她红眼像兔子,她怪他昨天太薄情,自此再不提及。
我吐出一大口烟雾,还是没能麻木自己身体内沸腾的痛意,我都不在乎,真的不在乎。
可我拼了命想知道,他和她除了相拥而眠,心脏有没有紧紧勾连。
走廊的天窗没有开,我抽完那根烟,喷出的浓烈烟雾迟迟散不去,刚醒来的保姆和佣人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走出房间,她们嗅到气味便立刻清醒过来,以为哪里着了火,在发现我脚下的烟蒂后,松了口气的同时走上来劝我孕妇不宜吸烟,我没有理会,我摸索着还想再抽一根,保姆将烟盒从我手上夺过去,她十分无奈央求我,“少夫人,为了胎儿健康,您还是不要抽了。”
我本来就心烦意乱,她在我旁边叨叨叨,我更烦躁,我压抑着心底的暴躁说了声好,转身往楼下走,她们各自忙碌,我找佣人要了一把铁锹,扛着到外面庭院树根底下去舀春泥,果然是梨花开了,梅花落了,地上洒了一大片梅花瓣,七零八落交叠着,被潮湿的污泥染脏,我看着它们忽然有几分感慨,枝头漂漂亮亮得开着谁不愿意呢,可有漂亮干净的,总要有肮脏污浊的,这个社会才能平衡制约,而我从来都是在地上活着,我渴望飞上枝头,我就要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吞噬掉自己无能的血肉,长出倔强的新躯干。
我用铁锹把所有残骸都堆到树根下,用松软的土盖住掩埋,就像葬了自己的骨灰。我不知道它们来年还能否化为新的花朵破土重生,可至少我为此努力过,活不活得出那份绚丽的姿态我无从掌控。
不知道过了多久,保姆忽然推开庭院的门叫我用餐,我回头看了她一眼,“都起来了吗?”
“少爷和小姐姑爷都在餐厅,刚还问起您,说您好兴致。老爷不下来,稍后我给他送上去。哦对了,明早夫人回来。”
我将铁锹扔到地上,掸了掸手上的灰尘和锈渍,我跟着她走出去,一直来到客厅,贺渠坐在他的位置上喝牛奶看报纸,他非常专注认真,听到脚步声也没有抬头,只非常温和问我,“怎么起这么早。”
我回答他是因为听见雨声,想出来看看。
他笑着说,“还像小孩子一样,下雨有什么好看。”
贺润挽着纪容恪手臂,她笑靥如花,甜甜的梨涡就在唇边绽开,她虽然没有多么靓丽,可却甜得令人忘忧。
她似乎心情特别好,我很奇怪这一晚上怎么就全都烟消云散了,如果是我这个心结大约怎么也解不开,可当我下一秒看到纪容恪脖颈上醒目的吻痕时,我就明白了一切。
我不只是明白了,我头脑一片空白之中,还听到来自心脏忽然间崩塌的脆响,成千上百的小石子堆砌在我每条血管上,拥堵凝固,窒息了我。
整个世界暗无天日。
我早知道。
我不是没想过,我不是没有准备去接受这一切。
但当我亲眼看到,那种滋味我怎么说,怎么说。
我都从没有在他身体上印下这样的痕迹,我害怕,我不敢,这意味着宣誓,意味着昭告。
我怕他会怀疑我野心,我怕他会讨厌我猖狂。
可我死守的贪恋的渴望的防线,终于被另一个女人捷足先登彻底打破。
我手脚一瞬间冷下来,犹如被从头顶浇下冰水,我呆坐在那里,再听不到一切声音,保姆将食物从厨房端出来,相同的两份分别摆在我们四个人面前,贺渠将最后一口牛奶喝掉,连同报纸一起放在桌旁,佣人收拾下去,他拿起刀叉将一些不好夹的食物放到我碗中,我根本没有胃口,但他夹给我的我不能不吃,我和他已经有了巨大裂痕,尽管他一夜醒来仿佛从没发生过,但我知道这坎儿过不去,除非我肯主动弥补,但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做到那样。
我将他夹给我的食物舀在勺子上送入口中,味同嚼蜡,这才是真的索然无味,原来吃东西都是一种受罪。我盯着纪容恪靠近锁骨处的鲜红吻痕,脖子上只有一枚,可胸口呢,背部呢,我不敢往下想,我好怕他和其他女人曾重演了我们之间的疯狂与激烈,我最后的东西了,我最后的回忆了。
为什么要掠夺,贺润为什么要掠夺。
我死死捏着勺柄,我想杀了她。
这是我动过的最可怕的念头。
我知道我不该变得这样残暴血腥面目全非,可这世上太多我曾熟悉的物是人非了,我保持本真又能换来什么,如果冯锦没有变成这副模样,我早就死在高庄,死在九龙会手下,根本活不到现在。不想当被食用被剁烂的肉,就不要抗拒当血腥的食用者。
贺润没错,爱情也没错,我与她还有纪容恪三个人之间的爱与恨是是非非恩怨纠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操纵者从来都不是我与贺润。
我心里不断的沉,不断的沉,杀贺润轻而易举,对我来说犹如碾死一只蚂蚁般容易,卫坤半个胜一万个贺润,还不是成为我枪下亡魂,我只是想知道如果贺润死在我手里,纪容恪会不会为了替她报仇而反杀我,枪击我。
这是我唯一试探他心里到底谁更重要的方式。
可我也深知自己下不去手。
贺润从没伤害我,即便她与纪容恪再怎样悱恻,都是名正言顺,我根本没有资格去妒忌。
保姆见我一脸惨白不断往嘴里塞入甜食,已经没有容纳的空间还不停止,糕点白渣从唇角溢出,我被噎得涨红了脸,她从我身后走上来,递给我一杯水,我大口喝掉将噎在喉咙的东西全都送下,她把空杯子接过去,将距离我最远的一口未动的蔬菜拼盘换到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拿走了那盘所剩无几的糕点,她柔声劝诫我说,“少夫人不要一味吃甜食,对胎儿发育并不好,这些蔬菜我加了甜酱搅拌,应该也对您口味。”
我抬眸看她,还是早晨让我不要吸烟的那个保姆,她似乎和我杠上了,我注视她的脸,我面无表情眼神却格外犀利的样子吓得她一怔,她不知所措,我半响后忽然破裂出一丝笑纹问她,“我们无亲无故,你为什么这样在乎这个胎儿。”
她对我的问题很不解,她蹙着眉头说,“这还用问吗,少夫人腹中的胎儿是贺家骨血,是长子长孙,不仅仅是我,贺家上上下下每个人都十分珍视,他的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我笑着哦了一声,可我再也忍不住,我破腔大笑,笑到眼泪滚下来,保姆被我笑毛了,她伸手扶住我手臂,问我怎么了,我一边挤眼泪一边朝她摆了摆手,“没什么,你去忙吧,我只是单纯觉得很有意思。”
保姆的话刺破了我心底的笑点,让我怎么都控制不住自己发出笑声。
这个孩子亲爸认不了,后爸又和我起了嫌隙,生下来到底还能不能有人疼爱,我自己都不知道,除了我贺家哪里还有人珍视他,谁又把他当个人看。
他根本就是世俗眼中本不能留的野种,背负着上一辈见不得光万千骂名的畸恋,我固执将他生下来,也许什么都得不到,只能多一份负担和羁绊。
我伏在桌上笑,因为我身体的剧烈颤抖,整个桌子上摆放的碗碟也微微颤动起来,彼此相互碰撞,发出刺耳清脆的声响,贺渠手握刀叉盯着面前桌上食物一动不动,他额头和太阳穴上遍布的青筋十分惊悚骇人,贺润看着大笑的我,以及脸色不善的贺渠,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嗅到气氛有些不对,便坐在那里缄默不语。
只有纪容恪,在默了片刻后,像没事人那样伸手拿起面包和插刀,我摸了摸自己肚子,贺润见状想要缓和僵持,她对我说,“比原先大了点。”
我看向她,“是吗?”
她点头配合我,“生下来一定很强壮。”
我意味深长用余光扫了贺渠与纪容恪两个人,“只要没人嫌弃他就好,强壮聪明,孱弱呆傻,我都不介意,我是他妈妈,我怎么会介意呢。”
贺润蹙眉,她抿了抿唇,不再说什么。
纪容恪拿着面包的手滞了滞,他深邃眸子泛起漆黑晶亮的光,旋即继续动作,他涂抹好果酱,放在贺润面前的空盘子内,她回了回神,拿起来笑着咬了一口,一边吃一边不断夸赞他涂抹的技巧进步了,每一个角落都能沾到,而不像最开始那样,都挤了一坨在中间。
纪容恪笑着摸了摸她头发,“只是这点小事进步了吗,我怎么觉得我所有都进步了。”
贺润不知由此想到了什么,她脸上忽然泛起红潮,小声嘟囔了句胡说,便垂下头不好意思抬起。